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依的騎士：趙婷的電影創作

張逸喬

(上海戲劇學院電影學院，上海 201112)

2020年第77屆威尼斯電影節，中國導演趙婷憑借她的最新電影作品《無依之地》(

Nomadland

，2020)獲得了當屆威尼斯電影節最佳影片金獅獎的殊榮。由此，趙婷成為第一位獲得威尼斯金獅獎的中國女導演，也是繼侯孝賢、張藝謀、蔡明亮、李安、賈樟柯后第六位獲得金獅獎的華人導演。在目前已可見的三部趙婷導演作品中，趙婷逐漸聚焦到從“趙婷”出發的獨特的觀察視角，也在她的電影中逐漸展現出具有特殊情緒痕跡的影像表達。

一、導演趙婷與她的電影觀察視角

趙婷出生于北京，14歲離家到倫敦的寄宿學校上學。當時的趙婷幾乎不會說英語，但她形容這段經歷類似在J.K.羅琳(J.K.Rowling)筆下的霍格沃茨魔法學校上學，不過美國西部的生活氣息對少年時期的趙婷更有吸引力。雖然一開始在洛杉磯的生活并不等同于她早年在美國影視、音樂錄影帶或書籍中看到的樣子，但趙婷以自己的方式獨自適應了洛杉磯的生活。北京、倫敦、洛杉磯等多地城市的生活經歷使得趙婷需要不斷融入不同的社會環境，也使得趙婷認識到傾聽的重要性，豐富的生活經驗為趙婷的電影創作提供了支持。在蒙特霍利約克學院獲得政治學學士學位后，趙婷進入紐約大學電影學院學習，并開始了她的電影創作之路。

2015年，趙婷自編自導的首部作品《哥哥教我唱的歌》(

Songs

My

Brothers

Taught

Me

，2015)于第31屆圣丹斯電影節首映，并先后獲得了當屆圣丹斯電影節評審團大獎劇情片單元和第68屆戛納電影節導演雙周單元的提名。《哥哥教我唱的歌》這部劇情長片主要講述了南達科他州松樹嶺印第安人保留地的一個叛逆少年的故事。趙婷開始將關注點落在少數族裔和弱勢群體，具體到《哥哥教我唱的歌》，電影通過對美國印第安土著人生活的描寫，以表現他們被排擠在美國主流社會群體之外的窘境與困難。從趙婷個人的生活經歷來看，第一部劇情長片的創作靈感或許是來自少年時期積存的對美國中西部地區的想象。而同時，趙婷的外籍背景在一定程度上也為趙婷在觀察美國的非主流群體時多出一份外來者特殊的克制與冷靜。

在首部劇情長片《哥哥教我唱的歌》的創作之后，趙婷坦言在南達科他州的生活經歷讓她意識到安靜的環境更適合于她對生活和生活中的人的觀察與思考。而進入好萊塢后，嘈雜的城市生活與行業環境不僅讓“希望得到關注”的趙婷搬去加利福尼亞州奧海鎮以保持自我的創作自由，還使她更堅定了要去那些還未被攝影機觀察到的“凈土”，觀察當地人的生活與情感狀態的想法。她幾次回到拍攝首部電影作品的印第安人保留地，并在當地一個馬場的地下室，趙婷認識了牛仔布雷迪·詹德羅(Brady Jandreau)。詹德羅身上所展現出的不羈與反抗，深深觸動了曾經一度野蠻生長的趙婷。她在采訪中表示：“當時我深受這位斗馬競賽的牛仔吸引，并告訴他：‘我想拍一部有關你的電影。’”

《騎士》(

The

Rider

，2017)的創作靈感來源于牛仔詹德羅的真實生活，改編自詹德羅在一次墜馬受傷后的經歷，探討了美國當代牛仔精神，以細膩的描繪塑造了美國牛仔的當代形象，真實的姿態解構了美國當代英雄主義。在《騎士》的故事中，有著非凡馴馬天賦的詹德羅在一次競技比賽中不慎墜馬傷及顱骨幾乎喪命，接受開顱手術后，醫生宣布他已無緣競技比賽，但詹德羅依然念念不忘熱愛的斗馬運動，手術住院兩周后他便不顧風險，偷溜出醫院繼續騎馬。雖然故事基于真實生活中的人物與他的經歷，但改編為電影劇本后則以虛構的故事為主。在一年多的《騎士》劇本創作中，找機會與詹德羅見面、不斷修改劇本，強調了真實與電影之間的距離，區別了詹德羅作為本人與詹德羅作為角色的人物個性，形成演員與角色之間的間離效果(estrangement effect)，使詹德羅最終有機會呈現他心中馴馬的形象和該有的樣子，表現出他的文化和他的世界。此外，趙婷在演員選擇上特別邀請到布雷迪·詹德羅本人與其家人出演以他們本人為原型的主要角色，同時為她的非職業演員們在劇本中留足表現空間。如此獨特的觀察角度與真摯的創作態度，在一定程度上幫助趙婷再度入圍了戛納電影節導演雙周單元，并最終依靠《騎士》摘下了第70屆戛納電影節導演雙周單元的最大獎項——藝術電影獎。

