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一寧 張 洋(渤海大學文學院,遼寧錦州 121013)
“可”作為一個具有多功能性的詞語,用法頗多。但“可”以動詞義獨立成句作為應答語的用法在歷史上出現過一段時間后便銷聲匿跡。近來發現,這種用法在“顯——潛——復顯”的返祖化過程后又重新活躍起來,大量出現在自媒體網絡社交平臺中。
“可”字最早以部件的身份出現在甲骨文的“河”中,為人肩挑荷擔之形,本義為“負荷、負重”,又因其與服勞役擔土挑石有關,所以引申為“(因能肩負重擔而被)準許(勞役)”。許慎《說文解字》:“可,肎也,從口,丂;丂亦聲,凡可之屬皆從可。”《廣韻》:“可,許可也。”《經詞衍釋》卷五:“可者,好詞也。猶今人言好,每曰可也?!薄冬F代漢語詞典》(第7 版)中“可1”的第一個詞條:①動“動表示同意:許~|認~|不加~否。”由此可見,“可”以“同意、贊同、認可”的基本動詞義一直沿用至今。
“可”作為動詞在先秦時期的使用頻率較高,歷史古籍中也多有出現。如:
(1)桓公曰:“吾欲從事于諸侯,其可乎?”管子對曰:“未可,國未安。”(《國語·齊語·管仲對桓公以霸術》)
(2)庭玉他日或可予斯言,或笑而哀之。(《隱居通義·詩歌一》)
(3)百官奏事如故,宦者則從辒涼車中可其奏事。(《史記·秦始皇本紀》)
動詞“可”作為回應語獨立成句出現在對話式語境中,表示對上文說話者所說的內容做出正面的認同和許可,在古籍中也有所體現。如:
(4)御史大夫臣德昧死言:“臣請具刻詔書刻石,因明白矣。臣昧死請?!敝圃?“可?!保ā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
(5)臣請伏于陛下以伺之。星不徙,臣請死之。”公曰:“可”。(《樊川文集》)
(6)章自請曰:“臣將種也,請得以軍法行酒?!碧笤唬骸翱伞?。(《資治通鑒注》)
但是這種用法隨著時間的流逝,在初露端倪之后便逐漸退出歷史舞臺,不再為人們所使用,取而代之的是也可作為肯定回應語出現在對話式語境中的“好”“行”“可以”等詞。而作為動詞表達“同意、贊同、認同”的“可”則被雙音節化,以成詞語素的身份固定在合成詞中,如“認可”“許可”等。
但近來,動詞“可”的這種用法又再次回歸到人們的語言生活中,頻繁地出現在微信、微博等自媒體社交平臺以及一些網站的互動評論區中。與歷史用法相同,在這些平臺上,“可”也是作為回應語獨立成句,出現在雙向對話中,被人們用來對他人發出的尋求建議和征求許可等行為做出肯定、認可性回應,具有即時性、可延時性、跨時空性等特點。如:
(7)“成毅夢醒長安妝造大家覺得怎么樣!一身紅衣,正氣十足”“可~”(新浪微博2020-10- 3)
(8)“這油壓表行嗎?”“可”(新浪微博2020-10- 20)
(7)(8)中的“可”與動詞“可”作為應答語獨立成句的歷史用法相同,均表示對上文所陳述內容的主觀上的認可。雖然問題發出者提出問題的時間和地點與回應者有明顯的差異,但也正是這種可延時、可跨時空的特點,使得“可”的這種用法與以往相比所受限制更少,從而加快了“可”的返祖化進程。
語言系統是在不斷的動態變化中向前發展的,動詞“可”的返祖現象是語言不斷向前發展過程中出現的一種偶然的“倒退行為”,但偶然中必定存在必然,這種“倒退”并不代表語言的退化,相反,動詞“可”在返祖化過程中衍生出了認同評價構式“AD(程度副詞)+可+(了)”,表現出了語言發展變化的必然性。
Goldberg 認為,凡某一語言型式(pattern),如果其形式或功能的某些部分不能嚴格地從其組成成分或已知的結構中得到預測,就可稱為是一個“構式”(construction)[1]。構式“AD+可+(了)”作為一個整體,由構式常量“可”以及構式變量“AD”(程度副詞)構成,是形式和意義的結合。由于“可”為核心成分,是凸顯的焦點,所以該構式具有強烈的主觀認同評價特點。
