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盛
法律關系是對現有社會關系的法律表述,而法律規范則始終是通過法律關系的建構來實現對社會關系的調整。〔1〕參見蔣悟真:《我國預算法修訂的規范分析》,載《法學研究》2011年第2期,第146頁。金融法律關系是對交易雙方自主決定、等價有償,具有雙邊主動性的金融交易關系,以及政府或其他規制主體對金融活動的規劃、組織、指導、協調、監督、控制等具有單邊主動性的金融規制關系的擬制。〔2〕“規制”一詞源于英文“regulation”。鑒于經濟法學者通常使用“規制”的譯法,并且為了更好地區分均具備規制屬性,卻有著不同功能側重的金融調控、金融監管、金融自律管理,從而更加準確地對金融法律文本進行規范性分析,本文采用“金融規制關系”的表述。金融法律規范對事關“金融個體”和“金融全局”利益法律關系的調整,表明其既具有公法與私法相耦合之特征,又具有明顯的社會利益本位性和綜合性。〔3〕參見朱大旗:《金融法》,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7-15頁;朱崇實、劉志云主編:《金融法教程》,法律出版社2017年版,第4-6頁。在《民法典》這一市場經濟基本法視角下,作為調整金融交易關系和金融規制關系特別法的金融法律規范,理應增強與《民法典》的契合程度,避免其在金融領域的限縮或膨脹趨勢。〔4〕晚近以來,法典化的民法同時發生了兩種相反的趨勢:一是民法的縮小,很多民法的固有領域被特別法侵襲,產生了所謂“去法典化”問題;二是民法的膨脹,民法被納入越來越多新興的社會事實和社會關系。對《民法典》視角下金融法律關系的調適進行分析,既是時代需求,也是防止前述趨勢出現的必然要求。是故,應當在明確《民法典》與金融法基本關系的基礎上,實現兩者的動態銜接。具體而言,《民法典》 與金融法的關系涵蓋兩個方面:一是《民法典》 與公法的關系,即《民法典》與金融規制法律規范之間的關系,《民法典》不僅保障私權,而且規范公權,金融法律規范不能與《民法典》的價值、原則、規定相抵牾;二是《民法典》與私法的關系,即《民法典》與金融交易法律規范之間的關系,兩者之間是基本法與特別法的關系,《民法典》在適用、解釋等方面具有基礎性地位,只有在其未否定或修改原有法律條文時,才能適用特別法優于一般法的原則。參見謝鴻飛:《〈民法典〉制度革新的三個維度:世界、中國和時代》,載《法制與社會發展》2020年第4期,第75頁;王利明:《正確適用民法典應處理好三種關系》,載《現代法學》 2020年第6期,第3-16頁;劉鐵光:《〈民法典〉 統轄下的知識產權單行法修訂》,載《當代法學》2021年第2期,第24-33頁;王雷:《民法典適用銜接問題研究:動態法源觀的提出》,載《中外法學》2021年第1期,第87-101頁。一方面,金融法律規范應當呼應《民法典》“相對意思自治”的基本價值理念,在發揮市場對資源配置起決定性作用的前提下協調個人利益與社會公共利益。畢竟金融法領域中的橫向金融交易離不開適度的金融規制,縱向的金融規制也需在尊重金融個體權益和市場運行規律的前提下才能實現,〔5〕同前注〔3〕,朱大旗書,第7頁。這與現代民法所提倡的“國家干預和私人主體相對意思自治的有機結合,強調國家、社會、個人的動態銜接”的趨勢有著內在的統一性。〔6〕參見王利明:《民法典:國家治理體系現代化的保障》,載《中外法學》2020年第4期,第850頁。另一方面,金融法律規范需要從規則上與《民法典》為公眾社會實踐設置的操作規程進行有效銜接。《民法典》通過統合整理、補充欠缺、糾正錯誤、完善不足及因應時代挑戰等方式所進行的規則建構,不僅具有確認和保護私權的作用,而且也為公權的行使確定了邊界,起到了規范公權的作用。〔7〕參見楊立新:《我國民法典對類法典化立法的規則創新》,載《中外法學》2020年第4期,第916-932頁;同前注〔4〕,王利明文,第3-16頁。這為以私法性質為主的金融交易法和有著公法色彩的金融規制法的完善與耦合提供了堅實基礎和變革方向。
法律的“核心”是官方的調整行為與受這種行為影響的那些人的行為和它們之間的相互關系,〔8〕參見付池斌:《現實主義法學》,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106-107頁。其不僅是制定法律規范的基礎與指引,也是法律規范實證研究的核心要素。金融法律關系是連接金融法律規范與金融法律實踐的橋梁,對大量紛繁復雜的金融法律規范所蘊含的各類金融法律關系進行規范分析,就是通過對金融法律規范預設的邏輯秩序的解剖,更好地把握金融法律規范與金融法律實踐之間的邏輯關系。但是,金融法律關系的內容既不完全是以權利(權力)為中心,也不完全是以義務(職責)為中心,通常是權利(權力)義務(職責)的統一體。〔9〕參見劉少軍:《金融法學》,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5頁。傳統法律關系理論框架僅用權利義務來概括法律關系內容的范式,難以涵攝金融法律關系中的權力、職責因素,鑒于此,筆者嘗試對金融法律關系采取“主體—行為—責任”的分析框架,因為主體、行為、責任都是公法、私法通用之要素,便于在進行具體制度設計時從多維方向界定一個完整的社會關系。〔10〕現代經濟立法主要以主體、行為、責任作為基本要素進行設計,這一理論框架對于其他法律部門同樣具有普適效應,這也是本文采此理論分析框架的理由所在。參見童之偉:《法律關系的內容重估和概念重整》,載《中國法學》1999年第6期,第24-32頁;冉昊:《法律關系的內容及其模型建立——傳統法律關系理論的缺陷及其補救初探》,載《南京大學法律評論》1999年春季號,第130-135頁;王全興:《經濟法基礎理論專題研究》,中國檢查出版社2002年版,第50-51頁;張繼恒:《經濟法的部門法理學建構》,載《現代法學》2014年第2期,第80-90頁;同前注〔1〕,蔣悟真文,第146-159頁。同時,“主體—行為—責任”也正是大量金融法律文本所展現的共同要素框架,成為金融法律規范的結構性特征。
基于此,本文以金融法律文本為素材,以“主體—行為—責任”為分析框架,嘗試對其中的金融法律關系予以規范性解釋,進而在《民法典》視角下探尋我國金融法律規范的適應性調整方向。