另外，對于接受過傳統電影導演訓練的趙婷而言，為電影建造拍攝場景并給予演員自由發揮的空間是電影拍攝中相對正統的模式，但她始終對講述邊緣社區與人群的故事懷有某種特殊的熱情，而將這種講述真實但被遺忘的故事的熱情與趙婷所接受過的正統的電影制作模式相結合，在趙婷看來再自然不過。《哥哥教我唱的歌》與《騎士》這兩部作品在創作中具有一定的相似性：首先，趙婷都將故事的發生地點選擇在她熟悉的松樹嶺印第安人保留地及其周圍；其次，趙婷使用了大量的非職業演員，在《騎士》中甚至清一色都使用了非職業演員；同時，這兩部電影作品都以極低成本完成了制作并在國際范圍內收獲了好評。更為明確的是，在這兩部電影作品中，從未停止做自己的趙婷逐漸確定了從“趙婷”出發的獨特的電影觀察視角。

二、導演趙婷與她的電影影像表達

經過兩部立足于少數族裔生活的劇情長片的創作積累之后，趙婷沒有被自身的亞裔身份所束縛，而是繼續從他者視角出發，繼續關注她所熱衷于講述的邊緣社區與人群的故事，并且將視角拓展出她熟悉的松樹嶺印第安人保留地，轉向了更遼闊的美國中西部地區。

杰西卡·布魯德(Jessica Bruder)的紀實報道文學作品《無依之地：21世紀的美國生存》(

Nomadland

:

Surviving

America

in

the

Twenty

-

First

Century

)。通過作者跟隨若干居住在貨車中的流浪者橫跨幾乎北美大陸的跋涉經歷，以及在亞馬孫工廠流水線與在甜菜農田參與收割的工作經驗，原著以新聞調查的日記形式組織起對這一新興游牧階層的出現與其背后深層的社會、經濟變化的非虛構寫作。電影《無依之地》的故事則基于原著，主要展現了在2008年的經濟危機中失去了包括丈夫的所有一切的中老年女性弗恩(Fern)作為居住在貨車里的現代游牧族群的生活與她穿越美國西部的旅程。

趙婷曾在采訪中提及對她影響極大的五位導演：“一位是泰倫斯·馬力克，一位是李安，一位是王家衛，一位是賈樟柯，一位是德國的維納·赫爾佐格。”趙婷已經在《騎士》中顯示出她對馬力克的熱愛，尤其在攝影風格上，她與攝影師喬舒亞·詹姆斯·理查德斯(Joshua James Richards)通過運用自然光效拍攝的方式向馬力克致敬。而在《無依之地》的影像呈現方面，趙婷同樣大量運用自然光效進行影片的拍攝，并于《騎士》致敬馬力克的基礎上，發展出屬于趙婷的具有特殊情緒痕跡的影像表達。

