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柯

2020年12月31日,當代藝術人類學論壇第十六期“中國傳統文化的溯源與創新”在中國藝術研究院舉行。本次活動由中國藝術研究院藝術學研究所、創作管理處主辦,圍繞郅敏的雕塑藝術展開討論。中國藝術研究院雕塑院常務副院長郅敏教授介紹了他的藝術實踐經歷。來自中國藝術研究院院內院外三十余位專家學者參加了本次活動。
這是一次對中國傳統文化在藝術創作中的轉化生成進行深入探尋的論壇,論壇的主題“中國傳統文化的溯源與創新”一直是雕塑創作實踐中著力研究的課題。它是一種文化自覺,更是基于根脈上的一種文化生成。近些年來,國內雕塑創作實踐和教學實踐都積極探索中國傳統文化精神,立足當下,從雕塑造型觀念、材料物性挖掘、文化圖像景觀、藝術體驗方式等等不同路徑進行大膽嘗試,呈現紛繁的創作成果,這是一種正在建構中的雕塑文化形態。郅敏是當代雕塑領域具有代表性的中青年雕塑家。經過多年的藝術實踐,他在作品觀念、作品形式、媒介選擇、創作方法、藝術體驗等多個方面都產生了很大的變化,形成獨特的作品面貌。他的研究涉及到形象與形式的重構、物質與媒介的轉換等問題。作品的演變得益于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挖掘與重新理解。
在論壇中,藝術批評家唐堯先生談到郅敏的方法論探索,提出作品的三維立場,即“方法的寬度、形式的深度和靈魂的厚度”。北京畫院吳洪亮院長強調對研究對象的“追逐與觀察”,提出了對傳統“恢復與重塑”的概念。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副館長王春辰教授提問“傳統是什么”,引發基于“全球共在”背景下對于傳統溯源的重新思考?!睹佬g》雜志副主編盛葳先生就“復數性的藝術”談到方法論與傳統的關系,進一步提出“發明的傳統”與當代性的關系。與會專家們還討論了傳統文化中的圖像符號、造型語言和方法形式的轉型,指出在中西方傳統文化中,內在的思維方法、生長方式、成長土壤的不同等學術問題。強調讓傳統面向未來不斷生成,才能從母體文化中生發出新的生命力?;趥鹘y研究的每一個雕塑實踐創新案例,都將對中國傳統文化在當代雕塑中的轉化產生有益的思考?;氐剿囆g人類學這一學科來看,該學科也是伴隨著范式的變化、轉換、生成在不斷發展的,這些正是此次論壇的意義所在。
在郅敏的雕塑中,從《雙生》到《天象》,再到《河圖洛書》和《鴻蒙》等作品,呈現了一條清晰的轉變線路。他對這條路徑的摸索,值得我們來思考和分析??梢哉f,郅敏作品的鮮明改變是體現在其創作方法的重新建立。然而,其深層內涵的還是來自對于傳統精神的體悟與汲取。文化是生成的,傳統也是如此。傳統是一個動態的概念。郅敏的創作過程,浸潤傳統精神與美學。從作品的造型維度走向作品的觀念,進而走向藝術行為與生活。我們看到一個作品、作者、生活相統一的藝術整體。他的作品著眼于人與自然、人與自我、人與物的關系,是作者時空觀的凝聚與物化,也是一個從“具象”到“萬象”的蛻變過程。
一、力量的凝聚:“時空觀”與“物化”
我一直認為,“雕塑”是一種渴望永恒和超越的創造。它以堅實和內在的充盈去對話時間和空間。很多年前,在郅敏的作品集中,當我看到具象作品《朱雀》時,感受到有別于《雙生》系列那種隱藏的時空感。那是一尊形體聳立,體量較大的神鳥雕塑。作品立于空間中,觀者要用仰視的角度去感受它。觀者心中的那個我也許就化為了雕塑,去對話時間和空間。盡管郅敏認為作品《朱雀》是他所做的最后一件具象雕塑創作,之后他就“跳崖”了。然而,這種時空觀是貫穿于作品衍變脈絡中的。在他接下來的作品中,作為空間的、時間的兩種視角依然以主題或者創作方法的方式出現。對應作品《天象》系列的宇宙物象,對應作品《二十四節氣》中的四時表達等等。只是語言和表現手法不同了。一邊著眼于自然萬物,一邊著眼于時序光陰,我們民族的古人就是這樣觀察事物,觀察外部世界的。中華傳統文化中的“時空觀”給予了藝術創作以生成變化、宇宙大化的宏大視野,讓我們智慧地去面對自然。藝術創作中的傳統的轉化源于我們如何去看萬物。
