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以嘉

作者有話說:一個冬天都在偷懶,以每天一百字的速度寫這篇稿,非常快樂。寫完結(jié)尾的那天,突然收到了小明提醒寫稿的消息,我一個激靈就把文章發(fā)出去了。從表面上看,這是一個拖延癥不被催就不交稿的故事,但相信各位讀者朋友一定慧眼識珠,覺察到我和小明之間是有很深的、很深的默契在的。
驕傲、害羞、怕被拒絕,無數(shù)種難以描摹的情緒混雜在一起,把他的喜歡粉飾成別扭又難以接近的模樣。
1
下了班,孟念秋關(guān)上家門,看向沙發(fā)上坐著的、高大安靜的不速之客。
臨近黃昏,姜照在夕陽余暉的籠罩之中,無言地回應(yīng)著她的眼神——他整個人是不容質(zhì)疑的英氣卓然,又因不茍言笑,顯得格外難以接近。
許久之前孟念秋就已經(jīng)給過他鑰匙,這時候倒也不驚訝,只慢吞吞地倒了杯水放在他的手邊,調(diào)侃道:“姜律今天不是要準備開庭,怎么有空過來?”
姜照沒有講話,將身側(cè)紙袋遞給她。袋子里裝著的,是一件寶藍色風衣。
孟念秋這才想起,前幾日在姜照家吃晚飯,她走得急了些,把衣服忘在了那里。偏偏這幾天她忙得連軸轉(zhuǎn),完全把這件事拋在了腦后。
到了飯點,兩人都眷戀家里的安適,不想出門。照例是姜照下廚,孟念秋幫他挽起袖子,在一旁打下手。
味噌湯煮好后,姜照讓她嘗一下味道。孟念秋把碎發(fā)捋到耳后,輕輕抿了一下湯匙,側(cè)過頭,見姜照定定地望著她。
她笑了笑,問道:“怎么了?”
姜照牽了牽嘴角,移開目光:“今天的這個場景,有點似曾相識。”
相似的情境,的確已經(jīng)發(fā)生過無數(shù)次。過去身為高中生的孟念秋寄住在姜家,兩人下了晚自習,總要想辦法搞點熱乎東西來吃。
姜照雖然一向是“十指不沾陽春水”,嘴巴卻很刁鉆,旁人掌勺的時候,一定要先給他嘗過一口咸淡才關(guān)火。
那時候的他不曾想到,自己也有為別人洗手作羹湯的一天。
孟念秋端著碗筷離開廚房,留給他一個輕倩的背影。
姜照的喉結(jié)艱難地動了動,終于還是沒有開口。盡管心底的疑問,每分每秒都在噬咬著他的心。
他在高負荷連續(xù)工作了十幾個小時后,驅(qū)車來到孟念秋的家里,為的只是要問一句話——她風衣口袋里,那枚顯然是用來盛放鉆戒的紅絲絨禮盒,到底是誰送的。
2
孟念秋出生在甘肅天水,長相上卻像極了江南水鄉(xiāng)里面出來的人兒,一雙水杏眼睛,鼻尖挺翹。根據(jù)母親的說法,她和祖籍蘇州的外婆簡直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不只是樣貌,她的性子也和周圍一起長大的同學不太相像——講話慢條斯理,從沒見她和旁人起過什么爭執(zhí)。即使是在主席臺上致辭,或是作為學生代表接受電臺采訪的時候,她也是不慌不忙的,仿佛從生下來到現(xiàn)在就沒有什么能讓她緊張。
為人父母,總是希望孩子能接受好的教育,再加上孟念秋為人處世又讓人放心,所以去南京讀高中的選擇,就擺在了她的面前。
她的心里沒有太多波瀾,為著這件事,父母已經(jīng)操持了一個多月,更是和人好話說盡,她想不出拒絕的理由。
只是……她以后要借住在父親過去的朋友家中,在陌生的環(huán)境里學習和生活。
從天水到南京,要坐近二十個小時的火車。綠皮車廂里的汗味、交接處的煙味和方便面散發(fā)著熱氣的濃厚味道,使人幾欲作嘔。
行李更是重得出奇,讓她懷疑里面是否裝了鐵塊。
出發(fā)前一晚,孟念秋擦完桌子回過頭,看到母親正在挑揀白日摘好的花牛蘋果,然后一個一個擦干凈,包好,再塞到她的塑膠袋子里去。
孟念秋走過去,嘆了口氣,語氣還是含笑的:“媽,南京是沒有蘋果賣嗎?”