從法理學以法律所調整的社會關系內容為依據來確定某一法律法規屬于何種法律部門的劃分標準、金融法律規范的具體內容、金融法調整具有雙邊主動性的金融交易關系和單邊主動性的金融規制關系兩種不同性質關系的二元結構等幾個方面,我們可以將金融法律主體抽象為金融規制主體(參見表1)和金融交易主體(參見表2),〔11〕表1、表2主要參考的法律文本包括:《中國人民銀行法》《商業銀行法》《證券法》《保險法》《證券投資基金法》《銀行業監督管理法》《外匯管理條例》《證券交易所管理辦法》《中國人民銀行金融消費者權益保護實施辦法》《中國保監會關于加強保險消費者權益保護工作的意見》《上海市地方金融監督管理條例》等。囿于篇幅,本文僅對具體條文中主體、行為和責任的內容進行梳理和歸納。前者包括金融調控主體、金融監管主體、金融自律管理主體;〔12〕狹義的金融規制是指政府或國家依法律授權或規定,對金融領域進行的調控監管,金融調控主體和金融監管主體屬于當然的金融規制主體。包括《證券法》《證券投資基金法》《保險法》在內的金融法律規范均將其行業協會明確為法定自律組織并進行授權,行業協會的自律性規制成為政府規制的重要成分,當前實踐中金融行業協會的公法化傾向更是強化了其規制色彩。根據此種規則和實踐,本文將金融行業協會也歸為金融規制主體。后者包括金融經營主體(指銀行、證券公司、保險公司、信托公司等通過傳統手段或新興科技經營金融業務的各類金融機構)、金融消費主體、金融專業服務主體(指交易所、登記結算公司等金融市場基礎設施和律師事務所、會計師事務所、信息服務公司、科技公司等專業性服務機構)。

表1 金融規制主體

(續表)

表2 金融交易主體
1. 金融規制主體的多元性
金融規制體系的完整有效,不僅需要行政主體的管理,還應當輔以自律管理、中介機構管理、司法管理,以及社會公眾和媒體的約束,〔13〕參見黃韜:《“金融抑制”與中國金融法治的邏輯》,法律出版社2012年版,第168頁。這也是廣義金融規制主體的共識性內涵。〔14〕廣義地看,金融規制主體本身就涵蓋了政府、金融監管當局、金融機構內設部門、社會中介組織、同業自律性機構乃至社會公眾、媒體輿論等多元主體。金融規制主體的多元性是我國金融治理現代化的核心特質之一,其強調多元主體在實現共同目標中的合作與參與,通過發揮不同主體基于不同立場、信息、資源和能力而來的獨特優勢,以合作、互動更強的方式來共享、動員和聚合分散的資源,協調利益和行動,進而實現共同目標。〔15〕參見宋華琳:《論政府規制中的合作治理》,載《政治與法律》2016年第8期,第14-23頁。
就法律體系內部公法與私法的基本分類看,此種多元性要求的是一種公法主體(金融規制主體)和私法主體(金融交易主體)之間的伙伴關系和由此形成的合作治理網絡。《民法典》在主體制度上的創新和權義分配上的明確,為此種伙伴關系與合作治理網絡的實現提供了可能性和可行性。一方面,其創設了多層次、多類型的中國特色民事主體制度,實現了主體配置的大致均衡,并在組織分類層面采取了功能主義的劃分標準,創造性地提出了“營利法人、非營利法人、特別法人、非法人組織”的四分法,〔16〕參見黃文藝:《民法典與社會治理現代化》,載《法制與社會發展》2020年第5期,第21-37頁。這意味著公權主體不再將私權主體視為其在公益領域與其爭奪權威和公民忠誠的對手,而是承認私權主體具有提供公益資源的資格和能力。〔17〕參見謝鴻飛:《〈民法典〉中的“國家”》,載《法學評論》2020年第5期,第15頁。此種體現抽象平等的法律主體擬制事實上廓清了金融規制法律關系邏輯結構中的“平等入口”。另一方面,其通過具體的權義分配來明確公權主體和私權主體共同合作,進而實現同一目標的可行性。典型如《民法典》第86條對營利法人社會責任的規定,就是對金融領域私法主體在進行金融活動過程中不能僅關注其私益,還應發揮維護金融秩序、交易安全及社會責任等社會治理作用的明確。
在本質上,主體的配置方案是一個信息聚合機制和利益表達機制的選擇過程,多元主體的參與可為金融規制提供更為全面的信息輸入與合理的利益協調,即在確保離散的知識和信息被更好地收集、歸納和運用的基礎上實現整體利益的平衡。〔18〕參見靳文輝:《金融風險預警的法制邏輯》,載《法學》2020年第11期,第51-66頁。但是,從法律文本(表1)觀察,現行金融法律規范中的規制主體呈現封閉性狀態,僅限于狹義金融規制所涵蓋的法定主體,即金融穩定發展委員會、中國人民銀行、國家外匯管理局、國務院各金融業監督管理機構、地方金融監督管理局,以及被明確為社會團體法人性質的自律性組織——金融行業協會,而金融機構、社會公眾、輿論媒體、專業投資者、金融消費者等主體則被排除在外。申言之,在我國金融市場自律管理“公權化”的現實下,金融規制主體被限定在具有“公權力”屬性的主體范圍內,這明顯背離了金融規制主體本身的要求和發展趨勢。
作為《民法典》特別法的金融法律規范,理應在金融規制主體的設置中回應和契合其要求。一方面,應當進一步明確金融調控主體和金融監管主體的規制地位,并緩解我國金融監管權的過度擴張與行業協會規制權獨立性不足的突出問題,使得金融行業協會能夠發揮其信息優勢、專業優勢和內生優勢,實現對國家強制監管的有益補充,甚至在一定范圍內的替代功能。〔19〕參見曹興權:《金融行業協會自律的政策定位與制度因應——基于金融中心建設的考量》,載《法學》2016年第10期,第79-88頁。另一方面,應當在法律文本中明確金融機構、專業性服務機構、社會公眾、輿論媒體等私權主體的規制地位,發揮其基于自身優勢而來的規制功能,實現金融規制的合作治理。
2. 金融規制主體的輔助性
金融規制主體的多元共治并不代表治理范疇的無界性和無差異性,不同規制主體在各自的治理范疇內具有主導性。在公權與私權主體共治的邏輯進路下,兩種主體間的基本關系是公權主體主要作為私人或自我規制體系的觀察者,并以此為基來判斷私權主體的成果是基本令人滿意,還是需要對其進行干預,但這種干預并非直接而為,而是對私權主體予以調控或者激勵,令其遵循特定的活動方式。〔20〕參見[英]科林·斯科特:《規制、治理與法律:前沿問題研究》,安永康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6頁。這也正是《民法典》“私法主體依法享有在法定范圍內廣泛的行為自由,可以根據自己的意志產生、變更、消滅民事法律關系”〔21〕王利明:《負面清單管理模式與私法自治》,載《中國法學》2014年第5期,第27頁。這一私法自治原則的具體表現。
易言之,金融規制主體的輔助性主要是指一種主體間性,意在表達金融規制主體中的公權主體(金融調控主體、金融監管主體和金融自律管理主體)在治理金融事務的過程中,應當遵循輔助性原則所體現的不同社會結構單元之間的功能分配關系,只有在特定公眾和組織(其他金融規制主體)無法自主實現某種目標時,公權主體才應介入,但也僅限出于保護他們的目的,并且只能處理那些私權主體無法獨立處理而公權主體又能更好完成的事務。〔22〕參見張威:《從輔助性原則看國家與社會組織的合作關系——以德國公立型和自由型社會工作機構為例》,載《社會工作》2015年第2期,第3-17頁;熊光清:《從輔助原則看個人、社會、國家、超國家之間的關系》,載《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2年第5期,第68-75頁。
