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佳彬
十三屆全國人大四次會議審議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2035年遠景目標綱要》,明確要“建設長城、大運河、長征、黃河等國家文化公園”。這標志國家文化公園從概念提出、甄別研判、分步探索階段,以長城、大運河、長征、黃河為主軸的“4+”的建設序列基本確定,進入到全面實施、集中推進的建設階段。現有序列呈現出在國家文化公園建設上的三個主要特性。
一是地緣特性。緣,即紐帶,聯系。地緣,即以特定的地理空間位置為樞紐,從而產生的地域聯系。地理樞紐,可以是依托水文地脈等自然條件形成的,也可以是通過后天的人類生產生活改造,建立起特定的聯系渠道。這種樞紐的呈現形態可以是“點”,如“九省通衢”的武漢,可以是“線”,如連接中土和西域的河西走廊,可以是“面”,如寬廣的太平洋就是建立“環太平洋”地緣關系的樞紐。國家文化公園選定的長城、大運河、長征、黃河都是屬于線狀的歷史的地理樞紐,各自形成具有大空間跨度的線性地帶。長城縱橫15個省,大運河縱貫8個省,長征跨越14個省,黃河流經8個省,不同行政區劃因地理樞紐聯結,形成了長城地帶、運河流域、黃河流域、長征沿線地區等特定地理空間范圍。這些地標彼此交錯,以“一縱三橫”的走向,基本架構了整個中國地理空間格局。
二是文緣特性。線性的地緣聯系,使得不同的地域區塊貫通。相較于孤立的點、無序的面,跨區域的線狀空間特征,使人的遷徙流動有了明確的方向,交往也被延長,從而實現更廣泛長久的文化擴散與流動。歷史也證明,長城、大運河、黃河這類線性空間確實成為不同民族族群交往的通道和多元文化因素交融的紐帶,呈現中華傳統文化的獨特創造。黃河河道流經地區貫穿起三秦、中州、齊魯等不同的地域文化系統,長城連接起胡與漢、農耕與游牧等不同的文明區塊,大運河首尾溝通吳越、淮揚、齊魯、中原、燕趙等地域文化。盡管這些被線路串聯起來的文化系統風貌各異,但絕不是孤立隔絕的,它們都因線性的地理聯系,因為族群遷徙、通婚、商品交換甚至戰爭等形式,不同文化跨區域流動和傳播,互相接觸、交流、碰撞、融合,創造出新的、更具統合性的文化,在文化內涵上與原先的地域特色文化有一定的承繼關系,呈現出文化的連續性與內在共性。
三是情緣特性。長城、大運河、長征、黃河沿線地帶,自來人煙稠密,在漫長的生產生活、交往交流過程中,對共享的活動地域具有情感心理上的認同感和歸屬感,建立起許多廣泛的、具有代表性的文明和“共同體”。就最早形成的黃河而言,歷史上多次泛濫和改道,在中下游堆砌起沃土平原,為農業耕種提供了得天獨厚的條件。黃河沿線地區是人類文明史上最早步入種植農業時代的代表性區域之一,在其哺育下誕生了諸夏部落集團,其中就有黃帝和炎帝兩支。黃河南北岸的兩大部族經過戰爭,融合形成“炎黃”。“炎黃子孫”成為中國人、中華民族身份的重要標識,有著獨特的、厚重的情感心理意義。長城同樣如此,雖然原始功能是“拒胡”“間隔華夷”,但長城邊界特有的線性空間、邊緣地帶的雙重性及流動性的特點,具有外部分離和內部整合的作用,串聯起歷史上華與夷的族群。因此,長城也是一個“交流融合的地帶”。到今天,“長城內外是故鄉”已經成為各民族的普遍心理認知。
地緣、文緣、情緣,是長城、大運河、長征、黃河沿線地帶在歷史時空中沉淀凝結形成的。三者間,文緣是地緣關系的自然衍生。長城、大運河、長征、黃河獨特的地理樞紐位置對于地緣區塊內族群交往、文明交流和文化創造有著重要影響。具體而言,長城地帶的地理環境也就是“以長城為中心,南北各數百公里乃至上千公里,東西數千公里的‘闊地帶”。廣闊地帶讓華、夷長期共存,給農、牧兩種生產生活方式不斷交流碰撞的廣闊空間,讓長城帶成為世界歷史規模最大、歷時最久的民族融合地帶,中國各民族在這條巨大紐帶上獲得了新生,成為創造中國文化和文明的新的起點,促使“多元一體”民族和文化內涵走向成熟。黃河的“幾”字大彎,串聯起諸夏部族,河水沖刷堆積、四方地勢護持的廣袤平原成為仰韶等以農業為主的文明孕育的“溫床”,農耕所需的吃苦耐勞,經過阪泉之爭、炎黃融合等過程形成的包容、和平等特質,扭結成古老的文化基因在黃河流域著床扎根、薪火相傳。隋唐時修造的大運河,將長江和黃河兩條大河打通,地緣關系的重新建構,讓不同的地域文化聚匯融通,在多元中統一,在“江河互濟”中孕育出“和合”的獨特文化特質。
