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劉剛
貝寧科托努綜合體育場是上世紀70年代中國援助非洲項目之一。體育場位于西非國家貝寧經濟首都科托努西北郊,由體育場、體育館、游泳場、網球場、田徑練習場、運動員村等組成。該運動場主要由福建省基建局派員前往施工,也有北京、上海、沈陽等地的技術人員參與,共派出306人次,1976年動工,1981年竣工。
作為第三批的援外小組成員,一名年輕的塔吊司機,我于1977年5月踏上了非洲的土地,在這里度過了四年青春時光。
我的本職工作是汽車駕駛員,1972年拿的駕照。為了準備出國援外,我從1974年就到上海機械化施工公司接受培訓開塔吊。
1977年,出發時間確定了,大家開始忙著和親友告別。從南平到了福州,省領導會見了我們第三批援外小組,講了很多援外工作的重大意義,記得最清楚的就是我們是代表中國出去的,一定不能給祖國丟臉!我這個人最要面子,心想我一定能做到。
當年中國到非洲沒有直達航班,必須分兩段走,先乘中國民航的客機到巴黎,然后再從巴黎到貝寧科托努。
經過幾天的輾轉,我們乘坐的飛機在科托努機場緩緩降落了!第一眼看見的就是椰林,簡直是一望無際。椰林是熱帶的象征,沒想到今后的四年就是在椰林中生活。
一出機艙就是熱,熱,熱!這里沒有四季之分,只有雨季和旱季,平均氣溫都在30度左右。先來的組長和同志們熱情的迎接了我們,無微不至的關懷讓我們深受感動。
駐地是臨時建的三排平房,都有紗窗,一個房間睡兩個人,還有一個寬敞的食堂,一個會議室兼乒乓球室,一個廁所。工地上平整了一些土地,有一百多當地工人在工作。
第一餐飯讓我們瞪大了眼睛,6個人一桌,有新鮮的海魚,瘦肉型的豬肉,特別是滿滿一大盤白灼蝦,個個新鮮飽滿,味美無比!就是蔬菜比較少,當地的蔬菜比肉還貴,而且種類不多。啤酒基本是敞開供應,一人一大瓶,我們放開肚皮飽餐了一頓。

本文作者與當年非洲徒弟的合影(受訪者提供)
那時國內的供應還比較緊張,副食品有的還要票證,我們本以為這是歡迎餐,沒想到天天如此!過了一段,有幾位同事滿面紅光,將軍肚看漲。
貝寧是世界上最貧困的國家之一,經濟主要靠出口棕櫚油和棕櫚仁。十六世紀以來,殖民主義者來到非洲,掠奪資源,侵占土地,一些地方以資源命名,如“象牙海岸”“黃金海岸”等。貝寧一帶沒有這些資源,成為販賣黑奴的場地,曾被稱為“奴隸海岸”。
收拾好床鋪,夜幕降臨了。非洲的夜晚比較悶熱,原想出去走走,一看窗戶嚇了一跳,紗窗外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大蚊子,拼命想往里面鉆,嚇得我們不敢出門了。后來,我們領教了非洲蚊子的厲害,一口一個大包,好幾天才會消。皮肉痛苦是小事,“打擺子”(瘧疾)更不好受。
陸續又來了幾批技術人員,要正式開工了。我們要安裝塔吊。兩臺塔吊是分段用輪船運來的,這些蘇聯設計的老式塔吊十分笨重,安裝起來也比較麻煩。幸虧上海機施公司的技術員非常專業,看看說明書,就指揮我們干起來了,最后一次安裝成功。
第一次滿心歡喜地登上高高的駕駛室,頓時被眼前的景色驚呆了!綠色的椰林被風吹著像海浪一般起伏,遠看是浩瀚無際的大西洋。在陽光的照射下,金黃的沙灘特別顯眼,然后是一層淺綠,一層深綠,一層淺藍,和天際線相連的深藍——原來海水有那么多的顏色!
