汪懷君 張傳穎
摘要: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提出“異化勞動理論”,深刻揭示了資本主義剝削壓迫的資本邏輯實質。數字資本主義的到來,使數字勞動成為主要勞動形式,并在勞動資料、勞動對象、勞動類型等方面展現出了新特征。作為馬克思勞動概念在數字資本主義時代的外延和新的表現形式,數字勞動并沒有將人從異化狀態中解放出來,反而使勞動異化表現出更具有隱蔽性、同化性的新特點。因此,以馬克思“異化勞動理論”分析數字勞動異化問題,對當代數字資本主義進行批判性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和實踐意義。
關鍵詞:數字資本主義;數字勞動;異化勞動理論
中圖分類號:F03?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8-2991(2021)03-048-009
數字資本主義,最初由美國左翼學者丹·席勒(Dan Schiller)于上世紀90年代末提出。丹·席勒認為數字資本主義是“信息網絡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與規模滲透到資本主義經濟文化的方方面面,成為資本主義發展不可缺少的工具與動力”[1](P5)。與傳統資本主義相比,盡管數字資本主義在社會特征、經濟活動、勞動形式等方面呈現出新特點,但其中資本邏輯的實質并沒有改變。在數字資本主義社會中,所有的現實都被歸入到數字代碼之中,所有事物仿佛都可以轉化為圖像、符號、代碼等冰冷的數據資源。數字資源成為資本主義社會的最終操縱者,它的生產制造關乎資本家的生死存亡。數字勞動成為數字資本主義時期的主要勞動形式,盡管勞動形式伴隨新興產業的興起呈現出新的特征,但勞動異化問題仍然存在,甚至進入了一種更高階段的異化。
一、數字資本主義的歷史生成與數字勞動的本質
(一)數字資本主義的歷史生成
第一,數字網絡技術成為數字資本主義的新型生產力。數字資本主義的新變化主要表現在生產關系、經濟活動、社會特征、勞動形式等多方面,其中最突出的變化是數字網絡技術開始成為數字資本主義的新型生產力。首先,“網絡正在擴大資本主義經濟中社會與文化的范圍”[1](P12),網絡成為數字資本主義發展的重要媒介,互聯網的全面使用正在逐步向各大企業滲透,從信息技術產業到傳統工廠制造業,網絡化手段無處不在。資本主義與互聯網的融合表面上展現了更為巨大的生產力和生產效率,但實質上互聯網已淪為資本主義在整個政治經濟領域的擴張工具。“互聯網的發展完全是由強大的政治和經濟力量驅動,而不是人類新建的一個更自由、更美好、更民主的另類天地”[1](P187)。其次,數字技術的迅速發展使數字資本主義的到來也展現出資本主義國家新的政治經濟轉向,即高度依賴以數字技術為核心的產業體系。數字技術的發展,決定著數字資本主義再生產的主要方向和路徑,由此成為決定生產產出的關鍵因素。以美國的企業為例,微軟公司的主要贏利點就在于其數字產品遠銷世界各地,而且自身軟件類產品也具有非常強的市場壟斷力。
第二,新自由主義社會思潮的興起是數字資本主義生成的“助推器”。信息技術產業作為21世紀的新興行業,能在短時間內迅速發展不僅與行業自身優勢有關,當代新自由主義社會思潮的推動,也成為行業發展的重要原因。新自由主義社會思潮被認為是資本主義政治、經濟、社會矛盾發展的產物,其所推崇的絕對自由化、徹底私有化和全面市場化成為數字資本主義發展的前提和基礎。絕對自由化給原本就以利潤最大化為出發點的資本主義帶來了極大機遇,使之將自由競爭、自由貿易發揮到極致。徹底私有化更進一步促進了數字產業家的積極性,為追求利潤和效益不惜一切代價,也正是徹底私有化,讓信息技術產業市場衍生出各種信息不對稱現象,由此導致嚴重的惡性競爭。