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軍
(《中華英才》雜志社,北京100007)
王安憶是個真誠的人,談到自己走上文學創作之路時,她有一句風趣、坦率且富有哲理的自白,“假如有人問我:‘為什么寫?’我便回答:‘為了生活得更好?!偃缬腥藛栁遥骸疄槭裁瓷??’我便回答:‘為了寫得更好?!@很像一條追著自己尾巴跑的狗?!?/p>
青年時代,當時王安憶在徐州地區文工團演出空閑之余,她身上的文學基因漸漸開始萌動了,她拿出紙和筆悄悄地開始寫習作。一篇篇習作寫成后,她最初是放在抽屜里自我欣賞,或者讓母親茹志鵑看一看,提提意見;父親也關注女兒的創作,但從不干預女兒的創作之事,總是鼓勵她獨立寫作。后來王安憶慢慢發現自己寫的稿子有點像樣了,才壯著膽子把稿子塞進郵筒,寄給有關文學報刊的編輯部。1976年,她終于在《江蘇文藝》上發表了散文處女作《向前進》。
1978年,在知青大返城中,王安憶也回到了上海,由于她在文學創作上已有了一定的基礎,便進入了《兒童時代》雜志社當編輯。在完成編輯工作之余,她便繼續進行文學創作,1979年4月又在《少年文藝》雜志上發表了小說處女作《誰是未來的中隊長》。這篇反映校園生活的小說,圍繞“誰是未來的中隊長”這個主題,塑造了一個愛向老師“打小報告”、受到老師喜歡且總能當上班組干部的張莎莎,一個平時喜歡幫助同學、受同學歡迎但在老師眼中是個“愛出風頭”的李鐵錨,這兩個同學無形中成了未來中隊長的競爭對手。
作者在小說中把這兩個角色的所作所為都具體表現了出來,但卻未寫出結果,有意讓讀者來評判。像這樣的遭遇,王安憶本人也曾有過,她在上小學二年級選中隊干部時,班上的同學全票選她當中隊干部,結果那位姓張的老師卻硬要她讓一位得零票的同學當班干部,讓她大惑不解。她這篇小說就揭示了一個至今還存在的問題:就是老師也好、領導也罷,到底培養和提拔使用什么人的問題。該文后來還獲得全國第二屆少年文藝創作二等獎。
1980年,王安憶參加了中國作家協會第五期文學講習所學習,系統學習了一些文學創作理論,并聽了一批著名作家講授的文學創作技巧課,使她的文學創作水平有了較大的提高。更重要的是她交到了一些好文友:《新港》雜志主編蔣子龍首先向她約稿,她便寫了篇小說《命運》,交給蔣子龍后很快就編發了。《江城》雜志的主編王宗漢隨后也向她約稿,她便寫了篇小說《小院瑣記》交給王主編。王主編看后覺得這篇小說寫得不錯,發在《江城》上有點可惜了,應該發到國家級刊物上去,所以就將作品轉給中國青年出版社,《小說季刊》發表;還有河北的作家賈大山看到她發表在1978年《河北文藝》第10期“新人新作”專欄上的小說《平原上》,便記在心里。恰巧有一次在講習所洗衣池邊遇見她后,賈大山稱贊她“這篇小說寫得很好,將來你一定有出息”。這一切,對于王安憶來說,無疑是莫大的鼓勵。
王安憶是一位有個性的作家,她有一位出色的作家母親,她也很尊重母親,但她在文學上走的是一條自己開拓出來的創作新路,因此她的作品也就有獨特的風格和生命力,這也讓她成為了在當代中國文壇頗具影響力的作家。
1980年6月,王安憶在《北京文學》上發表了她6000字的成名作《雨,沙沙沙》,在文壇產生了較大的影響。這年的年底,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的高維晞先生就來找她,決定給她出版《雨,沙沙沙》短篇小說集。她便選了此前和在文學講習所學習期間創作的10多篇小說,結成一個集子,在1981正式出版,第一次印了兩萬冊,銷得不錯,出版社又加印了1萬冊。1983年,王安憶又參加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文學活動,創作視野大大開闊。同年,她的《黑黑白白》《王安憶中短篇小說集》《尾聲》《流逝》,分別在少年兒童出版社、中國青年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