市場仰賴平等和政府尋求控制的獨特邏輯要求金融規制主體應當在明確劃定邊界的基礎上充分展現各自的正向功能,特別要注意抑制政府強制改變市場運行邏輯的沖動。〔23〕參見夏志強:《國家治理現代化的邏輯轉換》,載《中國社會科學》2020年第5期,第25頁。但是,我國金融市場40年的發展展現的卻是一種“政府主動地、有意識地對金融市場進行全方位的介入,特別是通過人為地干預金融市場的交易,扭曲金融市場的交易價格(如利率和匯率)來實現國家在特定時期的既定經濟發展目標”的“金融抑制”狀態,并貫穿于金融法律文本和實踐中。例如,金融法律文本規定的規制主體被嚴格限定為表1所示的三類主體;證券市場的股票和債券發行的總量和節奏被政府牢牢把控;金融創新的主導權完全掌控在金融監管部門而非市場主體手中;等等。
故此,金融法律規范應當在《民法典》私法自治原則的指導下,明確金融規制主體的輔助性原則,即具有公權屬性的金融規制主體除了私人主體與自愿合作無法解決的情形外(如《民法典》第680條新增的“禁止高利放貸”規定,以及利息未約定和約定不明時的處理原則;第670條明確禁止的借款利息不得預先在本金中扣除,即禁止所謂的“砍頭息”等),都不應以其強制力介入,而是以立基于社會公共利益,通過為私人實現私人利益創造制度條件的輔助方式,使得每個私主體都能追求實現私人利益的方式,解決個體盈利性與社會公益性之間的矛盾,進而從根本上全面促進社會公共利益的實現。由此推動金融規制主體從一元規制轉向多元共治,并在各司其職的基礎上呈現私人機構自決、公權主體輔助的有序發展狀態。
1.金融交易主體的包容性
以人性為基礎的法律應該認真關注所在社會人性上的差異,充分考慮不同類型人的權利要求。〔24〕參見嚴存生:《法治社會中的“法律上的人”的哲理思考——讀拉德布魯赫〈法律上的人〉有感》,載《華東政法學院學報》2004年第6期,第102頁。我國《民法典》在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以人為本”“人民至上”的指導思想下,構建了以人民為中心、以權利為本位的完整的權利體系,尤其強調對社會弱者給予特別權利保護。〔25〕參見張文顯:《民法典的中國故事和中國法理》,載《法制與社會發展》2020年第5期,第5-20頁。這在主體制度中表現為從高度抽象之人和適度具體之人的角度,對抽象主體和具體主體進行不同擬制和權利配置,其中,抽象主體意在維護人在地位、抽象的法律能力上的平等,具體主體則針對個體差異而進行調整,追求特別的效率和達到實質的公正,每個人實際上同時扮演了抽象主體與具體主體的雙重角色。〔26〕參見張保紅:《論〈民法典(草案)〉主體制度的雙層結構與立法完善》,載《政治與法律》2020年第2期,第125-136頁。
金融交易主體是民法框架下“社會人”之特定類型的法律擬制,《民法典》對抽象主體和具體主體的雙層賦權模式無疑為稟賦各異的金融交易主體權利的形式平等和實質平等提供了堅實基礎,實現了主體的包容性。例如,《民法典》第125條明確了擬制的自然人(包括個體工商戶和農村承包經營戶)、法人(包括營利法人、非營利法人和特別法人)、非法人組織等幾類民事主體享有平等的股權和其他投資性收益,并且新增了第128條對未成年人、老年人、殘疾人、婦女、消費者等弱勢群體民事權利特別保護的銜接性規定;第339條完善了土地承包經營權的流轉方式,激活了農村土地金融業務等。
金融主體的稟賦差異造就了不同主體在金融市場進行博弈、決策及實現并維護利益的金融能力的強弱,并在實踐中產生金融排斥現象。〔27〕金融排斥現象指在金融市場上因實力不對等、信息不對稱等原因而處于弱勢地位的金融主體,在獲取金融資源和發展福利的機會與能力上存在障礙與困難,無法以可持續承受的成本和方式從正規金融體系獲得公平且安全的金融資源或產品。See Panigyrakis G. G., All Customers Are Not Treated Equally: Financial Exclusion in Isolated Greek Islands, Journal of Financial Services Marketing, Vol.7, 2002, p.54-66; European Commission. Financial Services Provision and Prevention of Financial Exclusion, March 2008.此種現象在規范金融交易主體的法律文本中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金融供給者準入門檻的嚴格限制。盡管我國金融法律規范開放了金融經營主體(表1中的金融機構)和金融專業服務主體(表1中的金融市場基礎設施、金融專業服務機構)的設立,但民間資本在某些金融領域仍然被嚴格且保守的審批制度排除在外,〔28〕例如,《商業銀行法》第11條規定設立商業銀行,應當經國務院銀行業監督管理機構審查批準。《證券法》第118條規定設立證券公司……并經國務院證券監督管理機構批準;第145條規定設立證券登記結算機構必須經國務院證券監督管理機構批準;第160條規定從事證券投資咨詢服務業務,應當經國務院證券監督管理機構核準。《保險法》第67條規定設立保險公司應當經國務院保險監督管理機構批準。《證券投資基金法》第13條規定設立管理公開募集基金的基金管理公司……并經國務院證券監督管理機構批準。《證券交易所管理辦法》第2條規定本辦法所稱的證券交易所是指經國務院決定設立的證券交易所。《期貨交易管理條例》第6條規定設立期貨交易所,由國務院期貨監督管理機構審批。《票據交易管理辦法》第11條規定票據市場基礎設施應當經中國人民銀行認可,等等。國有資本依舊是正規金融體系的主流。二是金融需求者融資渠道的二元分化。我國城鄉經濟結構、國企民資的分野、企業規模的區別、高低凈值人群的差異不僅放大了地理、評估、價格、條件、營銷、自我等6個維度的金融排斥現象,也使得金融資源的配置在金融需求者之間呈現二元分化的狀態。例如,信貸資金偏好城市而忽視農村、偏好國有企業而忽視民營企業、偏好大企業而忽視中小企業;農村地區小額信貸、微型金融的落后使得貧困農戶的借貸受到明顯的金融排斥,等等。弱勢群體在融資市場中成為“惜貸”與信貸歧視的主要對象,金融需求者不僅本身難以在金融體系中獲取應有的資源與福利,在其內部也表現為一種兩極分化的排斥狀態。
有鑒于此,筆者認為,金融法律規范應在《民法典》人本主義精神的指導下,推動一種能夠強化金融的社會性,彰顯金融的平民化和大眾化,扶持弱勢產業、弱勢群體和弱勢地區的發展,調節金融資源的布局和分配,尋求和構架普惠性金融資源配置模式的民生金融法理念的實現。〔29〕參見馮果、李安安:《民生金融法的語境、范疇與制度》,載《政治與法律》2012年第8期,第4頁。并立基于《民法典》的賦權基礎,明確金融交易主體的權利體系和對弱勢群體的傾斜性保護,保障其權利選擇與權利行使的自由空間,實現主體的實質平等以緩解金融排斥現象。具體而言,一方面,應當在金融經營主體的準入方面平等對待不同類型的資本,在設置基本條件和防控風險的前提下更多地采取備案制而非審核制,并使之常態化;另一方面,以弱勢群體在金融資源和福利分配上的實質平等為目標,明確其主體地位并強化權利體系配置。