全面市場化是促使數字資本主義快速擴張的重要原因,數字產業作為商品在全面市場化的大背景下迅速擴張,成為不同行業中的佼佼者,新自由主義在國際壟斷資本主義的全球市場拓展中,起著重要的意識形態推動作用。數字網絡技術與資本主義的結合,成為資本主義在新的歷史階段發展的重要基礎。在以市場為導向政策的影響下,信息產業被賦予一種全新的社會目的,數字資本主義將數字網絡技術視為重要的牟利手段,將人類生活置于一種以技術為表征的特殊市場邏輯下。第三次科技革命推動了互聯網“爆發式”發展,新自由主義思潮推動數字網絡技術的快速提升,使數字資本主義“迎風而上”,成為資本主義在21世紀發展的新的表現形式。
第三,當代資本主義擴張的新需求是數字資本主義生成的主要動力。資本主義自萌芽起大力發展商品經濟,不斷進行資本原始積累,資本主義的迅速發展又使資產階級力量不斷壯大。但是,資本積累與再生產的根本目的是為了無窮的利潤,資本家追逐利潤的手段主要體現在對技術的不斷更新。他們認識到技術意味著先進生產力,先進生產力隨之而來的就是巨大的利潤。為此,資本家要求不斷改進生產技術,先后進行了三次工業革命。從工廠手工業過渡到機器大工業生產,直至當前數字信息資源制造,數字網絡技術相對于傳統機器設備是一種較為特殊的資源,它具有更強的可操作性、更易把控等特點,并且數字網絡技術對信息資源的積累越深化,價值越高,在未來所創造的價值更是不可估量。資本家們早已認識到數字信息資源是資本進一步擴張,進而獲取更大利潤的重要來源,并且當今世界各國“地球村”式的關系也正在成為資本家進行全球擴張的“助推器”。由此可見,數字資本主義迅速發展的背后都隱藏著資本主義的根本目的——利潤。數字資本主義的到來對資本家而言正是“天時地利人和”的發展機遇,其必將在資本邏輯的推動下順風而來、順勢而上。
(二)數字勞動的本質
第一,數字勞動本質上仍屬于勞動。當前國內外學術界對數字勞動的定義暫時缺乏一個統一的標準,通常所講的數字勞動的定義包括廣義和狹義兩個方面。廣義的數字勞動主要指以數字網絡技術為依托的雇傭勞動、社會個人所提供的免費勞動等??死锼沟侔病じ?怂梗–histian Fuchs)認為的數字勞動概念是廣義上的,??怂沽信e了代表性的數字勞動,其中包括印度和硅谷的軟件開發人員、印度的呼叫中心工作人員,最后是社交媒體用戶,盡管沒有薪水但他們仍在提供生產性數字勞動,他通過列舉各類具體的數字勞動職業形式說明看似多樣的勞動形式最終都要對象化于一個單獨的產品中。[2]狹義的數字勞動主要指互聯網用戶所創造的免費勞動。蒂齊亞納·特拉諾瓦(Tiziana Terranova)將數字勞動定義為互聯網用戶自愿并無償地在互聯網使用過程中提供的免費勞動,“具體包括互聯網用戶自由瀏覽網頁、自由聊天、回復評論、寫博客、建網站、改造軟件包、閱讀和參與郵件列表、建構虛擬空間等”[3]。如果僅將數字勞動定義在互聯網用戶提供的免費勞動,很難從縱向角度結合傳統勞動研究數字勞動。因而,這里主要以廣義上的數字資本主義時代的數字勞動作為分析對象,即主要指借助于互聯網媒介所進行的有酬勞動與免費勞動。
第二,數字勞動呈現出新特征。勞動是人類社會生存和發展的基礎,是維持社會中的個體生存和發展的唯一手段。數字勞動盡管仍屬于勞動,但與傳統意義上的勞動相比呈現出一些新特點,主要表現在勞動形式、生產資料、勞動地點、勞動時間、勞動報酬等方面。關于勞動形式,數字勞動擺脫了傳統意義上的體力勞動與腦力勞動的簡單劃分,勞動形式更趨近多元化,非雇傭勞動與非全日制勞動也成為數字勞動的重要組成部分。關于生產資料,自人類社會形成勞動以來,勞動資料隨著社會發展水平的不斷提升和變化,傳統勞動無法擺脫廠房、機器設備、各種機械生產工具等因素的制約,而數字勞動主要依賴于數字網絡技術、電子產品、媒體平臺等要素,勞動對象也從以實物為主的原材料向數字化的信息數據轉變。關于勞動地點,傳統資本主義社會的雇傭勞動主要集中在工廠進行勞作,創造剩余價值。數字勞動的地點突破了區域和場所的限制,只要存在數字網絡平臺,隨時隨地可以形成數字勞動,遠程工作、居家辦公、移動辦公等方式開始普遍化。關于勞動報酬,數字勞動的構成中包括較大比例的無酬勞動,這部分勞動主要是由社會公眾在使用數字平臺過程中創造,并被資本家無償占有,這一過程中社會公眾成為資本家的免費勞動者。另外,以網絡眾包為代表的低酬數字零工也是數字勞動的重要構成形式,新興的零工經濟低價利用了能夠提供獨特服務的勞動者,使資本家取得較為可觀的收益。