或許是因為原著的非虛構寫作手法，趙婷在影像風格上也選擇了強調寫實感的呈現，所以更多地使用自然光效也顯得自然而然。例如弗恩與琳達·梅(Linda May)相伴參觀在國家綠地公園工作的戴夫(Dave)導游項目的一段。弗恩習慣性地逃開了人群(如圖 1)，但迷失于公園巨大的山體中依然使她感到慌張焦慮。在這段影像中，接近黃昏的自然光線為灰粉色山體鋪上一層幾乎不可見的淺金色。當弗恩緊張于自己的走失，攝影機將人物放置在較大的景別(shots)里，人物的面部多數時候處于暗調(dark tone)中，且人物距離鏡頭較遠，更難以被看清楚當時的表情。通過人物與鏡頭的距離關系、特殊自然環境所呈現出的空曠空間以及演員的肢體表演，充分展現出弗恩此刻對自己與人群失去聯系的恐懼(如圖 2)。而當弗恩差點認為自己將被遺落在這個公園中，她聽見口哨聲轉身見到戴夫站在不遠處的山崗上時，攝影機不僅在這個段落中第一次用中景鏡頭(medium shot)呈現人物，并且隨著鏡頭的變化，光線也難得地落在人物的面部，能夠清楚觀察到她的表情從緊張到松弛，甚至出現了微笑(如圖 3)，但同時鏡頭仍然保持著與人物之間的一定距離。當弗恩爬上戴夫所在的山崗，重新找到他們聚集的原處時，鏡頭與人物之間的距離被縮短，近景鏡頭(close shot)充分展現了人物的面部表情，人物的狀態似乎放松但局促，光線的再次暗淡也凸顯出她面部的如釋重負與重新出現的疏離神色(如圖 4)。

圖1

圖2

圖3

圖4

在這個段落中，自然光效與人物和環境交疊出具有特別表意的影像畫面。自然光效不完全等同于日常生活中的自然光，而是一種日常生活中能夠為被攝物構成特殊意義的自然光線。通過對光線方向和曝光點的選擇，較少運用輔助光甚至不用修飾光的方式，以減少帶有人工痕跡的光線，營造出寫實性光效。從影像的最終呈現說，自然光效為畫面帶來了更多人物與環境的真實面貌，強調了影像畫面的真實感和生命力。美國西部荒涼又壯麗的自然環境與失去一切無所可依的人物角色，在自然光線下形成自然而然的天然風景，散發出未經雕琢的樸素詩意。但與馬力克為宏大抽象的宇宙和世界意識服務的詩意攝影風格不同的是，趙婷的詩意來自她所關注的個體。這些身處社會邊緣的小人物平凡而渺小地生活著，而在趙婷的鏡頭凝視之下，他們生活的自然縫隙中處處流淌著詩意的痛苦與浪漫。

趙婷的這種詩意呈現意味著“還存在著另一種語言，另一種溝通方式：感覺和形象”。也就是說，電影通過對形象的描摹傳遞最直觀的感覺，以達到借由影像搭建起創作者與觀眾之間的溝通橋梁。在上文分析的段落中，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Frances McDormand)的表情變化細微而生動，肢體語言豐富而自然，她的表演將弗恩追求自由畏懼人群卻又害怕被人群徹底遺忘的形象躍然于眼前。而趙婷所做的則是利用導演技巧與藝術直覺捕捉到演員的精準表演，抓住人在自然中感知自我存在時的外在狀態與復雜情感，將人在自由和束縛之間的搖擺溫和而平實地展現出來。或許這是一種女性獨有的細膩，但更準確地應該說是一種藝術創作者的敏銳。

三、導演趙婷與亞裔女性導演近年來在美國的電影創作

在《無依之地》進行后期制作的同時，趙婷也在完成漫威影業《永恒族》(

Eternals

，2021)的剪輯工作。趙婷的前三部作品都一致地關注著社會邊緣人群和少數族裔的生活，獎項的積累也逐漸為趙婷貼上了“新一代獨立電影導演”的標簽。在趙婷身上這樣的標簽并不少見，她既是“亞裔影人”，也是“女性導演”，同時也是“新一代獨立導演”。而趙婷認為這些林林總總的標簽只是“蛋糕上的糖霜，而不是蛋糕本身”。從某種意義來說，“蛋糕上的糖霜”并不代表“蛋糕本身”的不美味，并且可能因為具有飽含吸引力的外在更容易使人產生深入了解的興趣。或許正因于此，趙婷得到了好萊塢大制作的工作機會。趙婷的第四部作品漫威影業的《永恒族》可能將是相對她的前三部電影來說更面向大眾視野的主流商業體系作品。趙婷的電影創作經歷在新一代亞裔女性導演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從短片《女兒》(

Daughters

，2010)在國際短片節展的放映與獲獎，到首部劇情長片《哥哥教我唱的歌》的初試啼聲，再到《騎士》的石破天驚，趙婷逐漸得到美國獨立電影與好萊塢的關注，從而有了《無依之地》與麥克多蒙德的合作以及《永恒族》與漫威影業的合作。在導演的成長之路上，閻羽茜與趙婷有著類似的發展路徑。閻羽茜曾在《華爾街日報》(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供職，于紐約大學帝勢藝術學院獲得電影專業碩士學位。在執導過兩部短片之后，閻羽茜制作了她的首部劇情長片《海上浮城》(