母親拿起肩上毛巾,輕輕抽了一下她的腿:“南京有又怎么樣?禮輕情意重。你以后在人家屋檐下生活,要斂著性子,講話可不能再這樣沒大沒小。”
教誨似乎猶在耳邊,但此時此刻,孟念秋兩手拎著死沉死沉的塑膠袋子,搖搖晃晃地走在南京八月無盡的蟬鳴之中,突然很想把東西一扔、 兩眼一閉,直接暈倒在大街上,任由救護車把她送到隨便什么地方。
孟念秋繞過最后一個路口,手心里寫著地址的字條已被汗水浸得濕透。她掏出口袋里的手帕擦擦臉,抬起手臂,按響了江家的門鈴。
門內(nèi),是她只在電視中才看到過的景象,風致閑逸的庭院,紫藤花纏繞的回廊,開門的中年人和氣地同她講話:“來得太巧了,今天剛好是姜照的生日,姜照你還記得吧?當年在天水,他天天追著你到處跑。我讓他給你留了蛋糕……”
孟念秋記得這個人,他是姜照的爸爸趙恒遠。姜家在本地是望族,趙恒遠幾乎算是入贅,所以姜照自然而然地隨了母親姜世然的姓氏。
在孟念秋對孩提時代的記憶中,這個叔叔的確是很和善的。她費勁巴拉地擠出一個笑容,努力跟上趙恒遠的步子,盼著能早一點把東西放下,好好坐下休息一會兒。
好容易進了門,可她沒想到,蘋果竟比人先一步進了客廳。
孟念秋低頭看向塑膠袋,好大一個豁口,她完全不知道是在哪兒劃破的。蘋果咕嚕咕嚕,一直滾到那群興奮張揚的年輕人腳邊方才停下。
不知哪個先起了頭,總之滿堂都是哄笑。
笑聲像是順著耳道進了孟念秋的腦袋里,她幾乎要喘不過氣來,只能低下頭去。
人群中央的男生似乎輕哼了一聲,問道:“南京是沒有蘋果嗎?”
明明孟念秋昨日說過一樣的話,可這時候聽到耳朵里,卻無比令人難堪。
她想要過去和這人理論,然而第一步才剛剛邁出去,她突然覺得哪里不對——膝蓋發(fā)軟,四周迅速變黑,頭重得抬不起來……
孟念秋耳朵里聽到的最后的聲響,是人的腦袋砸到地板上發(fā)出的“砰”的一聲。
3
中暑醒來后,孟念秋很快恢復(fù)了元氣。
她每天早起按時上學,晚上回到家吃過飯便幫忙做家務(wù),手腳利落又有眼色。平日里,她總是眉眼帶笑,從未在人前表現(xiàn)出一點不快,完美得像是個假人。
但這個家里,也不是所有人都吃她這一套的。
每次和姜照打了照面,孟念秋還沒來得及打招呼,他就先別開了臉大步走開。這樣反復(fù)幾次后,孟念秋也就不再主動與他搭話,只在遇見的時候,略一點頭,不再期待能得到回應(yīng)。
姜家世代制瓷,到姜照的母親姜世然這里已經(jīng)有十幾代,因為姜家的瓷窯在淮水邊上,所以名字叫作淮窯。
制瓷要心靜,更要坐定,可姜照到哪里都像是刮過一陣風,從出生起摔過的盤碟碗罐更是不計其數(shù),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安然久坐的。
常言說“三歲看老”,姜世然有心要把制瓷的手藝傳給他,但心里也知道,有些事強求不來。
兒子一天天長大,瘋得像野馬一樣,真要是硬押著他進工作室,不把桌子掀了都是好的。
姜世然做慣了水磨功夫,飯桌上總是無意間談起新燒制的花口碗或者天青釉,然后用余光悄悄打量姜照的神色。
姜照倒是沒辜負一米八的身高,吃飯吃得聚精會神,自己親媽說的話,看著是一個字也沒往耳朵里進,反觀坐在他對面的孟念秋,才真正是仔細聽人講話的模樣。
小姑娘十歲之前也是姜世然看著長起來的,一晃五六年過去,講話還和小時候一樣慢聲細語,聽得人心情舒暢。
姜世然托著腮,聽小姑娘問道:“阿姨,你之前說過,宋朝時,姜家的祖先北上學藝,融會五大瓷窯的精妙之處,燒制出了淮窯的第一批瓷器。這樣的話,是不是五大窯的瓷器擁有的顏色,淮窯全都能燒出來?”