第三,數字勞動仍受制于資本邏輯。數字資本主義歷史生成的一個重要原因是資本主義的擴張需求,無論是傳統勞動還是數字勞動,它們所創造的價值都無條件地被資本家占有,并成為資本主義社會化再生產的基礎。數字勞動和傳統勞動在剝削形式上既存在共性又存在差異,其中作為以數字網絡技術為依托的雇傭勞動與傳統勞動也有著相對較多的共通之處,這一部分勞動主要的被剝削方式仍然體現在資本家對剩余價值的榨取。一方面,數字網絡技術的發展,使數字勞動很難做到量化統計,多是以規定工作時間為主,并且大部分互聯網公司存在經常性延長工作時間的情況。另一方面,發達的數字網絡技術大大提高了勞動生產率,很大程度上縮短了商品生產的個別勞動時間,相對剩余價值明顯增加。另外,數字勞動中復雜的腦力勞動所占比例遠高于在傳統勞動中的比重,但復雜的腦力勞動所創造的價值必然高于簡單的體力勞動,數字網絡技術在數字勞動中的普遍應用,就能使資本家獲取高于之前數倍的剩余價值。另一部分數字勞動主要以互聯網用戶提供的免費勞動為主,資本家對這一部分數字勞動無需支付勞動報酬,但是其所創造的價值同樣會為資本家帶來巨大的利潤。例如,互聯網用戶的網絡使用記錄在被大范圍地集中處理后成為重要的數據資源,這一數據資源在無形中已被資本家獲取,其已經成為資本家的免費勞動力并受制于資本家的剝削。
二、數字勞動異化的表現及原因
丹·席勒認為我們不應該對數字資本主義抱有過于樂觀的態度。盡管數字資本主義與傳統資本主義相比,資本積累與擴張形式有所變化,但數字資本主義仍然遵循資本邏輯,無法避免剝削、壓迫、異化、貧富差距加深等各類資本主義實質性問題。數字勞動與傳統勞動相比,仍難逃“異化”宿命,并且數字勞動異化具有一定的隱蔽性,數字勞動者在潛移默化中被同化,并逐步喪失對異化的否定能力。
(一)數字勞動異化的表現
第一,人同數字勞動過程相異化。馬克思指出,“工人在自己的勞動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4](P54)。數字勞動與傳統勞動相比,勞動過程與勞動者的異化仍然存在,并且異化更為深入、隱蔽。首先是有酬數字勞動。信息技術類公司因其勞動形式的特殊性,勞動者需要長時間面對冰冷的電子信息工具,處理由代碼、符號、數據組成的數據資源。如數字零工經濟的興起,零工經濟的典型代表是優步公司(Uber),該公司通過雇傭大量科學家和數據專家對司機的勞動行為進行最大程度的操縱,以盡可能低的工資換取司機最大可能的工作量。[5]相比傳統勞動,數字勞動的勞動強度更大、勞動時間更長,并且造成的身體損害更大、精神折磨更嚴重、異化程度更深。其次,是由互聯網用戶所提供的免費勞動,這類數字勞動的發生具有一定的自愿性,表面上看數字勞動是人們的自愿選擇,但是馬爾庫塞曾指出真正的自由選擇不僅體現在能否自由選擇,還在于可供選擇的范圍。生活在數字資本主義時代的社會個體,為了維持正常社會交往,保持正?!吧鐣恕钡纳矸荩膊坏貌贿x擇使用數字網絡技術,在這一過程中互聯網用戶自身及其行為產品都被資本家所占有。加拿大傳播學者斯麥茲(Dallas Walker Smythe)提出了“受眾商品論”,指出受眾群體成為媒介公司的主要商品被進行自由買賣,受眾群體的行為、注意力、情感反應等都成為資本家的私人產品。