1985年,王安憶又創作了一部有影響的中篇小說《小鮑莊》,在同年12月《中國作家》雜志發表,并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作品被譽為“尋根文學”中的優秀作品,《小鮑莊》榮獲1985年至1986年獲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
1983年,王安憶參加美國愛荷華州的寫作計劃,美國之行對她震動極大,讓她換一只眼睛看自己熟悉的東西,西方文化的參照使她有意識地重新審視自身的民族文化和文化處境?!皩じ伞钡奈膶W主張有著鮮明的精英姿態,帶著披荊斬棘指點迷津的自信。
而在《小鮑莊》呈現的封閉的傳統農耕社會生活畫卷中,由那五六個家庭,十幾口人上演的悲喜交織的有關命運的正劇里,作者刻意收斂自己的情感態度,盡量不去提煉、裁剪原生態的生活,試圖傳達他們真實豐富的人生,讓讀者在鄉村日常生活場景里感受到復雜的文化內涵。
在這塊頗具象征意義的封閉的土地上,以宗法家族關系連接起來的共同的生活生產方式、文化背景和倫理規范,使得這個莊上的人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儒家文化傳統倫理價值體系中的“仁義”觀念,“仁義”構成了小鮑莊人的集體無意識,他們敬重仁義,把仁義作為思想行動的準則。對這個仁義之鄉的道德風尚,作者不做價值判斷,而是用寫實的筆法冷靜的呈現,讓人物的言行、心理在自然狀態下露出不盡仁義的馬腳,揭開矛盾的破綻。
所以,我們在小鮑莊看到鮑仁山家里的生孩子,家里既來了女人,也來了種地的男人。死了孫子的鮑五爺成了老絕戶,鮑莊人一起供養他,“誰鍋里有,都少不了你老碗里的”;唱蓮花落的小翠子流落到這里,撈渣娘看她可憐收留了她;妻子瘋了,鮑秉德不離不棄,認為自己“不能這么不仁不義,一日夫妻百日恩”等。小鮑莊的仁義之舉俯拾皆是,到處彌漫著“仁義”的溫情。
可與此同時,我們也看到,鮑彥山家收留小翠子也是為癡憨的長子說媳婦省一份禮錢又添個勞力,拼命地使喚她讓自己不吃虧;死了丈夫的二嬸沒人關心她的生計的難處,倒是她接受外鄉貨郎拾來的幫助并成為相好以后,鮑氏家族的男人們侵占她的地,毆打她的人;二嬸雖然同拾來相好,吃住一家,心里卻總感覺著在莊里、在兒子面前短了點什么,也不真把拾來掏心掏肺地對待,無休止的使喚他不說,有時甚至冷言冷語以致他負氣出走;鮑秉德一見鐘情的漂亮老婆生不出孩子,他怨恨她完不成自己傳宗接代的任務而屢屢毆打她,瘋女人變得更瘋,又不送醫院救治。
與這意義難辨的“仁義”相對應,作者最后讓年紀小小的沒有絲毫雜質的仁義之子“撈渣”完成救贖的任務,他因拯救五爺而死,他的死換來了莊里無數人命運的改變,他成了這莊上的仁義符號,人們念叨著他的無數善行,沉浸在新的集體無意識里,“美化”各自的行為,編造新的仁義之舉。紀念碑的樹立,掃墓制度的訂立,似乎要把小鮑莊的“義舉”納入小鮑莊新的文化歷史的族譜。
美與丑、善與惡、真與假、虛與實在這里如醬缸一般混沌一片,我們如何厘清現象與本質,又如何拆解與重建,啟蒙的命題似乎找不到答案。作品以藝術的形象、嚴肅的思考警示我們民族文化的難言難解,要進行成功的突圍是多么的艱難復雜。