姜世然展顏一笑:“這么說……倒也不能算錯。只是咱們淮窯的這位創(chuàng)始人,偏好色彩淺淡的瓷器。五大瓷窯里,汝窯以天青色為最佳,定窯崇尚色澤凈白,這兩大瓷窯的風格對姜家影響最大,所以淮窯也是以青色和白色的瓷器為最多。”
她話音未落,椅子腳摩擦桌面的聲音響起,姜照起身離開:“我吃好了,先回房間。”
按捺住心中的失落,姜世然夾了塊肉,放到孟念秋的碗里:“多吃點,下周瓷器開片的時候,阿姨喊你過來聽。”
4
孟念秋以為那是句客套話。
畢竟就算是街邊小店的老板,在食客問起鹵肉的秘方時,尚且要擺著笑臉兒不動聲色地把話岔開,又何況姜家淮窯是百年傳承的手藝。人靠著某一樣手藝安身立命,其中的關(guān)竅自然不可輕易示人。
但姜世然對她,一點也沒有藏私。
周六的午后,她被姜世然牽著手,做夢一樣走到后院的工作室里。工人拿鉤子勾住擺放瓷器的木架,將剛剛燒制出的幾層瓷器從窯內(nèi)牽引出來。
這時候已是年末,冬日陰寒,天色暗淡,工作室內(nèi)也像是有陰云籠罩,有種說不出的積郁。可剎那之間,滿目的粉青色飛入她的眼中,像是有人突然開了燈,眼前一下子變得亮堂起來。
瓷器開片的聲音,也急急地涌入孟念秋的耳朵里,她從沒聽過類似的聲音,不知如何形容,只是呆呆地站著出神。她從不知道瓷器釉面自然開裂的聲音可以這樣清脆明麗,比繁弦急管還要動人,讓她想起小時候跟著家里人上山,山上青苔隱隱,泉水叮咚。
“雨過天青云開處,者般顏色做將來”,詩句原來并沒有夸張。
等到身后人聲響起,孟念秋方才察覺,工作室里的人差不多都已經(jīng)散了,姜阿姨也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離開。取而代之的,是門口站著的一位三十出頭的男子,他頭發(fā)染成紅色,很是張揚。
紅發(fā)男子似笑非笑地朝屋內(nèi)看了會兒,取下口中的香煙,悠悠吐出一口氣,轉(zhuǎn)身離開。
這人的眼神、舉止算不上兇惡,卻莫名使人不安。
等到煙味聞不見了,孟念秋搓搓手,抬腳出了屋。
院內(nèi)空寂,中庭的梅樹經(jīng)風一吹,枝丫微動,恰有幾枚飛雪一般的花瓣落到樹下少年人的肩上,倏忽間又從他肩頭飄下,零落泥土之中。
和對方視線對上,孟念秋心中暗道不妙。平日里姜照見她已是沒什么好臉色,這下被她明目張膽地盯著看,只怕免不了要有更多不快。
兩人面對面地僵站了十幾秒,心虛的孟念秋先開了口:“剛剛紅頭發(fā)的那位先生……”
姜照冷冰冰地將她的話截斷:“那是我叔叔,你離他遠一點。”
和他的聲音比起來,十二月的風都稱得上是溫暖怡人了。孟念秋想不到會被他斥責,示好的笑容還來不及收起,看上去簡直像是氣得笑起來:“我是個邪祟還是怎樣?離得近些,還能引來天雷不成?”