第二,人同數字勞動產品相異化。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曾提出勞動所生產的對象即勞動產品,作為一種異己的存在物,同勞動相對立。勞動者與勞動產品內在統一性的聯結關系在資本主義社會關系中被完全破壞,勞動產品作為勞動者通過腦力、體力、情感、信念、思維等多因素凝結所得被資本家占為私有?!肮と嗽趧趧舆^程中耗費的力量越多,他親手創造出來的反對自身的、異己的對象世界的力量就越強大”[4](P51)。首先是以數字網絡技術為媒介的有酬數字勞動。以建立正式雇傭關系的數字勞動者為例,從傳統勞動的一張桌子、一件衣服、一輛汽車,到如今數字勞動產出的圖像、符號、代碼等,盡管數字勞動產品形式發生改變,但在資本主義雇傭關系下,產品在生產出之后就已與生產者相分離。再如,以低酬勞動為代表的網絡眾包工、數據標注員等數字勞動形式,原本高昂的工資支出通過眾包形式即可大大縮減用人成本,資本家憑借微乎其微的工資報酬將勞動產品完全占有。其次,關于互聯網用戶形成的免費勞動,此類勞動的勞動地點、勞動形式多元,并且大部分勞動資本家無需支付勞動報酬,盡管不存在勞動報酬交易,但是這類勞動所生成的數字勞動產品實際上也被資本家私人占有,并成為資本主義重要的利潤來源。
第三,人同自己的類本質相異化。馬克思認為人本質上是類存在物,勞動是作為類存在物區別于動物的根本原因。人作為類存在,同時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人與自然界相互作用,但是異化勞動使人與自然的內在統一性被破壞,同時使人的生命活動同自身相異化。馬克思認為勞動本屬于人的類本質的規定性,但是在資本主義社會關系中,勞動過程、勞動產品、勞動材料都不屬于勞動者。[6]原本通過勞動實踐感知自己是類存在物的過程已經被資本家剝奪并占有,進而“異化勞動把類生活變成維持個人生活的手段”[4](P56)。同樣,數字勞動并沒有改變勞動作為謀生的手段。首先,以數字網絡技術為依托的數字勞動工作者每日工作的主要目標是創造更具有商業價值的圖像、符號、代碼等各類數字產品,優質產品意味著高額的收入,在這種雇傭關系中,數字勞動者為了獲取養家糊口的工資早已與自由自覺的勞動相分離,并且相距越來越遠。其次,互聯網用戶與其類本質的異化同樣存在,馬克思認為人的類本質是自由自覺的勞動,當前我們生活在數字網絡媒體極其發達的時代,聊天軟件、購物網站、搜索引擎、電子游戲軟件等各類數字化產品在生活中看似帶來了極度的趣味感、滿足感,但人們的一系列數字化行為明顯是非自由自覺的。朱迪·瓦克曼(Judy Wajcman)指出人們的私人時間正在被無處不在的連接所侵蝕,工作與生活界限的模糊化正逐步終結自由自覺的休閑活動。[7]數字資本主義已將人與數字化生活相捆綁,這種免費勞動的過程成為資本家創造虛假需求的重要手段,表面形式的自由實質上是資本主義所展開的進一步奴役。
第四,人同人相異化。馬克思認為工人的勞動產品、勞動對象異化于工人,并且屬于另一個區別于工人并且是人的存在物。“人同自身以及同自然界的任何自我異化,都表現在他使自身、使自然界跟另一些與他不同的人所發生的關系上”[4](P59)。人與自身之間的相互關系,只有通過人與他人產生相互關系才能實現,進而人和其自身異化的時候,他與他人也是異化的。[4](P58)工人在勞動過程中不僅生產出作為對象化存在的勞動對象的關系,也生產出站在勞動之外的人對這個勞動的關系,工人親手生產出無需參與生產但是占有生產和產品的他人。數字資本主義時代,以數字網絡技術為媒介的勞動者,他們的勞動異己于自身,并被資本家私人占有,數字勞動者在勞動過程中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折磨與資本家的愉悅和享受形成鮮明對比,“工人階級逐漸被原子化,集體空間日漸流失,組織和交流的手段也慢慢消失”[8](P24)。另外,關于以互聯網用戶為主的免費勞動。之前已提及數字勞動的自愿性以及剝削的隱蔽性,在數字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中,這類數字勞動仍被資本邏輯所籠罩,勞動過程所生成的數據資源被勞動過程最終操縱者的資本家占有。此外,數字勞動減少了公眾之間的交流,在免費勞動的形成過程中,互聯網用戶常常會沉浸在自己的虛擬世界中,一旦離開數字產品容易使人們產生惶恐、憂慮、煩躁等負面情緒。由此可見,數字勞動的阻隔性要遠遠高于傳統勞動,在數字勞動的異化過程中,人終究喪失了社會人的本質。