2.金融交易主體的主導性
現代治理的本源意義是多元治理主體參與的“自治”與“他治”的協同式共治,國家治理需要充分調動自治主體的自治能力,在政治國家與市民社會分離下強調自治與他治之間的工具選擇,發揮市場機制、社會自治在治理體系中的能動性。〔30〕參見郭潔、佟彤:《〈民法典〉推進國家治理現代化的法理解釋》,載《政法論叢》2020年第4期,第30頁。我國《民法典》基于私法自治理念構建起來的私權保障體系(如第147~151條對契約自由品質的提升、第113條將平等保護的范圍擴展到民事主體的所有財產權利等)正是通過市場主體地位和自治權能的確認來保障私權和規范公權,以助力“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和更好發揮政府作用”這一新的重大理論觀點和科學定位的實現。
歷史地看,我國金融市場與金融法律規范的形成脈絡展現出與自發形成金融體系的國家完全相反的邏輯進路,即公權力對市場的主導和介入貫穿于整個金融體系的產生與發展過程中,金融市場和金融法律規范由國家而非交易者建立。〔31〕在金融體系主要通過自發而生成的國家里,金融法律規則最初都表現為金融交易法律規則,或者說是私法規范(如銀行與客戶、投資人與證券經紀商或投資顧問之間的法律規則),而涉及行政主體權力行使的金融公法規范(主要是中央銀行和金融監管法律制度)的出現在時間序列上是相對靠后的。所以,從金融市場發達國家的法制發展史中我們可以看到,公權力對市場交易的干預和介入只是對金融市場的一種補充,而非主導。同前注〔13〕,黃韜書,第6-8頁。國家對金融體系的強制干預使得金融市場產生了一種“強制干預,市場主導不足——路徑依賴,市場自治缺乏——強制干預,市場主導不足”的惡性循環。長期以來,在人們形成的面對新生事物時,由權力部門通過修改法律的方式來推動制度變革以促成或限制其發展的當然思路的影響下,表2中的金融交易主體習慣于在出現嚴重問題或產生利益沖突的情況下,將走出困境的希望寄托在那種自上而下的立法途徑上,以為只要立法機關確立了某種新的制度框架,做出了新的制度安排,那么社會生活中存在的難題、矛盾和沖突便會得到自動的解決,進而再度陷入新一輪的公權強制干預中。〔32〕參見陳瑞華:《制度變革中的立法推動主義——以律師法實施問題為范例的分析》,載《政法論壇》 2010年第1期,第39頁。在這種路徑依賴下,本就被傾斜性權義配置模式保護的金融市場弱勢群體,〔33〕在本文的語境中,金融市場弱勢群體是作為一個群體性概念存在的,即在金融市場上因實力不對等、信息不對稱等原因而在利益博弈、福利分配等過程中受到不公平對待的群體,包括金融消費者、中小型金融機構、民營企業等主體。對其已賦權利的行使被進一步弱化了。〔34〕以備受關注的金融消費者為例,我國對金融消費者的保護長期以來均遵循“事前權利義務的正向羅列和傾斜性安排,以及事后的救濟方式”這一常規保護范式的路徑,歷次的變革也并未逃脫這一窠臼。雖然從文本上看,該保護模式通過加重賣方義務以擴大買方權利的方式,從形式上矯正了雙方的強弱勢對比,平衡了兩者的地位,但是在現實中遭遇了滑鐵盧。此種制度上的權義分配并不代表處于天然弱者地位的金融消費者擁有行使這些權利和敦促交易對手履行相關義務的能力,實踐對此的扭曲進一步強化了金融消費者的弱勢地位,此際新一輪的路徑依賴——強制干預下的賦權又被提上了議程。
主體的自治能力是金融交易主體形成對金融市場主導能力的充要條件,前述我國金融法律規范通過賦權形成的金融交易主體包容性態勢并不代表金融市場交易主體特別是弱勢群體有能力行使被賦予的權利,更遑論破除傳統的路徑依賴,實現基于意思自治的金融市場主導性了。我國《民法典》的制度架構和有效實施能夠塑造人的主體意識與價值觀、培養和優化人的權利意識、培訓主體的自治能力,使得“私法自治”這一本源性內涵和公理性原則由制度形式上的規定轉化為具體主體的觀念握持與行為導向,進而塑造法律主體的精神、觀念、知識和行為方式,并呈現群體塑造的特點與效果。〔35〕參見陳甦:《民法典促進國家治理機制優化增效》,載《社會治理》2020年第7期,第17頁。此種塑造顯然為提升金融交易主體在自身業務創新、權利維護等方面的自治性,以及金融市場弱勢群體自主行使其應有權利的能力提供了堅實的意識基礎,進而激發金融交易主體的自主意識,提升其行動能力,拓展其發展自由,保障其公平權益,實現金融交易主體的強弱平衡及對金融市場發展的主導性。〔36〕參見李安安:《邏輯與進路:金融法如何實現收入分配正義》,載《法商研究》2019年第4期,第27-38頁。
是故,在《民法典》視角下,金融法律規范除了實現金融交易主體包容性的賦權外,還應當注重權利的動態實現,通過賦能的方式使得金融交易主體特別是其中的弱勢群體權益實現走出尋求公權力直接介入的路徑依賴,著眼于自身自治能力的提升進而實現金融交易主體對金融市場的主導性。
與傳統民法僅關注社會的經濟領域不同,《民法典》已將法律觸覺延伸至非經濟的社會領域。〔37〕同前注〔4〕,謝鴻飛文,第69頁。在金融社會化和社會金融化趨勢下,金融的功能除了強調通過金融資源的有效配置促進經濟增長外,還肩負著合理配置金融資源實現社會公平的社會性功能。〔38〕參見袁康:《金融公平的法律實現》,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年版,第32頁。作為《民法典》特別法和規范促進金融市場健康運行的金融法律規范,無疑也應超越傳統的確認金融市場主體權利義務、規范和調控金融市場行為、明確金融監管職能和目標等純經濟性的考量,將目標范圍拓展至調節和控制金融市場的社會效果、規范和促進金融發展對社會進步的推動作用等社會任務上去。〔39〕參見馮果:《金融法的“三足定理”及中國金融法制的變革》,載《法學》2011年第9期,第96頁。
以《民法典》的視角觀之,有著不同特性的金融規制主體和金融交易主體在實施具體行為中也應當各有側重才能更好地發揮經濟性功能和社會性功能。
金融規制行為是指依法律法規授權或金融規制當局委托,為實現規制目標而通過各種規制手段和措施對規制對象采取的有意識的主動干預和控制,能夠直接或間接產生法律效果的行為。在金融法的二元結構視角下,我們可據表1所示的規范配置將金融規制行為歸類為金融調控行為、金融監管行為和金融自律管理行為三種,它們本質上是對市場的一種介入,不管是基于介入行為本身的失靈,還是市場基礎性作用的強調,抑或是金融規制主體多元性與輔助性的主體性和主體間性,此種外力介入都應當將邊界明確為力所能及和市場確實需要的范圍內,也即金融規制行為應當具備一種謙抑性,朝著“發揮市場基礎性作用前提下,以克制、謙遜和內斂的方式嵌入市場失靈的邊界劃定當中”的方向發展。〔40〕此處借鑒了“謙抑干預”理論,謙抑干預的要求包括:首先,在市場沒有發生失靈的情勢中不應當進行國家干預;其次,在市場確實發生失靈的情勢中,國家干預也要依附于市場機制發揮作用;再次,在市場停止失靈或失靈程度降低的情勢中,國家干預應及時退出或相應限縮其強度;最后,在既有經驗和理性無法判斷某一領域是否市場失靈時,應假設市場未發生失靈,而暫不進行國家干預。參見劉大洪、段宏磊:《謙抑性視野中經濟法理論體系的重構》,載《法商研究》2014年第6期,第49頁。