由前述可知,作為動詞的“可”用來表示對某事的“準許、贊同、認同”,這一用法本身就含有說話者的主觀情感和態度,在“可”進入該構式后,雖然由于構式壓制的原因,“可”的詞性、意義變得更依賴語境,可以衍生出“喜愛”“喜歡”等義,但其[+內心認同][+主觀評價]的語義特征是沒有改變的,只是隨著“AD”的不同而表現出程度上的差異。
“AD”是程度副詞的集合,具體來說,是“太”“非?!薄跋喈敗薄疤貏e”等絕對程度副詞的集合。當絕對程度副詞嵌入該構式時,可以在“可”之后加上句末語氣助詞“了”,三者共現使用來加強構式主觀程度的表達。但無論嵌入的是哪種程度副詞,無論在哪種具體語境,整個構式都具有[+內心認同][+主觀評價][+褒義][+高程度]的基本語義特征,甚至可以說該構式表達的是某種現象好到超出了說話主體的預期。如:
(9)Justin Bieber 新歌《Yummy》MV 首播!粉色頭發餐廳熱舞,太可了?。ㄐ吕宋⒉?020-1- 5)
(10)這首《say no》也太可了,節奏感超強,忍不住要跟著節奏動起來!(新浪微博2020-6- 17)
(11)這個音樂餐廳非??桑。ㄐ吕宋⒉?020-7- 2)
以上這些例子中,“太可了”“非??伞敝械摹翱伞庇捎谶M一步主觀化,語義范疇擴大,表現說話者“喜歡”“認為好聽”等主觀態度,但都無一例外地傳遞出說話者對前文所提到事物的一種強烈的認可和贊美心理。
首先,由于構式“AD+可+(了)”大多使用在自媒體社交平臺中,且是動詞“可”在返祖化過程中的衍生物,所以該構式繼承了“可”作為應答語獨立成句的用法,一般作為一個話輪的結束語出現在網絡對話體中。如:
(12)“新發色還行嗎”“太可了!”(新浪微博2020-10- 17)
(13)“最近兩天我已經穿上了羽絨服,夏天一過直接入冬?!薄胺浅???!保ㄐ吕宋⒉?020-10- 19)
以上例子中,程度副詞“很”“非?!弊鳛樽兞窟M入構式“AD+可+(了)”后,獨立成句,并且由于副詞“很”“非?!钡膮⑴c,使得構式“AD+可+(了)”不再只是單一地表示對上文話題發出者所說內容的認可和贊同,而是將應答者內心的認同情感表達得更為鮮明,因而給人以強烈的信服感。
其次,構式“AD+可+(了)”作為一個整體,在句子中常充當謂語,出現在只有一個人說話,說話主體就某一個或幾個問題對聽話人說明事理、發表見解,聽話人不參與說話的網絡獨白體中[2]。一般以微信朋友圈、微博、小紅書等為信息發布的載體,具有強烈的口語色彩。雖然在該語境下,構式“AD+可+(了)”是單向的信息輸出,但由于其具有高度的主觀評價功能,所以更能凸顯出說話者的態度情感和陳述主體的特征。如:
(14)半夜逛到寶藏新店,老板眼光太可了吧。(小紅書2020-9- 27)
(15)膠片攝影+多肉植物,這個cp 非常可!(新浪微博2020-6- 9)
例(14)和例(15)均為網絡主體在自媒體社交平臺上單向發出的信息。眾所周知,自媒體社交平臺具有極強的隨意性和自主性,一個字、一張圖片甚至于一個標點符號,都可以成為承載說話者想法、態度以及情感的載體。所以以上例子中的“太可了”“非??伞辈粌H具有明顯的口語化特點,而且準確、形象地表達了說話者對所說內容的認同、喜歡和贊美。
語言潛顯理論體現了語言系統是在不斷動態變化中向前發展的本質。潛顯理論認為,客觀地呈現在人們面前的語言稱之為“顯語言”,歷史上出現過但現在已經消失了的語言成分和那些即將出現的語言成分便是潛語言。語言的一個完整的概念應當是“語言(A)=顯語言(Ax)+潛語言(AQ)[3]。語言是一個具有多層級的符號系統,各個層級內部都處于潛顯交替的動態變化之中。