(二)數字勞動異化的原因
第一,數字網絡技術被困于資本邏輯之下。技術本身是中立性事物,而并非是某種社會制度的專屬品,技術的積極、正確利用,原本能為人們帶來工作生活的滿足感與愉悅感。但是,在數字資本主義社會中,數字網絡技術在資本邏輯的統治下,根本目的是為了獲取巨額利潤而與數字勞動生產過程相結合。由此,數字網絡技術與資本邏輯的結合成為當今資本主義社會新型的統治形式。例如,企業可通過機器和系統時刻監督著勞動者的按鍵數、錯誤率、休息時間長度,以此來實現更深層的剝削。[8](P23)表面上數字勞動者擁有較強的自主性、較高的社會地位,但是在勞動過程中所遭受的精神壓力與傳統勞動相比倍增,在這種狀態下,勞動者成為信息網絡技術的附屬品。與傳統勞動相比,以數字網絡技術為媒介的數字勞動生產過程面對的是一系列符號代碼,在資本邏輯的控制下,勞動者在勞動過程中感受到的只是毫無情感溫度的符號代碼,這些符號代碼的生產卻成為工人維持生存的“救命稻草”。數字網絡技術原本作為可以帶來更美好生活的希望,但在資本邏輯的控制下被完全破碎,并奴役、統治、異化著數字勞動者。
第二,資本主義私有制加劇了勞動異化。勞動異化問題的出現,是因不合理的分配制度導致的生產資料和生產者相分離,而整個社會制度關系決定著分配制度。在資本主義私有制條件下,勞動產品最終歸屬于生產資料占有者,勞動者成為分配過程中居于劣勢的一方。首先,以數字網絡技術為媒介的數字勞動,無論是建立正式雇傭關系的勞動形式,還是無正式雇傭關系的低酬勞動,勞動產品都在資本主義私有制的控制下歸資本家私人占有,數字勞動者一無所有,僅靠出賣勞動力維生。以數字兼職工為代表的數字勞動者,他們要在各類數字系統的監控下,領取微乎其微的工資,卻為資本家創造了巨大的商業價值,而這些數字產品的生產者要想獲得信息數據使用權,則必須支付費用。其次,部分數字勞動所生產的產品無償被資本家占有,盡管沒有工資補償,但是卻受控于資本邏輯,這類數字資源的獲取是資本家以最小成本實現較大價值的重要途徑,也成為數字勞動異化更加隱蔽性的重要原因。正是因為在數字資本主義時代仍未改變私有制的本質,因而資本家仍是數字勞動過程的最大受益者,其他利益相關者,尤其是數字勞動者成為數字勞動最大的被奴役群體,進而加深了數字勞動的異化。
第三,數字勞動界限的模糊化。首先是數字勞動工作時間與休息時間區分的模糊化,朱迪·瓦克曼(Judy Wajcman)認為工作和休閑正在隨著數字化進行重新配置。[7]由于數字勞動與傳統勞動相比,具有勞動地點、勞動時間非固定化的特點,從而導致數字勞動者的休息娛樂時間和工作時間并不具有明顯的界限。例如,很多互聯網公司的軟件程序員要隨時解決各甲方遇到各種的問題,以金融公司職員為代表的銷售類職業要隨時回復客戶的相關咨詢。數字勞動者的休息、娛樂時間隨時會被占用,數字勞動者面臨著隨時被雇主支配的可能。這種長時間的工作狀態促使數字勞動者面臨精神與肉體的雙重剝削,異化程度甚至遠深于傳統勞動。其次是數字勞動形式界限的模糊化,作為數字勞動的主要產品,數據資源的生產不局限于數字雇傭勞動,以互聯網用戶為主的數字勞動也成為數字產品的重要制造者,但是這類勞動被資本家免費占有卻無從察覺?;ヂ摼W用戶提供的免費勞動其中一個主要特征是無償性,部分數字勞動是在無形中形成,一次搜索記錄、一次網購記錄、一次視頻網站的訪問……用戶在網絡媒體上的每一次使用記錄數據都無形中成為數字勞動的重要組成部分,然而該形式的勞動無法獲取有效的工資補償,在這個過程中,無酬數字勞動者已經在潛移默化中與自己的勞動相異化。