文緣凝聚情緣。如李澤厚先生在論及“情本體”時指出的那樣,情感從動物本能而來,但經由生產生活實踐不斷得到鞏固、強化、獨立發展。我們的語言、意識結構是后天建立的,人的后天動作、操作、習俗、傳統,也就是廣義的文化,和教育與歷史一起,共同造就了人的情感心理、觀念、思想,由“文”及“情”,由外而內有一個“積淀”的過程。長城、大運河、長征、黃河,無疑在人類活動、文化生成過程中,積淀了厚重多層、極其復雜的情感,被投射多重多樣來自不同個體、族群的心理、觀念和思想,尤其在歷史上形成了關乎中國地理、文化自覺和情感認同的重要“邊界”。長城、黃河、大運河等都曾是多種文明碰撞交融形成的鋒面,長征也是革命思潮、先進思想與落后的、腐朽的、反動的思想激烈斗爭的前線,這些偉大的地理坐標和文明足跡是不同群屬凝聚起來對自身、對對方、對整個生存居住的土地和國度的認同的觀念體,形成獨特的情緣關系。
情緣“反哺”強固文緣和地緣關系。情緣關系是地緣位置、文緣關系的內化、整合和固化,以情感的、觀念的形態積淀在一個地區、一個文化系統內部成員的心理當中。它并不是淺層的、不穩定、生理本能式的情緒,而是由共同的生存環境孕養、文化背景塑造而成的情感方式、思維模式、價值取向和觀念思想,是比較穩固的。這種穩固的情緣關系在漫長的生成過程中,以統一的歷史與文化敘事口徑,規訓群體內部的思維和行為,形成我們共同的歷史記憶和族群認同。如《黃河、長城、大運河、長征論綱》所歸納總結的那樣,黃河的“至柔至剛、包容穩定、不畏命運、敢于斗爭”、長城邊疆的“自強不息、堅不可摧”、長征的“革命英雄主義、理想主義、實事求是”、大運河的“包容并進、多元并存”等精神特質、價值觀念,持續不斷地鼓舞、激勵著中國人的創造歷史,開創未來。
長城、大運河、長征、黃河沿線地帶匯集升騰的地緣、文緣、情緣,相互聯系、互動、交融、轉化,推動長城、大運河、長征、黃河等地理區域成為我們歷史上最為宏大、最為醒目、最為凝固的人類文明的“共同體”載體,化身整個中華文明體系、國家經濟和社會力量中的主干、主支、主流。國家文化公園正是依托堅實的地域聯系、磅礴的文化載體和穩定的情感認同,以文化建設推動區域內地緣、文緣、情緣整合統一,向“國家象征”轉化。這一過程首要的就是跨越地域,打破固定的行政區劃。長城、大運河、長征、黃河已經產生超越其所在地域區位的文化影響力,國家文化公園建設需要進一步打破地域局限,賦予文化以“流動性”,這種流動性在現今很難以文化自覺,或者文化系統的自然演變來獲得,只有以國家意志來推動,以行政力量干預進程,打破長城、大運河、長征、黃河等的“在地性”,從“邊界”“區隔”的標識到“凝聚的中心”“中華文化重要標識”轉變,從而建構跨地域、有機的文化聯系和整體性認同,進而解決中國文化內部流動性的問題。
當然,建構國家整體文化,絕不意味著抹殺地域特色和特色文化基因,而是在多元中尋求統一。因此有必要規劃建設好國家文化公園“主題展示區”,進一步挖掘長城、大運河、長征、黃河沿線地帶豐厚的、獨特的地緣、文緣、情緣“資源”,在保持地域特色的前提下,提煉文化主題,讓漫長線性地帶的片段地域、子文化系統納入到國家文化公園這一文化保護、傳承、創新和弘揚體系之中,在宏大的“國家文化”的統召之下,實現交流互動、共生共存,在流動中實現統一、互補和鞏固。
我國正處于“兩個一百年”奮斗目標的重大歷史交匯期,文運同國運相牽,文脈同國脈相連。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重大舉措,對在新時期梳理華夏源流和中華文脈,彰顯歷史底蘊與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凝聚民族復興使命和命運共同體意識具有重大意義。國家文化公園必將成為我們民族內部的文化基礎與情感紐帶,最終凝練出內部高度認同、外界深受感召的文化精神符碼,構建起更加團結、更加磅礴、更具活力、更有影響的“文化中國”共同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