1986年,王安憶的長篇小說《黃河故道》和《69屆初中生》,分別由四川文藝出版社、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散文集《母女漫游美利堅》,與茹志鵑合著,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1987年,王安憶調入上海市作家協會成為專業作家。同年,她的《海上繁華夢》《荒山之戀》《流水十三章》,分別由花城出版社、香港三聯書店、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
此后,王安憶筆耕不輟,先后創作了一批優秀作品。其中先后獲得1996年臺灣《中國時報》開卷好書獎、1998年第四屆上海文學藝術獎、1999年亞洲周刊20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
榮獲2000年第五屆茅盾文學獎的長篇小說《長恨歌》,以其獨特的方式和視角描述了女主人公王琦瑤的人生悲劇:上世紀40年代,還是中學生的王琦瑤被選為“上海小姐”,從此開始命運多舛的一生。她先做了人到中年但有權有勢的李主任的“金絲雀”,從少女變成了真正的女人。上海解放后李主任遇難,王琦瑤成了普通百姓,她表面的日子平淡似水,但內心的情感潮水卻從未平息,又先后與康明遜、程先生、老克臘這幾個男人開始了復雜的情感糾葛關系。到上世紀80年代,已是知天命之年的王琦瑤難逃劫數,與女兒的男同學發生畸形戀,最終被失手殺死,命喪黃泉。
王琦瑤每次都滿懷激情地憧憬她的愛情,可結局卻一次比一次凄慘:與李主任在一起她付出上了她的貞操,與康明遜在一起她搭上了她的名譽,再和老克臘在一起她又付出了她的金錢。總之,為了男人,她搭上了全部的愛,最后還搭上了自己性命,但卻沒有一個男人給她一次完完整整的愛情??梢哉f,王琦瑤一生都在不停地追尋,追尋她想要的愛情與生活,但現實環境的冷酷、“男性世界”的包圍和她自身性格與命運,使她求而不得,最終以悲劇收場。
王安憶用細膩的筆觸,把一個舊上海女人40年的情與愛寫得哀婉動人,跌宕起伏:小說中沒有撕心裂肺的痛苦與掙扎,也沒有驚天動地的吶喊與咆哮,只有空中鴿群悲鳴的聲音,只有王琦瑤臨終前搖曳的燈光,一如片場,一如人生瑣碎的平直,人在歷史與時間面前如此渺小而卑微。小說全文無一“恨”字,但王安憶恰是藝術地用這種“無恨”的方式來凸顯王琦瑤人生的“長恨”,可以說是藝高一籌。同時,這部作品還被改編成電影、電視劇和話劇,奠定了作家在當代中國文壇上的重要地位。
《長恨歌》雖然獲得了第五屆茅盾文學獎和第一屆世界華文文學大獎,但是也有評論者提出了尖銳的批評:“我們期待的是它的經典性,我們期待的是它能夠通過一個人寫出一個城市??蛇@個城市全部的特點就是男歡女愛,吃喝玩樂……王琦瑤只是一個寄生者,一個美的追逐者而已?!?/p>
顯然論者過于強調小說的外在形式,因而容易迷失于物質化描寫的故事情節和生活細節中,而忽視了作者對人物心靈的開掘。其實,我們撥開作品的層層華麗細密外衣依然還是能看到它的精神內質的。
王琦瑤就是上世紀40年代上海這個浸染了濃重的封建殖民文化大都市的產兒,進片場、拍畫報照片、參加選美、投入李主任懷抱,表現了她虛榮,想出人頭地想找到生活的靠山的一面,然而很快全國解放使她的愿望落了空,以后在獨自面對生活的漫長歲月里,她又逐漸顯示了精明、自尊、堅強的另一面。她參加了護士培訓班,靠給人打針解決生計,結交男女朋友,在平安里從容經營著自己精細的日常生活。當她看出康明遜的無能時立刻放開他,獨自擔當起養育孩子的責任等等。
這是上海人的精明、務實、圓通,是上海的歷史文化教給平民百姓的生存智慧,也是王琦瑤安身立命的精神力量源泉。所以著名學者陳思和評論說王安憶的創作也許無意地遵循了城市民間的歷史意識。小說《長恨歌》,既是一部女性的情感史和生命史,又是上海城市歷史的象征。