第四,數字勞動者價值觀的趨同化。數字資本主義時代呈現給用戶的是數據“爆炸式”狀態,各種聊天軟件、游戲軟件、各類網站與電子產品的結合,使人們在數字網絡技術建構的虛擬世界里逐漸迷失自我。盲目的從眾心理讓用戶早已忘記自己的真實需求,并且因為擔心會被社會群體孤立,在盲目使用數字產品上花費大量時間。看似自由的背后,人們已經無法分辨出數字資本主義所建構的“數字化陷阱”。點贊量、轉發量成為互聯網用戶所追求、炫耀的虛擬數據,扭曲式的使用不僅不能增加人們的幸福感,還在無形中將其推向數字異化的深淵。數字網絡技術帶來了人類工作生活的極大便利,然而大規模扭曲式的應用不可避免地會戕害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展。當今,數字資本主義呈現出一種數字成癮的狀態,一旦脫離數字化,人們會感到惶恐不安、心煩焦躁,這種扭曲的病態與馬克思的自由自覺的活動相差越來越遠。數字資本主義下的社會人已經被資本主義邏輯所捆綁,并且自身也發生了同化,失去了批判性和否定性,在為自由奮進反抗與享受當下生活二者之間,他們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后者,從而成為數字資本主義強有力的支持者和擁護者。
三、數字勞動異化的揚棄
隨著數字資本主義的持續發展,數字勞動異化現象必將更為深入和普遍,原本可以為人們帶來更高質量生活的數字技術,卻因資本邏輯的控制成為數字勞動異化的主要工具。因而,只有實現對數字勞動異化的揚棄,才能有效利用數字網絡技術為人們創造更美好的生活,從而實現真正意義上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展。
第一,有效提升數字網絡技術發展水平。數字資本主義時代已經到來,數字勞動也必將成為資本主義新時期的重要勞動形式,數字網絡技術應該成為克服勞動異化的有利工具,而不應成為加深勞動異化的肇因?!懊鎸@個新的全球工具,人們只有積極參與,把握有利趨勢,主動占據一席之地,并通過自己的努力去影響和修正規則。消極的對抗和抵制,只能使整個民族陷入深淵,但是要參與這個游戲卻不能不深入研究而不是稀里糊涂”[1](P290)。面對數字資本主義的強勢來襲,我們需要以積極的態度正確面對,并充分發揮數字網絡技術的積極效應,才能有效克服數字勞動的異化。我們不可否認數字網絡技術所帶來的巨大生產力,充分利用數字網絡技術的積極方面有利于改善數字勞動者的工作與生活。首先是數字網絡技術發展質量的提升,數字網絡技術的發展質量不僅關乎整個社會的發展,而且對提升數字勞動者的工作生活水平具有重要影響。高質量的數字網絡技術可以緩解數字勞動工作者的工作強度、減少工作時間,緩解腦力與體力的雙重壓力。例如,大數據技術在醫護行業的廣泛推廣,醫生無需借助病例系統可以隨時了解經過集中數據處理過的病人信息。其次,技術的進步要充分考慮到勞動者需求。數字資本主義時期,數字勞動與數字網絡技術緊密聯系,數字網絡技術的進步不能僅以利潤作為單一標準,勞動者安全問題、健康問題都要考慮在內。
第二,完善數字勞動保障制度和法制體系。隨著數字資本主義的到來,數字勞動逐漸成為當今數字資本主義的重要勞動形式,但是數字勞動保障制度和法制體系建設等方面仍然存在漏洞和隱性不足。由于數字勞動在勞動形式、勞動內容、勞動時間等多方面具有新特征,數字勞動市場的無序性難以保障勞動者的相關利益,并且更容易讓資本家利用勞動市場監管的漏洞,實現對勞動者更為隱性的剝削,形成更進一步的數字勞動異化。因此,為實現有效地驅除勞動異化,數字勞動保障制度和法制體系亟待完善。數字勞動保障制度要緊密結合數字勞動的相關特點,尤其要對數字勞動的勞動時間、勞動報酬、勞動形式等詳細范疇進行規定。