話說出口她就后悔了,她這是住在別人家里,若是徹底鬧翻了,姜家也絕沒有攆走自家兒子來遷就她的道理。
所幸姜照沒有再說話,轉(zhuǎn)身離開了。
孟念秋怔怔地回了房間。她自認是做好了心理準備才來南京的,姜家人對她也稱得上關(guān)懷有加,可她還是覺得過得很累。
每天都要懸著一顆心,怕說錯了什么話,做錯了什么事。不笑是甩臉子,笑得太多又顯得諂媚,人多嘴雜,由不得她不事事當心。
5
日子還是一樣過,姜照的態(tài)度依舊是不冷不熱,孟念秋徹底放棄了和他搞好關(guān)系的想法,專心于學業(yè)。剩下的時間,她幾乎都泡在了工作室里。
姜世然手把手地教她,從挑選合適的高嶺土,到一點一點地調(diào)和泥巴,再到制坯、上釉、燒結(jié),一個細節(jié)也不放過。
孟念秋從沒開口問過姜阿姨是為什么要教她,姜世然也從不提起。兩人之間形成了某種默契,不像是大家族的主母和借住在這里的小姑娘,而像是一對趕工的工友。制瓷以外,不談其他。
學制瓷是件辛苦的事,孟念秋自認沒有任何偷學技藝用來獲利的想法,但她管不了別人如何看、如何想。
有次她從廊下過,隔著花窗聽到園丁議論,說寄居在姜家的這個小姑娘心眼多,不僅能把姜世然哄得開心,還大模大樣地學起制瓷。八成是看姜家唯一的兒子心思不在正事上,等以后她本事學到手再嫁進姜家,飛上枝頭變作鳳凰。
孟念秋聽得想要捶墻,但辯白的話,她一句也沒有講。如何講得清呢?她總不能把一顆心掏出來給人看。姜照與她尚且有小時候的情分在,都還這樣看待她,更何況是旁人?
到她第一次燒出一只白瓷盤的那天,這些響在她耳邊的細細碎碎的流言,仿佛被人用抹布抹了個干凈。
孟念秋捧著盤子,睡覺時放到床頭,看一萬次也看不夠。她第一次嘗到造物的快樂,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四月份的夜晚還有涼意,她睡不著,披了件衣服,走到中庭的梅樹下看月亮。幽幽的銀光照著白瓷盤,像是一枚月亮掛在天邊,另一枚月亮被她拿在手上。
夜里這樣靜,主房的聲響也就聽得格外清楚:“再怎么說,恒平都是自家人。自家人要為家里做點事,你推三阻四就是不讓,一個外面來的小丫頭,你教起來倒是用心!”
相較之下,姜阿姨的聲音就低得多了:“恒平他明知瓷窯里的規(guī)矩,還在里面吸煙,工人們愛惜瓷器,這才……”
“行了,行了,外人告狀你怎么就那么信?恒平是我弟弟,他什么為人我還是清楚的。依我看,是因為有恒平在,你那些工人不方便耍滑頭,才要想法子把他給趕走!”
