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代奎
“正做不做,豆腐拌醋”“八十歲吹嗩吶”——這兩句話,正是在下當前生活的真實寫照??梢赃@樣說,我這一生所嫁原來竟不是我的真愛,而一旦碰到真的值得以身相許的對象時,卻發現自己早已成了皓首無牙的老身了,咋辦?——還是抓緊時間“愛一把”吧。
須得申明的,這里所指不是我的婚姻,而是我從一而終的事業——雕塑。
我和雕塑結緣是在六十多年前,中學生,胖,怕太陽和操場。而操場邊的磚瓦窯有個陰涼的工棚,倒是一個好的去處??锤G工做瓦非常神奇,原來瓦片是從瓦筒分解出來的,……同時趁機順走了人家的泥。
一團泥,搓泥球是最自然不過的事,問題出在想搓一個大的,泥球大了,滾動的面積更大,從手心延展到指頭,搓來搓去搓成了不太規范的“松花蛋”。更而甚者我在這不甚規則的“松花蛋”的凹凸中竟然發現了“魯迅”先生頭像的顴骨,于是便“做”起了魯迅像來。同學見了卻一個勁地夸我的“斯大林”像,又于是便順理成章地做成了“斯大林大元帥”像。上一個世紀五十年代,一個普通中學生塑了個“斯大林”,不大不小總算個事兒,美術老師特意為泥像涂了金粉兒,還參加了地區中學生作業展。本人也跟著多少神氣了一陣。

后來幸運地成了雕塑系里的大學生,懂得了對稱、比例、關系和一些人體結構知識,知道了蘇聯的“莫希娜”“科年柯夫”和雄偉的紀念碑雕塑。我從一只野鳥也變成了一只家雀兒,多了一些向往和自豪。
畢業以后來到“大西北”的蘭州,以美工的身份一直干到退休,幾十年自認兢兢業業,工農兵的形象在我手底下變著方兒地豪邁和雄壯,一直雄壯到十年浩劫的“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幾十年過去,人也老了,稱呼也由小羅、羅師傅變成了羅老。于是乎成了“小有名氣”的“老雕塑家”。
直到退休那年,偶然從電視里瞥見了朝鮮的雕塑——前腿弓,后腿蹬,故作雄偉狀。像受到了電擊一樣“似曾相識”,并由此而引發了對我的自豪產生了疑問。退休以后有大把時間讓我回憶、分析和比較。其結論是頗令我喪氣的,我一生所作的,嚴格說來只能算是像雕塑一樣的“模型”。
然而我說的可是真心話,當了幾十年的雕塑家,竟然不懂得雕塑的語言;當了幾十年的美術家,竟然不懂得“形式感”“形式美”。幾十年里,勤勤懇懇,卻是昏昏沉沉。趕時跟風,倒是挺忙的。
“雕塑”到底是什么?其實雕塑和別的造型藝術一樣,也是一種表達的“語言”,只不過采取了“雕塑”表達的形式。
問題出在當年我們輪流著以一個腔調,說著同一個內容,有“統一的意志”無“個人的心情舒暢”,穿著戲妝,卻講著法則……,作者靈魂深處仰望的是風頭,卻非真實生活的星空。
改革開放后,我記住了一位前輩的話,“藝術創作不在于你表現什么,而在于怎么表現?!?/p>
六十歲面臨退休,面臨這尷尬的結果,決心破帽遮顏,從頭自學——如果此生落得個冒牌藝術家,實在是有些不甘心的。
苦干何惜汗如油,
笨牛牽磨四十秋。
小技雕蟲尋常事,
管它上流下九流。
——(六十自嘲)
改革開放,對有能耐者而言是能力的解放??上П救松杂摁?,當不成弄潮兒。眼紅于別人名利雙收,著實難受很久。后來終于明白,藝術也是一門學問,而學問的大門只會向虔誠的信徒開啟。本人雖老,但眼未瞎,手未抖,退而不休,“從頭收拾舊山河”。不搶不偷,礙著誰了?大不了落個“八十歲上吹鎖吶”來個“亡羊補牢”吧。自己出“題”,自己做“作文”,想咋改就咋改,不擔心有人催,不必看別人的眼色——原來,幸福在這里等著我哩。
不羨汽車喜有屋,
落伍時尚豈當殊?
虔心枯坐冷板凳,
寧靜致遠好讀書。
——(胸無大志)
遙想當年,氣盛無知,做了些許雕塑卻分不清模型和藝術之區別,是遺憾;好在尚能分辨長短美丑,知錯必改。要緊的,是路子要走對——哪怕是回頭路!
退休后,沒有了任務,卻有了自由,我試著敞開嗓子說我自己的話,唱我喜愛的歌,我說我看到的,我感到的,唱我想到的,悟到的;美聲唱不了,原生態行不行?現在歌壇上連“搖滾”不也大行其道么?
退休近二十年里,我試著用自己的眼、自己的心、自己的手去做雕塑竟一發而不可收。似也找到了真愛——“不可一日無此君”的程度。不為別的,只是想做一個真實的自己。有詩為證:
老來習“刀耕”,
不聞冬與春。
日日指間過,
甘做鄉下人。
另附打油一首以博一笑
《自畫像》
一堆廢紙(“紙塑”材料)
兩耳漏風(半聾)
三餐管飽(家有賢妻)
四季輕松(胸無大志)
五彩夢想(想得美)
六藝難攻(難實現)
七竅生煙(急性子)
八面不通(宅男)
九坐不動(閉門造車)
十分無用(糟老頭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