隨著各工種的就位,工地上熱鬧起來,有挖土方的,有砌基礎的,有開機械的,有機修的,還有后勤人員。林金潮副組長個子不高,瘦瘦的身材,喜歡抽煙,每天最早到工地,緊盯的每一個進程,掌握著進度和質量,最后一個離開現場,對工地的所有情況和每一個細節了如指掌,如數家珍。
工地上每個中國技術人員都帶著幾個黑人徒弟一起干活,關系十分融洽,有說有笑。由于語言不通,都是手勢加動作,笑話百出,每天吃飯時一交流當天的誤會和洋相,都讓大家樂得哈哈大笑。
技術組有四位翻譯,一位陪著材料員在外采購,一位陪組長,一位在工地現場,一位機動,但是在兩百多中國專家和一千多黑人的項目組還是不夠用。技術組領導就鼓勵年輕人學習法語,晚上由國家建委翻譯張正嚴授課,也開啟了我的法語之門。
不久后的一個周末,我們約好了去外面照相,好寄給家人看看。我借了一件漂亮的西服和領帶,照相機也是借的,先到了使館,在國徽前擺好姿勢照了相,到美國使館前面也拍了一張,在街上順便在電影廣告前留了個影,后來才知道是個三級片。

中國援非技術人員在貝寧科托努綜合體育場外合影。(受訪者提供)
我們負責的項目是福建省體委的援助項目,技術組組長是廈門體育學院書記慕香亭,還有兩位體育專家。每天下午兩點就下班了,睡個午覺,大約三點半就起床,四點以后就是我們的體育運動時間。
除了體育活動,還有橋牌和棋類,不乏愛好者與“專家”,有時為了勝負還爭得面紅耳赤。還有能工巧匠制造了麻將,使用的是非洲紅木,非常堅硬。
因為有了這些豐富多彩的體育活動,中國技術人員的日子也不覺得寂寞,每人都有一些球友、牌友,業余生活過得有滋有味。
難忘的一次經歷是中國武術團訪問貝寧等非洲國家,著名的大明星李連杰也在團里,那時只是一個13歲的孩子。武術表演十分逼真激烈,刀槍劍戟飛舞,運動員翻身跳躍,讓人看得眼花繚亂。我們高聲喝彩,手掌都拍紅了。貝寧朋友不知如何表達狂熱心情,激動得嗷嗷叫。
還有一次是北京足球隊到訪貝寧,舉行了一場友誼賽。比賽結果是一比一平局,皆大歡喜。 在國外的一大娛樂就是看電影,哪怕是放了很多遍的國產電影還是坐的滿滿的觀眾。
我們體育場技術組在當地最出名的就是農副業生產。貝寧氣候炎熱,市場上蔬菜比肉類還貴,品種很少,國內經常吃的蔬菜幾乎沒有。技術組領導為了改善生活,號召大家業余時間種菜。
技術組有的工人來自農村,掌握著種植蔬菜的技術,又能吃苦耐勞,很快開辟了菜地。這里的土地還是很肥的,只要施足了底肥,勤澆水,蔬菜很容易成長。機修師傅還自制了自動澆水設備,菜地里都鋪設了管道。下午一起床很多同志就到菜地里忙活了,施肥,澆水,松土,除草,干得熱火朝天。技術組做了一個圖表,每個人的名字及上交的蔬菜種類和產量都記錄在上面。
最會種菜的是李占姐,雖然名字起得不怎么樣,可是他種的菜不論是種類或產量都是穩居第一名,一個月都是上千斤的記錄。我們技術組的冬瓜、葫蘆、芥菜、小白菜、豆角多得吃不完,中國駐貝寧的使館、各專家組,甚至援助貝寧的農業技術組都吃我們種的蔬菜,隔壁國家的使館也開車來拿菜,真是譽滿西非。
我們種菜經常施有機肥,就是人糞尿,黑人看了驚呼連連,怎么解釋也沒有用。中國幾千年都是這樣種菜的,就是把時間掌握好,施肥后不要馬上收割就行了。我從來沒有種過菜,在貝寧也學會了種菜,種的芥菜非常大,一根葉子都有兩三斤重,還試種了韭菜、絲瓜。
除了蔬菜,我們還種香蕉、木瓜。小許是種植香蕉的專家,他每次種香蕉之前都深挖一個坑,施了大量的底肥,種了以后只要勤澆水就行了。看著香蕉一天天長大,我們都很高興,最后收獲的時候一掛香蕉兩個人都抬不動,一根香蕉有30公分長,吃兩根就飽了。
在貝寧,我有一個黑人徒弟叫嘎布里葉,20來歲。他長得很秀氣,個子高高的,眼睛不大,嘴上總掛著微笑,聰明伶俐。剛來見面時,他很靦腆,也許第一次見外國人吧,掩飾不住內心的緊張。我問了他的名字,告訴他以后我們就是“阿密”(朋友)了,這時他才自然一些。我又說以后還要向他學習法文,他高興起來了,笑得像孩子得到糖果一樣。
此后他每天很早到工地,認真擦拭控制器,學習塔吊原理和知識,凡是我交代的事情他都認真去做,十分聽話,也很乖巧,成為我的好幫手。
我們認識的第二天,我讓他帶來了法語的小學課本,跟著他學一些課文。他教得很認真,我收獲不小。和他的溝通很順暢,很快他學會了開塔吊,我也學了一些法語,了解了當地的風俗民情。后來熟悉了,他還教我一些部族土語。當我學會了用他的部族語言問好時,他笑得前仰后合。
在貝寧有不少外國人,軍隊經常在路上設卡檢查。任何人經過都必須停車接受檢查,只有看到中國人,一招手就過去了,真是享受了特殊的待遇啊!