話語里的怒火似乎燒到了孟念秋身邊。原來姜照的父親發(fā)起火來,是這樣駭人。而他發(fā)怒的理由,也十分明確:姜照的叔叔趙恒平,也就是那日見到的紅發(fā)男子,想要在淮窯里做事。可姜阿姨寧可教孟念秋這么一個外人,也不肯讓趙恒平染指制瓷的手藝。如此“胳膊肘往外拐”,也就難怪一向和善的趙叔叔要生氣。
春寒料峭,孟念秋身上微微打著戰(zhàn),她冷得厲害,裹起外衣快步往回走。回廊處一片漆黑,她冷不防撞到什么,差點摔倒,卻被人扶住了手臂。
扶她的人是姜照。他一頭染成銀灰的短發(fā),在夜晚里難免讓人想起荒原狼的皮毛。因為染發(fā),他沒少被老師請家長。
孟念秋很難說自己沒有暗地里幸災(zāi)樂禍,可就算是這樣,她也不得不承認,是好看的——不管是人,還是頭發(fā)。
也許是太晚不睡人會變傻,她竟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那片銀灰色。姜照輕易地避開了她,眼神卻落到了她另一只手上,仿佛無聲的質(zhì)問。
孟念秋心領(lǐng)神會,知道他父母失和的癥結(jié)就在于自己做的那只瓷盤,下意識要藏到身后。她在寒夜里站得久了,手指原本就有些僵,加上心虛,一時竟沒能拿穩(wěn)。
一聲脆響,皎白的月亮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孟念秋反應(yīng)慢了幾拍,像是大腦死機,幾秒之后她才緩緩蹲下,去撿瓷盤的碎片。廊下種著花草,天又黑著,摸索著撿拾也并不是件容易事。
姜照的聲音在她背后響起:“這里不太有人經(jīng)過,你可以明天再來找。”
她置若罔聞,撿拾完碎片,自顧自地回到房間。
坐在桌前,孟念秋再怎么認真地想要把瓷盤拼回去,也還是缺了一塊,不知是不是落在了草叢里。
噙著淚睡過去的時候,她還在念念不忘,明天要早起,一定要把缺的那一塊補回來。
6
這一年夏天,姜家的一場大火,誰也說不清是怎么起的。
后院連著瓷窯,終年要燒火,全家上下沒有不在防火的大事上留心的。但千防萬防,還是沒有防住。
姜照是被煙嗆醒的,他忍住燙,拿毛巾包住手開了房門,急急地跑到院內(nèi),看到后院火光沖天,驚呼聲、求救聲混在一起,整個姜家亂作一團。
父母因為生意上的事去了外地,眼下只有他能拿主意。
姜照向周遭掃視一遍,沒有見到孟念秋的影子。他沒來由地心慌,不知被什么東西絆倒,膝蓋結(jié)結(jié)實實地磕到地上。
他顧不上痛,跑到孟念秋所在的東苑,果不其然,她的房門還是緊閉的——這個人平日里察言觀色,少說有一萬個心眼,怎么緊要關(guān)頭倒睡得這么死?
姜照又氣又急,把門板拍得山響:“孟念秋!著火了,你快出來!”
屋內(nèi)沒有回應(yīng),他一不做二不休,決意把門直接踹破。沖進門內(nèi),姜照被煙味嗆得連連咳了幾聲,孟念秋像是剛剛從床上滾下來的樣子,半死不活的,看了讓人害怕。
姜照抓起桌上毛巾,把杯子里的水倒上去,等不到濕透,便把孟念秋扶了起來。
他原本就是生著重感冒,折騰到這時候,已經(jīng)不剩太多氣力,要扶著孟念秋,再用濕毛巾捂著她的口鼻,就全然顧不上他自己。
好不容易把人拖出來,姜照癱坐在地上,像是少了半條命。
巨大的心跳聲隆隆作響,他的意識一點點模糊,頭也越來越沉。等再次醒來的時候,窗外已經(jīng)是天光大亮。
雪白的天花板、消毒水的氣味以及肢體上的疼痛,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不熟悉的。
如果不是父母把治療的詳情告訴他,他還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在鬼門關(guān)前走了一圈。火災(zāi)之中,被活活燒死的人從來只占少數(shù),更多的則是吸入濃煙,損傷了呼吸道,或是死于呼吸系統(tǒng)的并發(fā)癥。
姜照抬起頭:兩只手都還在,兩條腿看起來也還算正常。他的心稍稍放下,而后又揪緊:“孟念秋呢?起火那天她怎么都醒不過來,是怎么回事?”