根據語言潛顯理論的觀點,動詞“可”獨立成句作為應答語表示“準許、贊同”的用法經歷了“顯——潛——復顯”的演化過程。雖然“可”作為應答語的這種用法在歷史舞臺上曇花一現后便消失在人們日常的語言生活中,但其并未完全失去生命力,而是作為潛語言現象暫時隱匿在語言系統底部。隨著社會的發展,人們交際的需要,這種用法被再次喚醒,時機成熟便恢復活力,回歸到大眾的視野中。語言與社會聯動發展,作為應答語的動詞“可”在復顯后,適用語境也發生了變化,大多出現在微信、微博等時下比較流行的自媒體網絡社交平臺中。

圖1 動詞“可”的返祖化軌跡
某一種語言的詞匯就有如一座冰山,其暴露在水面上的部分,就是顯詞,而在水下的那更加廣大深沉不可測的部分就是潛詞[4]。同樣,對于動詞“可”返祖化過程中的衍生物——認同評價構式“AD+可+(了)”,我們完全可以將其看成是潛藏在動詞“可”獨立成句作為應答語這種用法中的一種語言現象,即作為一種潛成分依附在“可”的這種用法中,只不過對當時的語言使用者而言,沒有使用這種語言形式進行表達的需要。但隨著“可”的返祖化以及人們交際的需求,該構式不斷顯化,最后從“可”獨立成句作為應答語的用法中分離,從而進入公眾視野中,成為一種在網絡社交平臺中頻繁使用的、能夠表達說話者強烈主觀性的認同評價構式。

圖2 構式“AD+可+(了)”的顯化
語言系統內部的各要素都是以潛和顯的方式運動和發展的。對于構式“AD+可+(了)”本身而言,其內部也存在潛顯成分?!翱伞焙汀埃耍弊鳛樵摌嬍降某m?,從共時的角度來看,它們一定是看得見的、無需預測的、客觀地呈現在接受者面前的,所以它們是顯成分。而“AD”作為一個絕對程度副詞的集合,其具體內容是不確定的、無法預測的、需要具體語境才能發生顯化的,所以是潛成分??偟膩碚f,認同評價構式“AD+可+(了)”具有潛中帶顯,顯中含潛的特性,并在這種特性的驅動下,不斷向前發展。
語言作為一個具有多層級的符號系統,具有自我調節功能。語言的自我調節功能,是指語言在發展過程中, 本身有調節內在的各種關系、促進自身演變的功能。這種功能,一方面表現在它具有能產性,能不斷產生新成分;另一方面表現在動態中能保持平衡關系[5]。而語言之所以能不斷與時俱進、吐故納新、保持穩定,就是因為語言系統是處于“顯——潛——復顯”這樣循環往復的運動之中的,以此來應對不同時期人們的交際需求。
動詞“可”的返祖現象,看似是語言系統的退步,實則是語言與社會聯動發展的結果。詞語的雙音節化是漢語詞匯的發展趨勢,也是人們交際的需求,在這樣的情況下,語言系統內部進行自我整合運動,即將獨立成句作為應答語的“可”主動隱藏,產出了“認可”“贊同”等一系列雙音節詞語來應對外界需要,這樣,“可”的這種用法在語言自我調節機制的驅動下,由顯轉隱,逐漸淡出人們的視野。但語言基本的性質是社會性,語言根植于社會,是社會現實塑造了語言,所以某種語言所處的社會環境一旦發生變化,那么必然會出現相應的語言現象以適應社會需求。在動詞“可”隱匿在語言系統底部的時間里,隨著時代的不斷發展,人們的交際需求也在不斷變化,在這種條件的觸發下,語言系統再次進行調整,使得已經沉淀的“可”不斷向上攀升,最終發生顯化,再次回歸到大眾的視野中并在人們的思維中逐漸固化,表現出極強的可選擇性。
語言作為一種文化現象,反映本民族的文化特點,是文化的“活化石”。而文化反過來又是促進語言的發展動力之一,二者互相依附、相輔相成。詞匯返祖這種語言現象的背后折射出的,其實是人們對自身文化的認同、認可與追溯,是一種文化層面上的自信。
在自媒體時代的大背景下,自媒體文化得到前所未有的傳播。在自媒體文化的影響下,每個人不再只是被動的信息接收者,而是搖身一變成為了可以借助自媒體平臺“發聲”的信息輸出者,主體性更強,個人特色更明顯。獨立成句作為應答語的動詞“可”就是在這種自媒體文化的導向下漸漸“蘇醒”的。