例如,數字勞動保障制度要明確規定勞動時間,依法保護勞動者的相關權益,減少出現勞動者被資本家無償占有休息時間的現象。數字零工作為一種新型的不穩定的無產者同樣面臨很多困難,數字勞動保障制度的制定需要重視數字零工與雇主的勞動爭議問題,通過不斷完善數字勞動報酬制度,保護供需雙方的合法權益。同時,勞動保障制度的制定要廣泛收集數字勞動過程參與者的建議和想法,權衡好各方利益,要具體針對出現的各類新型法律糾紛,做到讓各方有法可依,有法必依。網絡信息安全、知識產權保護、網絡雇傭合同、數字勞動糾紛等各類數字資本主義時期新型法律糾紛亟需配套的法律法規進行監管防范。
第三,依法保護數字勞動者勞動產品。在數字資本主義時代,數字勞動雇員因受制于勞動雇傭關系,勞動產品、勞動過程全部被資本家私人占有。要做到揚棄異化,必須保證數字勞動者自由、平等地參與生產分配決策,合理享用勞動成果。依法保護私人信息資源,除了雇傭勞動形成的數字產品,社會個人用戶在數字網絡使用過程中形成的隱形產品也成為數字資本主義利潤積累的重要來源,但是這部分隱形勞動產品不應成為免費共享的數據資源。目前各類現象表明,生活于數字資本主義下的社會個體就像直接“裸露”于公眾之下,搜索記錄、購物記錄、游戲記錄等各種網絡使用痕跡都在被監視并集中處理后利用,用戶應當充分認識到原本屬于人們的個人隱私不應成為資本主義獲取巨大利潤的數據資源。盡管數據信息作為數字資本主義時期的核心資源,但是并不代表互聯網用戶的私人信息數據可以無條件被商業化使用,由互聯網用戶私人生產的數字產品的歸屬權應屬個人,資本家必須依法通過網絡雇傭形式與個人建立合同關系,充分保障社會公民的個人合法權益,有效防止信息數據被泄露、盜用等侵權現象。隱形數字勞動者也要充分認識到數字產品的市場價值,學會保護私人信息數據資源免遭侵用。
第四,加強對數字勞動者自身價值觀的引導。數字資本主義時代,數字網絡技術的廣泛應用,很容易造成勞動者自身的價值觀迷茫。數字勞動者隨著數字網絡技術的推進逐步同化。馬爾庫塞曾提出“單向度的人”,指數字勞動者喪失了否定、批判和超越的能力。他們已經在潛移默化中被數字技術理性同化,此時的異化是一種更高階段的異化,異化的主體被異化了的存在吞并。[9]尤其是以互聯網用戶為主的無酬數字勞動者,他們更易被同化,甚至出現了對數字網絡技術的極度依賴性,因而要克服數字勞動異化,必須要從對數字勞動者自身價值觀的引導做起。首先,加強對數字勞動者的自身教育,深入認識數字網絡技術、數字產品的特點,了解勞動保障制度和相關法制管理體系,及時更新相關的數字知識儲備。其次,加強對數字勞動者的價值觀引導。數字資本主義時代更應該堅持正確的價值觀,提升個人的認知能力和判斷能力,要形成自己的價值判斷尺度,學會辨別信息數據的真假性、有效性與否。尤其是互聯網時代廣泛存在的盲從現象,嚴重影響了人們的正常工作生活,人們在對數字產品的追隨中逐步淪為數字化產品的附屬品,社會大眾要充分認識到數字網絡技術終歸是屬于人類的腦力產物,而不應成為數字勞動異化支配下的“受眾物”。
第五,共建共享數字自由。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提出“代替那存在著階級和階級對立的資產階級舊社會的,將是這樣一個聯合體,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4](P422)。隨著數字網絡技術的進一步發展,數字自由必將會成為未來人類追求自由的重要范疇之一。數字網絡技術的廣泛利用給人類的生活帶來了極大的便利,共產主義社會的實現前提是實現物質財富的極大豐富,隨著社會發展,信息技術的正確合理利用一定會成為共產主義實現道路上的重要推動器,要從根本上擺脫數字資本主義的勞動異化和剝削,必須要實現數字自由。??