姜世然拿毛巾幫他擦著手,溫聲說道:“念秋得了重感冒,那天本來就在高燒,又因為喝的藥有副作用,所以睡得沉一些,沒什么大事。”
聽到這話,姜照松了一口氣,低聲抱怨:“沒事就好……那什么,她既然沒事,怎么也不知道來看看我?”
姜世然避開他的目光:“念秋受了這么大的驚嚇,她的家里人也很擔心。昨天,她就已經(jīng)回甘肅了。”
病房內(nèi)沉默了片刻,她終于還是看向姜照:“小照,你別生氣,念秋她也……”
“我怎么能不氣!姜家她也住了不是一天兩天,這一出事,她溜得倒是比誰都快。我豁出命去救她,結(jié)果連句謝也沒有……這算什么?!”
按照姜照的脾氣,是要拔了針去甘肅找人當面問個明白的,然而姜世然的眼淚落到了他的手臂上,讓他動彈不得:“就當是媽媽求你……身體要緊……”
姜家的老式建筑,房梁都是木頭做的,易燃又不經(jīng)燒,姜照把孟念秋帶出房間的途中,有燃燒的木塊墜落,他下意識地揚起右手去擋,手臂上的皮膚因此被燒傷。燒傷在治療后基本痊愈,但疤痕卻是要長久地留存下來。
從那之后,姜照不再有穿短袖的習慣。
和這場大火相比,之后升入高三、高考以及報志愿,都像是水過鴨背,沒在他的心里留下痕跡。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那件事過后,父母之間也像是有一場火燒過一樣。燃過的灰燼仍有余溫,但再也不是過去舉案齊眉的情意了。
7
不是冤家不聚頭。
大學開學當天,姜照在新生報到處見到孟念秋,耳邊響起的,只有這句話。幾年不見,她長高了許多,臉上依舊是令人不快的笑容。
姜照裝作不認識面前的人,填完表就要走,不想孟念秋笑盈盈地走到他面前:“同學,你好。”
他冷著臉走開,心卻跳得很快。
大學生活遠比姜照想象中豐富多彩,學生會、社聯(lián)和話劇社都向他拋出了橄欖枝。出于好奇,姜照敲開了話劇社的大門。
門內(nèi)站著學校的幾位風云人物,還有他熟悉卻并不想遇到的身影。
似乎是怕引起他的反感,孟念秋始終沒有主動搭話,只是偶爾用余光掃過他的臉頰。
姜照靜靜地坐在教室后排,看著臺上的學長學姐介紹話劇社的大體情況,思維卻飄到了九霄之外。他想起許多年前兩人在同一屋檐下居住的時候,相處模式似乎也是如此,孟念秋示好之后遭到了他的冷遇,之后便不再接近。
他不覺得孟念秋做錯了,但他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沒有辦法在看到她的笑顏時坦然相對,為什么一定要擺出一張撲克臉來。明明……他也并不想拒人于千里之外。
當晚,回到寢室后,姜照躺在床上,一次又一次打開手機,打了許多字又一行一行刪掉,拖泥帶水得簡直不像他。直到最后,他還是沒有把退出話劇社的消息發(fā)送出去。
“怕什么,”姜照默默地想,“難道孟念秋還會吃人不成。”
等到升入大二,兩人的關(guān)系依舊不冷不熱。
新生晚會上,姜照作為主持人,一再幫說錯話的搭檔圓場子,等到晚會結(jié)束,他累得連東西都不想吃,只想回到后臺拿瓶水灌下去。
他推門而入,一眼看到后臺邊上,西裝革履的男生正和晚會的女主持人講話。
姜照幫這位大小姐救了一晚的場,這時候?qū)ι纤镍P眼桃腮,也沒有什么好氣,只覺得男生一個個膚淺得很——只要女生的長相略微看得過眼,就奮不顧身地撲過來。
大概是女主持人的禮服太過修身,不方便大幅度動作的緣故,男生蹲下身去,很有風度地為她整理鞋子上的緞帶。