從基于身份而獲取的行為強制性特征角度言,無論是法律法規認可的監管機構,還是基于法律法規或監管機構授權、自治體成員契約而存在的自律組織,具有公權性質的金融規制主體的行為均具備“權力”屬性。只是此種“權力”屬性有別于傳統意義上的行政權力。第一,許多金融調控行為和金融監管行為是通過金融業務實現的(如公開市場操作)。第二,我國創設的責令改正、責令停業整頓、接管和撤銷等金融監管措施,既不同于行政處罰,也不同于限制人身自由、查封、扣押、凍結等行政強制措施,難以被行政法所涵攝,屬于不同的邏輯和話語體系。〔41〕同前注〔9〕,劉少軍書,第19頁;邢會強:《金融監管措施是一種新的行政行為類型嗎?》,載《中外法學》2014年第3期,第730-746頁。第三,金融行業協會的自治權是一種與國家公權力并存的公權與私權的混合體,這種“私權力”也不能完全歸屬于公權力體系下的行政行為中。〔42〕參見熊偉、張婕等:《金融監管權與金融行業協會自治權邊界問題研究》,載《金融監管研究》 2014年第11期,第92-106頁。故此,傳統公權力遵循的“法無授權即禁止”在金融規制行為的行使過程中也應當有著新的解讀:基于金融規制行為的特殊權力屬性以及促進金融體系經濟與社會雙重功能的發揮,以推動社會經濟發展的經濟性目標為主,能夠影響個體之間、個體和國家之間能動范疇的規制行為應當恪守“法無授權即禁止”;具有社會性功能,能夠從外部推動金融資源合理配置,實現公共利益的金融規制行為,則可在不減損個人自由的情況下適用“法無禁止即自由”。
1.金融規制行為的“法無授權即禁止”與金融經濟性功能的發揮
具有公權性質的金融規制行為是金融治理現代化的重要方式,但這并不意味其可以覆蓋私法的調整范圍,隨意干預私法領域和壓縮私法自治的空間,私法自治所具有的保障市場主體必要自由、促進經濟發展、增進人民福祉等核心價值,已為其明確了一個應有的、不容被侵蝕和否定的范圍。〔43〕同前注〔21〕,王利明文,第33-34頁。
《民法典》在規范私人主體之間金融交易行為的同時,也為金融規制行為設置了不得擅自侵入的領域清單,對金融規制行為產生了合理規范、以私權范圍劃定公權行使基本邊界的擴張效應,構成金融規制主體的行為標準和規范指引。〔44〕參見石佳友、劉忠炫:《民法典:治理現代化的私法表達》,載《社會治理》2020年第7期,第39-46頁。典型如人格權編以“隱私權和個人信息保護”專章構建了自然人與信息處理者之間的基本權利義務框架,并明確公權主體信息處理行為的作用范圍和不得泄露或非法提供的禁止性規定。這一信息處理的基本框架對沒有物理形態,而是作為信息生產、傳遞、擴散和利用場所的金融市場而言無疑極具意義,在一定程度上其明確了金融規制主體信息處理行為的邊界,即不得主動干預自然人與信息處理者之間合法的權利義務關系,而僅限于表1所示的在金融法律規范授權下對信息采取的“統計、調查、分析、預測”“監督檢查信息披露”等行為。
總體上看,我國金融法律規范中有關金融規制行為的規則主要以授權性規則為主,在數量上占據了絕對的優勢,禁止性規則僅是一小部分。表1所羅列的平衡金融穩定和發展、貨幣與外匯管理政策的制定與實施、細分行業的監管規則設置與實踐、宏觀微觀金融風險的防范與處置、行業內部與外部關系的協調等金融調控行為、金融監管行為、金融自律管理行為,均是以授權性規則的狀態表現在金融法律規范中的,從宏觀和微觀層面形成了一張對金融行業進行全面公權規制的網絡。這些授權性規則事實上僅有“法無授權即禁止”的“授權”含義而無反向的“限權”作用,每一類金融規制行為中基本都存在的“其他職責”這一兜底性條款,更是形成了一種“掛一得萬式”的行為范圍。此種單向度的授權使得金融市場中的權力與權利之間產生了互侵狀態:單極化的權力對個體權利的吞噬、分散化的個體權利對國家權力的反對,以及個體權利對原屬于公共權力領域的侵犯。〔45〕參見蔣悟真:《現代經濟法的法權結構論綱》,載《法學雜志》2008年第6期,第37頁。對金融交易主體而言,此種情形產生了一種 “法無授權即禁止”的狀態,即只要法律未規定允許從事的行為,那就是違法的。表1第四欄銀保監會“對銀行業和保險業機構及其業務范圍實行準入管理”、第五欄證監會對證券業機構和業務“依法進行審批、核準、注冊,辦理備案”等規定便是典型表現。
《民法典》視角下的金融規制行為遵循“法無授權即禁止”以促進金融經濟性功能發揮的核心在于,界定具有公權性質的金融規制行為的范圍并貫徹到具體規則中。具體可以包括兩個方面的內容:(1)以《民法典》的自治范圍明確金融規制主體干預私人主體間交易的“權力清單”,減少金融法律規范中“其他職責”的表述,進一步明確金融規制主體的干預邊界。質言之,在金融交易主體之間能夠依據基本權利義務框架達到最優甚至次優金融資源配置的情形下,金融規制行為便已無通過已授權或基于兜底條款而獲得的權力干預金融交易主體之間權義關系的必要,此際應當充分尊重市場機制的決定性作用。典型如表1所示各金融規制主體的規則制定權,不僅應當明確該權力限于“職責范圍”之內,還應該注重社會公眾的參與。畢竟“政府的缺陷至少與市場一樣嚴重”,以信息處理為例,金融規制主體在金融市場信息方面的干預具有局限性,由于客觀環境的復雜性及受多元利益的影響,實施干預所需信息的及時性、準確性、完整性及流動性往往受到諸多因素的制約,無論是在信息收集、信息處理,還是在信息決策過程中,都會因信息的制約和金融規制機構本身判斷能力的局限導致干預效果的受損。〔46〕參見李昌麒主編:《經濟法理念研究》,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第40頁。(2)樹立包容性理念,保持金融規制行為在促進金融經濟性功能發揮方面的謙抑性。在面對以當前的經驗和理性無法判斷其風險的金融創新時,應當假定其并不能對市場造成破壞,暫不進行主動施為或控制,采用監管沙盒、先行先試等制度創新來為金融規制行為的“法無授權即禁止”提供實踐和緩釋的空間,在防范風險的前提下激發金融交易主體的創新活力。
2.金融規制行為的“法無禁止即自由”與金融社會性功能的發揮
經濟學界普遍認為,金融發展與收入分配密切相關,金融發展不僅意味著金融行業規模的增長,而且意味著金融產品的豐富、金融深度的增加及金融排斥現象的減少。〔47〕參見楊勝剛、侯振興:《金融對收入分配影響研究進展》,載《經濟學動態》2013年第4期,第137頁。作為規范金融發展的金融法重要基石之一的金融規制行為,理應在貨幣發行、資產定價、信貸投放、利率調整等方面注重促進“金融發展推動資源合理配置、縮小收入不平等差距”這一社會規律的實現。這也與《民法典》“最大化地謀求人民的利益,實現對人的全面保護并促進人的全面發展”的要求相契合。但從表1對金融規制行為的列舉可以發現,金融規制主體的規則制定、準入管理、業務監管、風險防控等行為主要基于業務的規范性、風險的合理控制、金融系統的穩定性等保證金融經濟功能發揮的工具性目標而展開,并表現出一種長期沉醉于對安全與效率經濟性目標的追求和在不同時期徘徊于兩者之間的線性運動。有關金融規制行為本身所能產生的實現金融資源配置和收入分配的社會性功能則處于被忽視的狀態,僅有少量金融法律規范對此進行了原則性規定。〔48〕例如,《證券法》第168條規定:“國務院證券監督管理機構依法對證券市場實行監督管理,維護證券市場公開、公平、公正,防范系統性風險,維護投資者合法權益,促進證券市場健康發展”。此種本就沒有強制功能的指導性規則在如此稀少的配置狀態下,對理性人思維影響下的金融規制主體和金融交易主體而言可謂是形同虛設,更遑論對其的主動作為了。