怂乖凇稊底謩趧雍涂枴ゑR克思》一書中提出建立“共有的互聯網”的政治目標,人類的互聯網應該消除階級利益矛盾,實現數字資源共同占有和共同使用。由此,打破數字市場壟斷與惡性競爭亟待推行。數字資本主義時期,在巨額利潤的驅使下,數字壟斷、信息不對稱現象頻出,一方面加深著數字勞動者的異化,另一方面損害著社會公民的私人利益。我們應當相信,勞動者共建共享的數字化世界具有抵制資本剝削,進而促進發展成果共同擁有的潛力,這也是實現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目標的重要路徑。因而,工人階級必須聯合起來維護合法權益,消滅舊有的分工和私有制,實現數字資源的共建共享。數字勞動異化的揚棄需要人類以更加有序的方式發展數字網絡技術,并克服自身對數字產品的依賴和同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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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tudy of the Digital Labor Alienation in Digital Capitalism and its Sublation
Wang Huaijun, Zhang Chuanying
(School of Marxism Studies, China University of Petroleum (East China), Qingdao Shandong, 266580)
Abstract: Marx put forward the theory of labor alienation in Economic & Philosophic Manuscripts of 1844, which reviews deeply the capitalist logical essence of capitalist exploitation and oppression. With the coming of the digital capitalism, digital labor has become the major form of labor, and has presented new features in the means of labor, subjects of labor and types of labor. As an extension and a new form of Marxs concept of labor in digital capitalism, digital labor does not liberate people from alienation, but rather makes labor alienation show the new features of concealment and assimilability. Therefore, to analyze digital labor alienation from Marxs theory of labor alienation and conduct a critical research on contemporary digital capitalism are of great theoretical value and practical significance.
Key words: Digital Capitalism; Digital Labor; the Theory of Labor Alienation
責任編輯:楊? ?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