姜照看著女主持人眼角的笑意,不由得回憶起她拒絕別人告白時的冷若冰霜,和這時相比,簡直是判若兩人。
姜照一向?qū)λ说乃绞聸]有太多的好奇心,但也不禁想看看這男生到底有幾個眼睛、幾個鼻子,居然能摘得下本院的高嶺之花。
他放下水瓶,走到兩人身邊,自然而然地把手搭在男生肩上:“喂,兄弟,你是哪個系的……”
后半截話,被姜照生生咽下了。
對方俏麗的鼻子,含著笑意的水杏一樣的眼睛,都屬于他再熟悉不過的那個人。
而他的搭檔還在身邊喋喋不休:“姜照,你也認識小秋?她們系今晚有反串節(jié)目,所有人都要穿西裝,還沒來得及換衣服呢。哎?你怎么現(xiàn)在就要走,等下大家還要一起拍合照……”
姜照幾乎是逃出了晚會后臺。
8
平生第一次,他近距離直視了孟念秋的眼睛,也看清了自己那顆心。
發(fā)生火災(zāi)的時候,孟念秋也不過是個小姑娘,受了那樣大的驚嚇,選擇回到家人身邊也不是不能理解。所以……他為什么要大發(fā)雷霆,甚至打算直接去甘肅?
因為喜歡,所以要的東西更多,所以不能接受自己在孟念秋心目中其實沒有那么重要。因為這個,甚至連她后來的信件都一律不看,卻又在姜世然偶爾談到她時,忍不住豎起耳朵聽。
過去每每見到她就冷著臉,不是生疏,更不是厭棄,而是唯恐心底的情意表現(xiàn)出來,變成令人難堪的一廂情愿。驕傲、害羞、怕被拒絕,無數(shù)種難以描摹的情緒混雜在一起,把他的喜歡粉飾成別扭又難以接近的模樣。
這么多年來,瞞過他喜歡的那個人,也騙過他自己。
當晚,姜照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他發(fā)短信把孟念秋叫了出來。
孟念秋一見他便愣住了:“你眼睛里好多紅血絲。”
姜照深吸一口氣,沒有時間去思考她的問題,低聲問道:“你要不要……做我女朋友?”
他說完之后,猜想此時此刻臉上的表情一定是慘不忍睹,便拿手背擋住了眼睛。
“好啊。”
姜照設(shè)想了一萬種可能的結(jié)果,做了充分的思想準備,可就是沒有想到,孟念秋會這樣干凈利落地答應(yīng)。
大概他大腦死機的狀態(tài)表現(xiàn)得過于明顯,孟念秋一時也疑惑起來:“還是說……你希望我有其他的回答?”
姜照連連擺手:“不是,不是!不需要其他的回答,這個回答就很好!”
兩人之間仿佛有某種無言的默契,盡管感情日趨篤厚,但誰也沒有把交往的事告訴各自的家人。
直到大四畢業(yè),拍完畢業(yè)照,操場上一片喧鬧,姜照拿著花走到孟念秋身邊,故作鎮(zhèn)定地問道:“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回一趟南京?”
盛夏無盡的蟬鳴中,孟念秋給出了和四年前一樣的答案。
她點點頭,依舊是溫聲細語:“好啊。”
從學校到南京,也不過幾個小時的車程。
兩人一起進入姜家大門的瞬間,姜照突然有時光倒流的感覺,仿佛兩人仍是高中生,不過是下了晚自習后一道回家一般。
進入正廳后,姜照第一個見到的,是他的父親趙恒遠。
他從沒見過父親這樣失態(tài),甚至都沒讓他把介紹的話說出口便雷霆大怒:“你怎么來了?”
姜照把孟念秋擋在身后,隱隱覺得不對勁:“小秋是我的女朋友,我?guī)丶襾砜纯础!?/p>
“什么女朋友!當年那場火是怎么起的,你傷成那個樣子,全都忘了?這么多年沒告訴過你,當年如果不是她偷偷摸摸地跑去瓷窯燒東西,根本就不會有那場大火,更不會有那么多倒霉事。你,你,居然還敢把她往家里領(lǐng)?”