金融規制行為促進金融社會性功能發揮的核心要義在于實現金融資源的合理分配,這在《民法典》視角下集中體現在對私權主體地位和權能實質平等的積極保證上,即金融規制行為應當將實現金融資源公平配置的社會性目標作為與金融資源有效配置經濟性目標相并列的行動指向,遵循“法無禁止即自由”的原則積極作為,推動社會性目標的實現。一方面,將《民法典》公序良俗、維護人格尊嚴、誠實守信等價值理念,以原則性規定的方式大量嵌入到金融規制法律規范中,在為金融規制行為提供“法無禁止即自由”的行動空間的同時,將其內化為行動理念;另一方面,善用《民法典》中的引致性規定(如《民法典》第11條“其他法律對民事關系有特別規定的,依照其規定”;第127條“法律對數據、網絡虛擬財產的保護有規定的,依照其規定”等),基于發揮金融社會性功能的考量在《民法典》價值理念的基礎上對其范圍和程度進行適度調整,以激勵、強制、調控等方式推動金融資源的合理分配。例如,表1第二欄所示的央行實施的定向降準、差額準備金動態調整等貨幣政策,就能夠引導金融機構增加對小微企業、三農、中西部與欠發達地區的資源傾斜;第四欄、第五欄監管當局“打擊非法金融活動”“查處證券違法行為”等均是維護金融市場的秩序、實現金融社會功能的具體體現。
金融交易行為是指金融市場主體在市場活動中基于特定目標,在多種因素作用下圍繞金融資產權利流轉、資金融通而開展的經營、消費、結算、匯兌、代理等具體活動,據表2所示的具體行為我們可將其歸類為金融經營行為、金融消費行為、金融專業服務行為三種類型。雖然金融交易行為屬于平等主體間的雙向主動交互關系,但是與傳統的民商事行為仍然有別:一方面,普通民商事主體沒有實施金融經營行為的資格,這些行為有著嚴格的資格和范圍要求,必須按照金融技術和操作規范進行;另一方面,金融的專業性所帶來的金融交易雙方信息上的不對稱,塑造了他們比其他民商事行為更加突出的形式平等而實質不平等的狀態,金融行業的風險性和傳染性也區別于普通民商事主體之間表現出的單個風險。所以,金融交易行為不能僅僅遵從傳統私權利“法無禁止即自由”的原則,還應當與金融規制行為一樣基于發揮金融經濟性和社會性功能的二元視角予以重新考量。市場基礎性作用的發揮要求金融交易行為在實現金融資源有效配置的經濟性目標過程中獲得更大的自由,注重“法無禁止即自由”的適用;金融交易主體間的懸殊地位與金融交易的風險性則對金融交易行為在實現金融資源合理配置的社會性目標過程中提出了控制自身行為界限的“法無授權即禁止”的要求。
1.金融交易行為的“法無禁止即自由”與金融經濟性功能的發揮
金融自由化和金融發展能夠加快經濟的增長速度,但如若金融領域本身被利率上限、較高的準備金率、金融業內的壟斷、對金融中介機構的歧視性稅收政策等措施所抑制或扭曲的話,反而會阻礙和破壞經濟的發展。〔49〕參見[美]愛德華·肖:《經濟發展中的金融深化》,邵伏軍、許曉明等譯,格致出版社、上海三聯書店、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11頁。反映到制度中便是國家應當放松對金融體系和市場的過分強力干預,發揮市場本身在形成和完善金融體系中的決定性作用,充分尊重金融交易主體在市場作用下所形成的自決型權利義務關系。此種規律與《民法典》通過行為自由和形成自由來設立、變更、確認和消滅權利義務關系,進而在私人生活的諸多領域確認和強化私法主體的自我決定的基本出發點相契合。〔50〕同前注〔4〕,謝鴻飛文,第64頁。但是,作為民事特別領域中的金融交易行為受到金融法律規范和民法規范的雙重規制,并往往以金融法律規范為主。諸多契合金融自由化要求且體現私法自治理念的民法規則,在調整金融交易關系時普遍受到金融法律規范的強制性干預,極大地限制了金融交易主體的行為自由。在整體上其體現為對金融交易行為的強制性規范(參見表2),貫穿了金融交易主體市場準入、業務運作、風險防控、信息披露等全部領域。比如,第一欄所示的“按照規定的業務范圍從事存貸款、證券經紀、保險、信托、小額貸款、資產管理、融資擔保等金融業務”;第二欄所示的“按照要求提供辦理金融業務、反洗錢等所需要的相關信息”等。此種規制所帶來的金融交易主體對公權領域的反對與侵犯表現為一種“規避管制”,即金融機構對政府管制所造成的利潤下降和經營不利等局面做出不斷創新的反應,以此來規避管制,從而把約束及由此造成的潛在損失減少到最低限度。〔51〕參見阮震:《金融創新概論》,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2010年版,第33頁。
金融交易領域的立法應當以《民法典》為價值基礎和規范依據,擴展金融交易主體的行為范圍,并提升契約自由的品質,也即金融交易行為在推動金融經濟性功能發揮方面應當遵循《民法典》在私人交易領域所奉行的“法無禁止即自由”原則,最大限度地拓寬私人自治的空間,使個人充分發揮自主決策和自主判斷能力,從而提高市場活動的效率和經濟活力的方向發展。前文所述的金融規制行為在發揮金融資源有效配置的經濟性功能中應當遵循“法無授權即禁止”實際上也是對此的反向確認。在立法技術上,這至少包含了兩個方面的要求:一是注重與《民法典》新規則的互動,減少表2所示的強制性規則,通過規定交易基本框架的方式增加任意性規范,正向明確法無禁止的自由范圍;二是吸納《民法典》第670條禁止砍頭息、第680條禁止高利貸等禁止規定,并根據政策和實踐需要予以適度擴充,形成一種以“禁止性規則”為主的配置方式,明示金融交易行為“法有禁止則不自由”的范圍,并對“法無禁止”和“法無規定”的領域作出自主決策的反向確認。
2. 金融交易行為的“法無授權即禁止”與金融社會性功能的發揮