貝寧人曾經被殖民主義者統治過,欺壓過,他們知道,只有中國才是真正的朋友,在非洲不圖利,不欺辱黑人,真心實意幫助他們搞建設。我們很多同事都和當地的工人建立了真誠的友誼,傳為佳話。
黑人的生活簡單,但是禮數還不少,就是天天見面的同事每天早上都要問候。不僅僅是問好,要問所有的家人好,你太太好嗎?爸爸好嗎?媽媽好嗎?孩子好嗎?七大姑八大姨好嗎?
他們住的大部分都是棕櫚樹葉和椰子樹葉建的簡易房子,只有富人才有像樣的房屋,窮人的家里只有幾個裝水的器皿,地上鋪了樹葉編的席子就什么都沒有了。吃的也很簡單,玉米、木薯是主食,大部分工人把木薯粉摻了水用手拌一拌就是午餐了。
其實非洲的自然條件很不錯,只要有水,種什么長什么。我們的農業技術組幫助當地農場種水稻,手把手教著種了幾季,大米很好吃,但是農技組一撤地就荒了。當地人嫌麻煩,種玉米、木薯,播個種就走了,誰還去施肥、中耕、除草呀!到時候收不收,收多少都是老天爺的事了。
當地人的性格直爽,樂觀,也很單純。他們一個月發一次工資,上旬胡亂花錢,中旬到處賒賬,下旬就是吃了上頓沒下頓了,生活沒有計劃,寅吃卯糧。
非洲人酷愛舞蹈,男女老少都會跳。只要是周末或者節假日的晚上,我們可以聽到遠處的手鼓聲一夜響到天亮。全村人在空地圍成一圈,幾位鼓手擊打著歡快的節奏,大家一起引吭高歌,通宵不停地輪番跳舞,各種舞姿爭奇斗艷,充滿歡樂。
按規定每兩年有一次探親假,可以在國內休假一個月。國際機票很貴,我們都很珍惜這個機會,迫不及待想和家人團聚。排到我可以請探親假了,和未婚妻以及家人商量好了,準備在假期把終身大事辦了,心里十分期待。
經埃塞俄比亞首都亞的斯亞貝巴轉機到北京,再乘坐火車回福建,一番舟車勞頓到了南平火車站,未婚妻和家人已經在站臺上等了,憋了多久的心里話要說啊!回家的感覺真好!
時間緊迫,該辦的手續都辦好了,領了結婚證,家人圍在一起吃了個飯,晚上是結婚儀式。過了幾天我們一起來到泉州岳父岳母家,與他們團聚了一下,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儀式,就算辦好終身大事了。
幸福的日子總是過得太快,再出發的日子快到了。依依不舍也沒辦法,只想快點完成任務回來過日子,“老婆孩子熱炕頭”。有家和沒家的感覺不一樣,責任好像自然而然就落在肩膀上了。
回到貝寧期間,聽說妻子快要分娩了,我緊張又期待。準備給孩子起名字了,我想孩子出生時我在貝寧,就叫劉寧寧吧!妻子和家人都沒有意見,覺得很好聽,就定了下來。
妻子分娩了,安全生了個女孩,我升格了,當父親了!家里寄來了照片,好像看不出來像誰,剛出生的孩子都差不多。后來妻子得了乳腺炎,住院開刀,孩子就由奶奶帶,我在外干著急也沒用,一點也幫不上忙。
對家人的思念和對親人的牽掛與日俱增,無法用語言表達,心中的愧疚也油然而生,鞭打著我的靈魂。
知道我的援外任務即將完成,中國駐貝寧大使館婁參贊想讓我去使館經參處工作。當時外交部系統的待遇很好,但這時我的心態和第一次出國時不一樣了,認為自己已為人之父,要負起家庭的責任,照顧好妻子,孩子和父母親。當時的我只想快點回家,見見從未謀面的寶貝女兒,和家人團聚。
再見了!可愛的貝寧!再見了!美麗的非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