Dead

Pigs

,2018)。在這部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的劇情長片中，閻羽茜透過女性視角將現實事件與個體命運融為一體，充分展現在現代化進程中當代中國社會普通人面對生活巨變時迷茫與無助的狀態。憑借《海上浮城》在國內外電影節展上的出色表現，閻羽茜開始進入好萊塢，與華納影業合作執導漫畫改編電影《猛禽小隊和哈莉·奎因》(

Birds

of

Prey

:

And

the

Fantabulous

Emancipation

of

One

Harley

Quinn

，2020)，成為第一位執導超級英雄電影的亞裔女性導演。

從她們的電影創作經歷可見，雖然在初期創作的過程中，資源與資金的匱乏對新導演來說可能會是不小的挑戰，但短片或獨立制片作品也在這個層面上成為鑒別新導演專業能力和才華的有效途徑，以及敲開好萊塢制片廠大門的敲門磚。不過，借由已有作品達成與好萊塢制片廠的合作，并不是新一代亞裔女性導演在美國進行電影創作的唯一途徑，獨立制作成片同樣可以嶄露頭角，例如王子逸的作品就都堅持采用了獨立制片的制作方式。

趙婷在她的電影創作中，通過自己異鄉外來者的視角來觀察美國社會的邊緣人群與少數族裔，而王子逸則是選擇從自身出發，聚焦于擁有多重文化的移民子女和他們家庭之間可能存在的多方文化差異與代際隔閡。2019年，王子逸的第二部劇情長片《別告訴她》(

The

Farewell

，2019)由A24公司發行在美國首映。《別告訴她》改編自導演王子逸親身經歷的家庭故事，通過是否告知罹患癌癥的奶奶真實病情一事入手，展現華人家庭內部中西方文化的差異。王子逸對自我多重文化身份的認知和思考逐漸演化成她創作的動力之一。作為二代移民的導演王子逸，充分發揮了自我文化身份的特殊性，利用中國文化與美國文化的角度差異完成了《別告訴她》這樣一部顛覆了“美國電影”含義的電影。無獨有偶，在王子逸之前，同樣有一位亞裔女性導演伍思薇將自我身份認知與親身經歷作為自己電影創作的動力源泉。伍思薇幾乎是最早專注拍攝同性題材的女性導演之一。她的首部劇情長片《面子》(

Saving

Face

，2004)即以導演伍思薇向母親坦白自己性取向的真實經歷為部分靈感改編而成，而這部電影曾被對標于李安導演的同性題材作品《喜宴》(

The

Wedding

Banquet

，1993)，導演伍思薇也被寄予厚望。但之后不久，伍思薇因為母親的健康原因一度回歸到自己的生活。在伍思薇初執導筒的16年后，網飛(Netflix)發行了她的第二部劇情長片《真心半解》(

The

Half

of

It

，2020)。這部取材于《大鼻子情圣》(

Cyrano

de

Bergerac

，1990)的青少年浪漫喜劇電影，同樣關注的是美籍華裔女性對自我性取向的認知問題。也如《面子》所討論的是，伍思薇沒有單純地完成一部浪漫喜劇類型電影，她在《真心半解》中討論的仍然是關于愛的問題。

這四位在美國發展的亞裔女性導演雖然生活與創作經歷都不盡相同，但不約而同的是她們都試圖從自我出發形成了具有個人風格的社會觀察視角，并且不斷進行著她們多元文化視域下的思考與表達。“亞裔女性導演”的共同標簽沒有成為她們電影創作中的障礙，反倒在一定程度上成為助力。正如趙婷所說，一個人將被如何定義“完全取決于我們自己去控制我們如何被定義”。

結 語

隨著第78屆美國金球獎落下帷幕，趙婷憑借《無依之地》斬獲了最佳導演和劇情類最佳影片獎兩項大獎。就此，趙婷不僅成為第一位拿下威尼斯金獅獎的中國女導演，也成為第一位拿下美國金球獎的中國女導演。從她的作品來看，趙婷的電影往往是從具有普世性的價值觀出發，不拘泥于國籍、性別與既有認知，溫和而帶有鮮明地講述著關于超越政治與標簽的人類經驗的故事。無論是面向電影節展的獨立制作電影，還是面向主流大眾的商業類型電影，趙婷都將以“趙婷”的方式顯示著電影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