如果說金融交易行為在推動金融經濟性功能發揮過程中遵循的“法無禁止即自由”是對個人主義認識論中強調個人的主體獨立性和對既有私權的靜態安全享有,以及個人的自主意志和理性決策能力是其自身利益最佳判斷者命題的確認,〔52〕參見熊丙萬:《私法的基礎:從個人主義走向合作主義》,載《中國法學》2014年第3期,第138-155頁。那么金融交易行為推動金融資源公平分配的社會性功能之發揮,就是基于人作為社會的人、組織中的人,不是只顧自己利益的唯我主義者,而是具有責任心和榮辱感的集體人這一社會人特性的考量。因為人絕不總是僅僅在根本上受其利益驅動的——而且當人們對困境茫然無措和輕率放蕩這樣的情況出現時,一個僅僅為精明的、自由的、自利的人類做出安排的法,必定使人的另一半同種并生的類群陷入滅絕。〔53〕參見[德]古斯塔夫·拉德布魯赫:《法律智慧警句集》,舒國瀅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16年版,第174-175頁。在從事交易活動的過程中,金融交易主體可以立基于經濟人特性在“法無禁止即自由”的原則下積極追求經濟利益,但還應當考慮某一行為是否會影響交易對象的權益,是否會引起金融風險,進而影響社會的公共利益。這與《民法典》基于絕對自由會導致權利濫用損害他人合法權益甚至阻礙社會發展〔54〕《民法典》第132條規定:“民事主體不得濫用民事權利損害國家利益、社會公共利益或者他人合法權益。”及個體地位形式平等掩蓋實質不平等兩個問題的認知,進而強調相對意思自治有著內在的統一性。
在《民法典》的視角下,金融交易主體在促進金融社會性功能發揮方面的相對意思自治體現的是一種對金融交易行為“法無授權即禁止”的要求。其包括兩個層面的含義:一是法有授權即可為,即根據金融法律規范的授權積極作為以促進金融社會性功能的發揮。因為金融服務本身就具有明顯的公共服務特質,金融業者在充當融資中介及在各類交易中充當顧問和代理的同時,也在許多公共政策中扮演著特殊角色。〔55〕參見王保樹:《金融法二元規范結構的協調與發展趨勢——完善金融法的一個視點》,載《廣東社會科學》2009年第1期,第174-180頁。但從表2羅列的金融交易行為看,授權金融交易主體積極作為以促進金融資源合理分配方面的規定大都立基于規制要求而作出,并且在某些方面并無細致的操作規定(如第一欄的金融風險防范制度;第三欄穩健的風險管理框架、清晰透明的治理制度等),故而應當增加這方面的強制性規定并予以細化,明確金融交易主體從內部治理和外部行動方面參與公共治理,實現金融資源有效配置的積極作為義務。典型如金融機構的社會責任比《民法典》第86條規定的營利法人社會責任更加特殊和關鍵,其一方面承擔著對股東、員工、消費者、國家的經濟責任、法律責任,乃至道德責任,承擔著促進社會和諧與可持續發展的義務;另一方面,金融機構在踐行社會責任過程中,還可以運用其在金融資源中的金融中介地位或角色帶動甚至要求資金的需求者履行相應的社會責任,并且通過市場方式懲罰違背社會責任要求的資金需求者。〔56〕參見劉志云等:《新發展理念下中國金融機構社會責任立法問題研究》,法律出版社2019年版,第74頁。二是法無授權即禁止,即金融交易主體不能通過規避規則開展金融創新、利用信息和資金等方面的優勢地位侵害弱勢群體的應有利益、利用弱勢地位謀求不正當利益。這一方面要求金融交易規范應當在理念上強調《民法典》誠實信用、公平交易等價值理念,將其作為執法、司法的標準以敦促金融交易主體在守法中予以落實;另一方面則應當在規則上明確傾斜性權利義務配置的剛性標準以防止金融市場強者對弱者的侵害,典型如增加金融經營者、金融專業性服務機構勤勉盡責義務的標準,保障弱勢群體基于充分真實信息之上的自主決策等。
總體而言,《民法典》視角下金融法律行為的法權配置主要涉及帶有“公權”性質的金融規制行為和有著“私權”色彩的金融交易行為,在實現有效配置金融資源的經濟性目標與合理配置金融資源的社會性目標中的法權配置問題。于金融規制行為而言,其在促進金融經濟性功能的發揮方面應當遵循“法無授權即禁止”,減少對市場的干預;而在促進金融社會性功能的發揮方面則需要遵循“法無禁止即自由”,緩解私權主體的有限理性。于金融交易行為而言,其在促進金融經濟性功能的發揮方面應當遵循“法無禁止即自由”,充分發揮市場的活力;而在促進金融社會性功能的發揮方面則需要遵循“法無授權即禁止”,防止基于形式公平的實質侵害和風險擴張(詳見表3)。

表3 金融法律行為的法權配置
金融法律責任是指金融法律關系主體違反金融法律規定或主體間合法約定的作為或不作為的第一性義務而產生的新的特定義務。此種特定義務的配置須遵循責權利相統一原則,即各類金融法律關系主體所承受的權(力)利、義務和職責必須相一致,不應當有脫節、錯位、不平衡等現象存在。〔57〕參見史際春、鄧峰:《經濟法總論》,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161頁。金融法因促進金融經濟性功能和社會性功能發揮而對金融規制行為和金融交易行為進行的不同法權配置,一方面要求不同行為的責任配置應當有所側重,另一方面則對它們的責任提出了更為嚴苛的要求。唯其如此,才能更好地促進金融資源的有效與合理配置。
我國當代金融市場的產生與發展均是國家通過外在行為規則、程序性規則和具有特定目的的專門指令等金融制度強力投放的結果,具有極強的“制度擬制”特征,監管制度的供給不是由金融市場的需要決定,而是政府根據自己對金融市場的判斷予以制度資源投放的。〔58〕參見王煜宇:《我國金融監管制度供給過剩的法經濟學分析》,載《現代法學》2014年第5期,第62頁;王煜宇、何松齡:《金融監管腐敗:結構性制度成因與供給側結構性改革》,載《現代法學》2018年第5期,第119頁。此種狀態下的金融規制行為貫穿了宏觀政策和微觀規則的制定與協調、金融主體和業務的全鏈條監管、金融風險的全方位把控等整個金融領域,金融規制行為的范圍被無限放大,但與其相對應的責任配置則顯得異常薄弱。從表1我們可以看到,我國金融法律規范對金融規制主體的責任配置主要聚焦于行政責任和刑事責任,不僅責任形式過于單一,而且具體表述也有些語焉不詳,甚至對金融穩定發展委員會和金融行業協會的責任未給予明示。
《民法典》第97條的規定及其對原《民法通則》第121條〔59〕《民法典》第97條規定:“有獨立經費的機關和承擔行政職能的法定機構從成立之日起,具有機關法人資格,可以從事為履行職能所需要的民事活動。”原《民法通則》第121條規定:“國家機關或者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在執行職務,侵犯公民、法人的合法權益造成損害的,應當承擔民事責任。”的刪除表明了機關法人以公權力載體的身份實施的行為造成的侵權責任為公法責任,屬于行政賠償責任;機關法人因履行職能所需要從事的私法意義上的活動而產生的侵權責任為私法責任,屬于民事賠償責任,如強制締約、〔60〕《民法典》第494條第1款規定:“國家根據搶險救災、疫情防控或者其他需要下達國家訂貨任務、指令性任務的,有關民事主體之間應當依照有關法律、行政法規規定的權利和義務訂立合同。”購買科技服務和辦公用品、與建筑公司訂立建設工程承包合同等服務采購。這意味著在金融規制主體的活動中可能因侵權行為產生的賠償責任也應按照行為的性質進行區分。申言之,因金融規制主體積極或消極履行公法責任而對被規制人或第三方造成損害的,需要承擔的賠償責任屬于行政賠償,適用《國家賠償法》的相關規定。例如,金融規制主體及時采取了發布警示、早期干預、吊銷執照、啟動破產清算程序等適當規制行為,即能避免對第三方權益損害發生的情況。〔61〕參見董世坤:《金融監管機構侵權責任之辨》,載《西南政法大學學報》2012年第4期,第69頁。當金融規制主體作為一個以國有資產為基礎參與民事法律活動,享有民事權利和承擔民事義務的特殊法人參與民事流轉時,應按照《民法典》規定的平等、自愿、等價有償等原則開展活動,適用民事責任。〔62〕參見馬俊駒、余延滿:《民法原論》,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173-175頁。