然而,面對時空的維度,那種滿腔沸騰的體悟需要一個強大的自我才能凝聚一體,轉化到實在的作品中。光是自我意識的強烈萌醒當然不夠。在《雙生》系列時期,郅敏在竹林中凝思,出現激蕩暢游的神思,“我仿佛能夠聽到鈷、鐵的金屬顆粒撞擊瓷土纖維的聲響,如同這江西冬日竹林中的風,裹挾著些許砂石、落葉、寒草,在林中似乎漫無目的地穿梭?!彼奈淖种杏袠O強的代入感。作者內心已然化為材料這團物質,材料觀也是在這個階段逐漸明晰起來的。同時,“物化”的體悟消解了邊界。也是在這個階段,《天象四神》逐漸形成。如果《雙生》是一種內省、警覺,是對于精神凝聚的渴望,那《天象》才是力量的凝聚。在這個系列中,形的可大可小,視角的可進可出,使得思緒暢游。《天象系列》中的《朱雀》變成了一片羽毛,或者說一個抽象的存在。從雕塑的角度上說,物體形象的“象”脫離了傳統中形的約束,“象”也就自在了。它是一個攜著傳統精神的“象”,它經由物我不分的一團材料,改變了原先的模樣。新的結構與藝術體驗感,讓我們從中感受到“四時迭起,萬物循生”的節律,感受到一種浪漫的遐思與時空中觀天地四時的感受緊密聯系著。這已然不再是具象的《朱雀》。凝聚的力量在于傳統當代化的呈現,在于物象蛻變后的力度、輾轉和飛騰。
郅敏的文字象散文,也是在跟自己對話。在他的“上天雕塑家的故事”中,顯現其對“藝術造物”的雄心,那個“物”小在一片鱗羽,大在無邊宇宙。那個“物”聚在陶土爐火,游在銀河星空。他的創作實踐離不開景德鎮,他扎在陶瓷的材料里,一步一步推進陶瓷與燒造的關系,感受從泥土到“陶化”“瓷化”能量轉換的聚變,進而感受到“物化”的升華,再引發觀者的神與物游。創作是不斷生發的。這就是汲取傳統進行創造的過程。內化的是感悟和體驗,外化的則從技巧實踐、造型范式到自由造物的人文觀。
在寫這篇文章時,我不斷凝視他創作的蛻變之際,正如凝視《鴻蒙》視頻中的光色與想象的那份熱量。我想,催生“象的進退”在于何處?是情?是志?還是“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齊物觀?不管如何,紛繁復雜的形象不再是塑造表現的終極目標,也不足以以此呈現“物我互化,物我一體”去對話自然,對話時空的精神滌蕩。
二、華麗的蛻變:“象”與“變”
郅敏在冬日伺候花草中發現自然界中破繭而出的力量,于是,他在《君子豹變》中強調的“變”的力量。“象”最大的功能就是能“變”。世間任何物象都會隨時間的推移而改變。自然的蛻變,人為的改變,歷史的演變……。“變化者,進退之象,最大的象是天地之象,最大的變通就是春夏秋冬四時更迭”。這些都在他作品的主題中體現出來。在他的主題中走獸奇姿、飛鳥羽翼、花草光色,充滿浪漫主義的色彩,很是華麗。
第一個“變”是《天象》《河圖洛書》系列。靈活而拓展的結構,擺脫了造型與材料約束的創作方法。閃爍瓷釉光澤、華美色彩的鱗羽攜著“物我一體”“你我相融”的自在,沖擊觀者的想象,挑戰一貫以來人們對于瑞獸祥物具象的思維。盡管作品中元素的解構和形象的消融,使得文化符號的線索撲朔迷離。我們依然能用浪漫的想象走進作品。思緒能隨雕塑的變化去觸及星空、羽毛、花朵、樹葉。這不是來自西方的語言或者西方的方法,這就是中國人體悟世界的方法。這里面消散的象也不會是解讀作品的難點,正是蛻變的關鍵。仿佛這些單體的鱗羽是自由的“象”,從《雙生》《龍馬》的沉吟中跳脫出來,去回應一個更為宏觀的時空觀和宇宙觀。
第二個“變”是《鴻蒙》。這件作品調動了視聽感官的體驗,增加了觀者的互動性與在場感。鴻蒙的創作體現出更為理性的思維,將視角從宏觀世界走向微觀世界。作品的單體是源于現代醫學蛋白質研究中的“苯環”構造,以此象征生命本源的物質性。運用“永字八法”的構造原理,郅敏找到了這個結構對應無限的重復與重構。在雕塑中“構造”相對于“塑造”而言,我理解為是一種建立的智慧,是動態的、發散的。構造中有著“變”的機遇。不同的構造方法有著不同的精神指向。象可變,構造也可變。結構是多維的,同樣也是多變的。改變結構中固有的理性邏輯,新的結構建立與獲得讓作品內部和外部的每一個元素都融匯于一體。從一到變,從變又回一,多元和多維的思維,提供從“無象”到“萬象”的可能。要指出的是《鴻蒙》中對于單體與結構雖然有著理性的元素提示,并沒有妨礙作品詩意的傳達。在視覺上,那幽微的光的跳動、彌散,霧氣營造中的熱量的積蓄感,指向一種神秘的希望和力量,仿佛這一團混沌正醞釀著那開天辟地的壯觀時刻。
通過此次論壇的討論與梳理,我們看到郅敏敏感的個體反思。從對《跳崖》的糾結到其作品中生命觀、材料觀、藝術觀的確立,從對成為“發光體”的渴望和付出到對“君子豹變”的領悟,他一如之初的警覺審慎,把對中華傳統文化的體悟踐行到作品之中。在郅敏的藝術案例中,時空觀所體現出的觀看方式、神與物游的材料觀、象與變的無限發展,無不反映出中國傳統文化以生命為中心的獨特意識和審美價值。然而更重要的是,我們看到他在創作中對于傳統理解的多維角度。他重識“傳統”的概念,看到一個發展中的傳統,使其在當代雕塑創作中活化,在藝術體驗中不斷呈現豐富內涵,延展具有生命力的部分。這樣,藝術創作才能從傳統的母體中升騰出創新精神,才能使傳統具有當代價值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