如果說舊時代走來的城市平民王琦瑤憑借個人深諳世事的心智和自主踏實的精神以求得可靠安穩的生存為生活目標,那么改革開放新時代成長起來的《我愛比爾》中的女大學生阿三的人生訴求已遠不止這些,她有更進一步的精神追求,因而有更加強烈的精神困惑和迷茫。
在小說《我愛比爾》中,阿三在上海這座國際大都市借助繪畫認識了一撥又一撥外國男人,可是她交往的男人從外交官到外教到畫商,因為文化差異或者偏見、獵奇等原因,沒有人真正把她當作有精神追求的人來看待。
經歷了與外交官比爾的沒有下文的感情后,阿三似乎變得安靜了,她躲在郊區出租屋里獨自繪畫以排遣孤獨。這時的她并沒有墮落。但是法國青年畫商馬丁的一番對繪畫的評價以及對阿三的畫作的否定將她徹底擊倒,因為他暗示她的畫沒有靈魂,沒有表現“本來”,這擊中了她的軟肋,她再也不能畫畫了。
縱觀阿三表面如魚得水的風光生活,如做大學生時就參加全國美展,由于將中國元素、抽象模糊的觀念融入西洋繪畫中的技巧而在評論界小有名氣,說英文結交外國朋友,出入文藝名流的派對等,凡是這個浮華時代都市青年向往的她都有一份。
她畫畫,又以繪畫為媒介談情說愛,但究其實,繪畫對她來說只是徒具表象的形式,是她表現自我存在的生活載體,然而她的繪畫是沒有靈魂的色彩和線條,那些被淺薄投機的所謂評論家稱道的“思想”,其實是跟風學來的,并非發阿三的自內心,如馬丁所說,是我們的手能摸得著、心能想象得到的,而不是別人告訴我們的“本來的東西”。
馬丁還告訴她所謂“本來”與上帝有關,但阿三不信上帝,沒有信仰,她作畫看不到意義,以畫為生的生活因而失去了價值,她明白了馬丁的話就等于否定了自己的生活和存在價值,所以才會有以后的自我放縱與勞教所生活中的自我拯救。
《我愛比爾》這部小說的主旨其實與愛無關,阿三也只是當今消費時代大都市蕓蕓眾生靈魂焦慮精神空虛的一個象征,迷失自我放浪形骸象征了尋找精神家園過程中必然走過的一段歧路,最終勞改農場那段粗糲嚴酷的生活讓她擦亮了眼睛,拂去了虛浮的假象,回到樸實自然的心靈世界,作品結尾處那個“處女蛋”就是她新生的象征和啟示。
王安憶作品中不僅有知識分子建立信仰過程中的精神跋涉,而且有相當一部分被稱為平民寫作或市井風情之作,同樣顯示出普通大眾在庸常卑微人生中尋找生存立身之本的精神支柱是何等的堅忍頑強。
作者直面他們所處的真實的歷史文化場域,毫不回避他們生活中遇到的諸多矛盾和尷尬,力求避免預設的主觀的價值判斷和道德提示,尊重其生活道路的選擇并給予“理解的同情”。
其中的一些作品固然會因故事外在情節的傳奇性和人物性格強烈的獨特性而吸引讀者和論者,但僅此理解和觀賞必然有憾于作者的良苦用心。



王安憶坦言,自己是這樣認識小說的本質的:小說不是現實,它是一個人的心靈的世界,這個世界有著另一種規律、原則、起源和歸宿。但是筑造心靈世界的材料卻是我們賴以生存的現實世界。小說的價值是開拓一個人類的神界。
由此可見,開啟心靈之門成為她創作的努力方向,而對蕓蕓眾生精神世界的關注和尊重,在20世紀90年代“人文精神大討論”以及延續至今的“以人為本”的時代背景下,無疑有著重要的意義和價值。
王安憶在《長恨歌》開篇《鴿子》里說,鴿子是這城市的精靈,是唯一的俯瞰這城市的活物,唯有它們能領略這城市的真話,“它們心里有多少秘密,就有多少同情;有多少同情就有多少信用?!苯柚@番感慨,我們可以體悟作家在個人日常生活敘事和城市風情描繪背后的精神尋根。
王安憶作品中時代、歷史成為真正的背景,烘托的是不同背景舞臺上作為主角的“小人物”個體生命中的心靈世界。他們不僅以自己的方式選擇生存的空間,而且也以頑強的力量尋求生活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