誠然,除了明確民事和行政賠償性責任外,金融規制主體責任體系的完善至少還應從責任主體和責任形式兩個方面進行修正。在責任主體方面,一是應當對辦公室設于央行、被定位為國務院統籌協調金融穩定和發展重大問題的議事協調機構——金融穩定發展委員會進行具體的責任配置,畢竟當前賦予金融穩定委員會的職能多樣且重大,而金融風險處置的及時性要求也決定其并不僅僅只有“議事協調”職能,還將承擔更多的決策職能。〔63〕參見邢會強:《國務院金融穩定發展委員會的目標定位與職能完善——以金融法中的“三足定理”為視角》,載《法學評論》2018年第3期,第89頁。二是應當對作為法定自律組織的社會團體法人——金融行業協會的責任進行明確,區分其基于自律管理行為和承擔授權監管行為產生的損害,并進行相應的責任配置。在責任形式方面,鑒于金融規制行為是一種全方位的監管,其在具體行為過程中必然會涉及多種責任形式,故而其責任體系的均衡配置一方面需要根據具體行為的屬性,細化金融規制主體的民事責任、行政責任和刑事責任,另一方面還應當明確違憲責任,金融規制行為是一種帶有“權力”屬性的行為,該行為的行使極易對金融交易主體的基本權利產生影響,特別是在金融調控和監管主體制定某種法律、法規和規章的過程中,必須嚴格遵循合憲性的要求。
雖然當前的金融交易行為受到的規制主要來源于金融法律規范,但前文有關金融交易主體和行為的論述以及《民法典》規范平等主體間活動的市場經濟基本法地位,足以表明《民法典》在調整金融交易關系中的基礎性作用,這其中顯然也包括對金融交易責任的調整。從表2所示的責任內容看,我國金融交易主體的責任配置無論是在責任形式還是在責任主體的配置方面,都差強人意。一方面,責任形式較為繁雜,不僅包括法定的民事責任、刑事責任、行政處罰、行政處分,還包括我國特有的金融監管措施,這些責任在各金融交易主體間的配置千變萬化,即便是在同為金融專業服務主體的金融市場基礎設施和專業性服務機構的責任配置中也是如此;另一方面,并未對某些主體的責任進行規定或做到責權利相統一。
故此,《民法典》視角下金融交易責任體系的完善應該包括三個方面:一是在對金融市場弱勢群體的確權和格式合同、電子合同等保護性制度實現合約實質平等的前提下,激發弱勢群體的“權利自覺”,打破對金融市場剛性兌付的依賴,塑造基于實質平等的合同責任適用路徑。二是實現責任的傾斜性配置。權利的傾斜性配置能夠在交易過程中賦予弱者與強者的對弈能力,而責任的傾斜性配置則是這種權利實現的保障,重在影響兩者交易結果的實質公平。完善金融交易主體的傾斜性責任配置顯得尤為必要,典型如《民法典》第179條已經留下接口的懲罰性賠償責任,需要金融法律規范從請求權主體、金融經營主體的告知義務及其欺詐的證明責任分配等方面加以完善相應制度,并以金融消費主體所受損失為基礎確定合理的懲罰性賠償額,抑制其負面激勵功能,進而在金融領域實現正義的社會秩序。〔64〕參見陽建勛:《我國金融機構懲罰性賠償責任落空的反思與制度完善》,載《法律科學》2019年第5期,第156頁。三是增加信用責任的相關規定。金融實際上是基于信用而產生的貨幣借貸與資金融通,信用是金融活動的基石,《民法典》新增第1029、1030條對民事主體信用評價和信用信息處理規則進行規定,為金融交易信用責任的明確提供了基礎。信用責任主要指法律主體因違反法定或約定義務而承擔的人格信用減損的不利法律后果,其責任形式包括對機構和個人市場準入的限制、信用減等、靶向監管、公開譴責等多種類型。〔65〕參見劉俊海:《信用責任:正在生長中的第四大法律責任》,載《法學論壇》2019年第6期,第5-17頁。
當然,僅從以上三方面完善我國的金融交易責任體系還遠遠不夠,畢竟我國金融市場正處于金融市場化、金融混業化、金融國際化、經濟金融化和金融信息化五重疊加的發展進程中,無論是從廣度上還是深度上言,都大大增加了金融交易的復雜性,所以至少還應當從責任形式上細化既定的行政責任和刑事責任、完善金融監管措施的體系化規定、明確金融交易主體的違憲責任,并基于責任形式的完善,補全金融消費者和金融專業性服務機構的責任。
《民法典》為規范特定領域的金融法之制定、解釋、適用提供了價值基礎和規范依據,要求調整具有雙邊主動性特征的金融交易關系和以單邊主動性為標志的金融規制關系的金融法律規范,與時俱進地進行理念呼應和規則銜接,實現領域立法外在規則體系和內在價值體系的一致性、邏輯上的自足性及內容上的全面性,形成在《民法典》的統率下,具有特定價值指導的統一法律術語、法律規則和法律制度,保持法律各部分內容的相互協調和相互配合,形成嚴謹的體系結構。〔66〕同前注〔4〕,王利明文,第8頁。但基于金融領域的特殊性和立法政策的考慮,金融法律規范仍需對《民法典》所體現的價值理念和規則體系的范圍與程度進行適度調整。
從法律源于公共意識并依靠國家強制力保障實施的角度,以及“公法私法化”和“私法公法化”的趨勢而言,作為典型“私法”的《民法典》與有著二元結構的金融法律規范并無“質”上的“公私”區別。它們在金融領域均具有“公”或“私”的維度,兩者的差異基于它們所側重發揮的功能而展開,在公的維度上表現為認識私人規范的整體社會功能并采用“單邊主動性”來進行規制;在私的維度上則由雙方“自己決定”私人之間的關系及在各自領域內如何平衡私人間利益。〔67〕參見許德風:《合同自由與分配正義》,載《中外法學》2020年第4期,第973-1000頁;蔣大興:《私法正義緣何而來?——閉鎖性股權收購定價原則的再解釋》,載《當代法學》2005年第6期,第81-87頁。在注重發揮市場決定性作用的時代背景下,長期以來以“單邊主動性”代替“雙邊主動性”的金融法律規范,無疑應當沿著主體、行為、責任的框架從價值理念和規則體系上更好地契合《民法典》以實現公私耦合,進而推動完備合理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的形成。
誠然,鑒于《民法典》本身的體系性和金融法律規范的龐雜性,本文“規范實證”的研究進路更多地是在“主體—行為—責任”的框架下,通過結合某些特定的規則從理念和立法技術層面提出變革的方向,以期金融法律規范能夠在《民法典》時代更好地實現剛性規則與良法善治的結合,在防范系統性風險的前提下平衡金融安全、金融公平和金融效率,提升我國的金融治理能力,樹立在全球金融體系中的大國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