他的父親大叫著,要人把孟念秋趕出去,這時候,門口突然響起了姜世然的聲音:“何必要鬧得這么難看。”
姜世然的手上還戴著手套,顯然是剛從工作室趕來。她的目光緩緩掃過孟念秋和姜照,緩緩嘆了一口氣:“趙恒遠,當年火災(zāi)的事,你是真的不準備說實話了?”
姜照心中不安更盛,他看著父親額頭暴起的青筋,又看向母親:“什么真相?”
“當年火災(zāi)發(fā)生后,念秋被送回甘肅,雖然說的是因為她的家人擔心,更重要的是起火那天傍晚,你父親看到念秋一個人在瓷窯生了火。他說,那就是火災(zāi)的起因。”
姜世然像是手心握著寒冰,冷到連聲音都冒著寒氣,“趙恒遠,今天我只問你一句話,那天念秋感冒很重,下午也請了假在家臥床休息,她怎么會傍晚又跑到瓷窯去?退一萬步講,如果火真是她放的,那她又為什么要放了火再把自己鎖屋里?如果不是姜照,那晚她連命都要丟了。火勢再大,就算古董字畫燒沒了,但最值錢的那幾件瓷器,怎么可能燒得連灰都沒有剩下?出事之前,你弟弟趙恒平隔三岔五就在后院溜達,出事之后他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你當我是真的沒有發(fā)現(xiàn)?”
……
姜世然的每一個字,都像是錘子一樣敲打在姜照的心里。他可以理解母親的為難,火災(zāi)之后損失慘重,工人需要安撫,唯一的孩子受傷住院,她實在沒有精力和勇氣去和丈夫?qū)|(zhì)。家庭虛偽的完整,也仍然是一種圓滿。
但他,不能原諒自己的父親。
攤牌之后,他帶著孟念秋回到了學校。不久后,得知了父母分居的消息。再后來,他和孟念秋一起留在學校所在的城市工作,甜蜜而忙碌。
9
吃過飯,姜照坐在沙發(fā)上看電影。他累過了頭,疲憊到耳邊幾乎能聽到蜂鳴聲,然而卻沒有一絲睡意。
孟念秋從廚房出來,“啪”的一聲打開燈:“怎么摸黑坐著?睡著了?”
她像往常一樣靠到姜照身上,見他沒睡,指著電視機問道:“那兩人怎么吵架了?”
姜照嗓子有些沙啞:“不知道。”
“那你這半天都是在看什么啊……感覺你今天神神道道的。”孟念秋百無聊賴地在沙發(fā)上換了個姿勢,剛好看到她吃飯前隨手放在茶幾上的紙袋,便順手把風衣取了出來。
“當啷”一聲,紅絲絨禮盒掉落在地。
姜照俯身,將盒子撿起:“這是誰送的?”
“你沒打開看一下啊?”孟念秋的語速,似乎也比往日要快一些,“你打開看看好了。”
姜照用僵硬的手指,打開那只盒子,像是把他的心也一并打開了。
早痛不如晚痛,他認命地睜開眼,看到盒子的中央,放著一塊不規(guī)則的白色物體。
那是一塊瓷器的碎片。
“我上周回姜家吃飯,偶然在書架后面發(fā)現(xiàn)了這個。”孟念秋滿眼都是促狹的笑意,“我明明記得,高中時你對我根本就是愛理不理的。所以這塊瓷盤的碎片,又怎么會在你的書房里出現(xiàn)?我看你還是早點承認,早在那時候,你就對我覬覦已久了。”
姜照握住她的手,放到自己的頰邊。他心上的石頭終于落地,整個人累到連講話都覺得勉強,但還是理不直氣也壯地答道:“沒錯,是覬覦已久又怎樣?”
睡意如同潮水一般,緩緩將他淹沒,但他安心地閉上了眼睛。
因為他清楚地知道,將會擁有一個很長、很好的夢境,而他年少時代的夢中人,此刻就在他的身旁。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