動詞“可”的這種用法雖然是從古代漢語范疇進入到現代漢語范疇,但這個過程并非是一個逐漸遞進、接連不斷的連續體。從其消失開始到“二次出現”為止的這段時間里,這種用法是潛藏在語言系統底部,消失在人們的語言生活中的。而時代在發展、社會在進步、文化在更新,人們的思維也在進化,“可”的這種古漢語用法符合當今文化背景下人們選擇詞語進行表達的心理,加上具有高自由度的自媒體網絡社交平臺的不斷傳播,種種因素相互影響、相互作用,使得“可”的返祖化運動越來越迅速、越來越激烈,在有其他詞語“占位”的情況下仍然發生強勢顯化,迫使其他詞語“讓位”,并在自媒體文化的大力推動下,以高頻率不斷被大眾使用,甚至衍生出認同評價構式“AD+可+(了)”。可以說,動詞“可”的返祖現象體現了語言作為一種文化符號的意義。
語言使用者追新求異的心態是語言發展的積極動力,它使語言保持著鮮活的生命力,不斷創新[6]。首先,從客觀角度來說,動詞“可”獨立成句作為應答語的用法雖然并不是一種新的語言現象,但由于其出現的年代過于久遠,所以在經歷了大段的空白期后再次進入人們的視野中時,與活躍在當下并已經被熟練運用的各種表達方式相比,“可”的這種古漢語用法表現出強烈的“個性”,與人們追求“新鮮”的心理形成了共鳴。
再者,一種語言現象的快速發展與人們的從眾心理是密切相關的。當獨立成句作為應答語的“可”在小范圍內流行時,在從眾心理的驅使下,一傳十、十傳百,越來越多的人對其進行模仿使用,最后變成一種群體行為。但這種模仿并不是消極的“東施效顰”,而是一種積極的從眾效應。這樣,“可”的活動范圍不斷向外擴散,影響力也不斷增強,最終被人們普遍接受,在自媒體網絡領域達到相對穩定的狀態。
語言的經濟原則是在表意明晰的前提下,為了提高語言的交際效率,盡可能采用經濟簡潔的語言符號形式[7]。語言依存于社會,與社會緊密相連。社會發展迅速,生活節奏加快,自媒體網絡社交平臺層出不窮,反映在語言上則是語言經濟性原則越來越成為人們進行言語表達所遵循的規律。人們使用語言更加自由化、隨意化,能簡則簡、能省則省,這就要求人們盡可能用簡約的詞語來表達更多的意義。
動詞“可”獨立成句作為應答語時,可以代替“認可”“許可”“贊同”等雙音節詞,從而實現表達和交際的高效率性?!翱伞钡倪@種屬性也同樣傳遞到了由其衍生出的構式“AD+可+(了)”中。該構式中作為凸顯焦點的“可”的意義進一步泛化,只要是具有[+內心認同][+主觀評價][+褒義]的積極表達,都可以進入“可”的語義范疇。也就是說,“可”的一個能指承載了多個所指,真正做到了“言有盡而意無窮”,顯然更簡約、更符合經濟性原則。而“可”的這種多變性與時效性也完美契合了人們選詞用字的心理,從而使其在自媒體網絡平臺迅速傳播。
我們知道,語言是一個復雜的符號系統。語言系統內部各個子系統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它們相互配合、相互制約,共同維護著語言系統的相對平衡并推動其不斷完善、發展。但我們不能把語言的這種發展看成是沒有任何曲折變化的直線運動。事實上,語言系統的發展兼具前進性和往復性,所以在某個階段出現“倒退行為”,發生“返祖”現象是非常正常的。而詞匯系統是語言系統中最活躍的部分。在詞語演化的過程中,詞的意義、用法、詞性、甚至于詞本身在能指和所指都不變的情況下都可能出現“出現—隱退—再回歸”的“返祖”行為,這與語言潛顯理論不謀而合,可以說,詞的“返祖”是語言潛顯理論的具體表現。
所以,動詞“可”的返祖現象歸根到底體現的是語言作為一個符號系統,它不是靜止不動的,而是處于不斷潛顯交替的動態發展變化之中的。從呈現方式來看,作為應答語的“可”經過“顯——潛——復顯”的運動后,不僅出現了新的適用語境、產生了新的性質特征,而且在返祖化的過程中衍生出了新的變體——認同評價構式“AD+可+(了)”,這種返祖現象的產生看似偶然,實則符合語言自身的發展規律,是自媒體文化大背景下的必然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