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藝
(廣州工商學院 商學院,廣州 510850)
在國際分工日益細化的背景下,中國制造業出口中有相當一部分是通過從國外進口零部件組裝加工之后再出口的分工形式完成的。此種參與國際生產分工形式適應了改革開放初期中國制造業勞動要素豐富和成本低下的良好條件,又經過40多年的不斷發展,中國終于成為制造業大國和“世界加工廠”。然而,當中國制造業轉向高質量發展模式后,一些結構性問題開始顯現。一個突出的問題是,長期以來,在就業政策和資本約束下,中國制造業形成了以勞動密集型為主的產業結構,資本有機構成長期偏低,研發投入不足,技術創新匱乏,總體技術水平落后于先進發達國家,導致在全球價值鏈中長期處于低端環節,制約了中國制造業的附加值創造力與核心競爭力,一旦面臨外部環境劇烈沖擊,便面臨受制于人的窘境。因此,如何解決中國制造業長期處于全球價值鏈低端鎖定問題備受人們關注。
在國際上,對于一國在國際分工中地位的測算主要沿著兩個主流思路展開。一個是通過測算出口產品的技術含量來估算在垂直型分工中地位的高低,最常被引用的是由Hausmann等(2007)提出的顯示性技術含量指標,亦稱出口復雜度指標[1]。類似的測算方法還有Shirotori等(2010)提出的顯示性要素密集度指標,通過衡量產品中的資本密集度大小估算該產品在國際分工中的地位[2]。第二個主流思路是由Koopman等(2010,2014)提出的從增加值貿易視角出發,在將產品的增加值出口拆分后,通過比較間接增加值的出口比重和外國增加值的出口比重大小來估算產業或產品在全球價值鏈中的地位[3,4]。此外,國內外學者也提出了一些其他估算方法。Hallak等(2011)用出口國產品質量來測度和分析一國國際分工地位,并且考慮了出口價格的影響[5]。Yeats(2001)在研究國際分工地位時,主要把進口中間品在進口貿易中所占的比例作為主要評價指標[6],而Egger等(2003)則主要把進口中間品在出口貿易中所占的比例作為主要評價指標[7]。尹彥罡等(2015)對全球價值鏈地位指數進行測算,同時采用橫向對比方法與他國展開對比[8]。聶聆等(2016)則另辟蹊徑,應用價值鏈高度指數度量我國制造業的價值鏈地位[9]。本文的邊際貢獻體現在,從增加值貿易視域的透視結果發現,盡管近些年來中國制造業在努力進行結構調整,但仍被鎖定在全球價值鏈體系的低端,自主核心技術的缺失現狀不容樂觀,必須找到“解鎖”束縛的有效途徑。下文首先使用增加值貿易分解法透視中國制造大國的脆弱性所在,然后通過理論和實證分析手段探尋關鍵影響因素,為確定中國制造業全球價值鏈地位爬升的有效路徑提供依據。
本文借鑒Koopman等(2010)[3]的分析方法,將中國對他國的增加值出口(Er)分為五個部分,即

式(1)揭示了中國制造業增加值出口總額(Er)的組成部分:一部分為外國增加值(FV),另一部分為國內增加值,而國內增加值又進一步分解為最終產品增加值(DVA)、被他國直接消費了的中間品增加值(PDC)、經他國加工并出口至第三國的中間品增加值(IV)和經他國加工后返回中國的中間品增加值(RDV)四個部分。
根據最新的WIOD數據(目前WIOD最新的世界投入產出表仍是2016年發布的,涵蓋期間為2000—2014年),將中國制造業2000—2014年增加值出口總額按照Koopman等(2010)[3]的思路拆分后列入表1。
中國制造業增加值出口總額由2000年的1998.22億美元增加到2014年的19 996.29億美元,14年間增長了9倍。由表1數據可知,增加值出口中的DVA部分占比總體呈下降趨勢,由2000年的51.30%下降到2014年的44.49%,說明中國制造業最終產品出口比例在逐漸下降,加工貿易模式為主的產業結構有所改善。PDC部分占比和RDV部分占比呈逐步上升趨勢,分別由2000年的18.54%和0.82%增加至2014年的23.59%和2.36%,說明中國制造業的中間品出口在不斷增加。 上述兩組數據反映出中國制造業在全球價值鏈中呈現由下游部門向上游部門逐漸爬升的良好勢頭。經國外深加工后再返回中國作為生產最終產品的中間品部分也在不斷增加,這反映出中國制造業在全球制造業分工中在不斷深化的現實。

表1 2000—2014年中國制造業增加值出口分解結果 單位:%
為觀察細分行業是否存在異質性,借鑒彭水軍等(2017)[10]的處理方法,將我國制造業根據技術密集程度劃分為低端技術制造業、中端技術制造業和高端技術制造業,詳見表2。

表2 按技術水平劃分的中國制造業分組
從分組行業看(見圖1),三類技術制造業的出口額均呈現逐年上升的趨勢,但增速不一。其中,高技術制造業出口規模最大,增長速度也最快,說明我國高端技術制造業具備較強的國際競爭能力。有趣的是,低端技術制造業的出口能力高于中端技術制造業,說明我國勞動密集型制造業仍有較強的國際競爭力,而中端技術制造業的國際競爭力不明顯,應當通過產業升級改變現狀。

圖1 中國制造業分技術行業出口情況
本文借鑒Koopman等(2010)[3]建立的“國際分工地位指數”(GVC地位指數)透視中國制造業全球價值鏈地位,其表達式為:

式中:GVC_positionir表示r國i產業的全球價值鏈地位;IVir表示r國i產業的中間品被進口國加工后又出口至第三國的那部分增加值出口額,即式(1)中的IV部分,Koopmam等將其稱為“出口值中的間接國內增加值”(indirect domestic content of gross exports);FVir表示r國i產業增加值出口中包含的外國增加值部分(進口的中間品增加值部分);Eir表示r國i產業的增加值出口總額,該指數實際上反映了一國增加值出口中的間接國內增加值與外國增加值的差距。在數理上,如GVC_positionir為正,則表示間接國內增加值出口占比大于外國增加值出口占比;如GVC_positionir為負,則表明外國增加值出口占比大于間接國內增加值出口占比。在經濟原理上,如GVC_positionir為正,則說明r國i行業的出口中,向外國提供更多的是中間品,該國在國際分工中主要參與了研發、設計、品牌、零部件生產等環節,在國際價值鏈中處于上游環節,GVC_positionir數值越大,價值鏈地位越高;相反,如GVC_positionir為負或數值較小,則說明該國在國際分工中主要參與的是初級品生產或最終產品組裝等環節,增加值出口中大部分是進口的中間產品所包含的外國增加值,該國在全球價值鏈中處于下游較低環節。
囿于最新世界投入產出表的年份,本文對2000—2014年期間中國制造業GVC地位指數進行計算并據此繪制圖2。從圖2可以明顯看出,2000—2014年的15年間,盡管中國制造業的價值鏈地位在不斷爬升,但GVC地位指數長期以來為負數,表明在中國制造業增加值出口中,進口的外國中間品占據了大部分,中國自己的中間品出口占比較小,中國制造業在國際分工價值鏈中一直處于下游部門。這一方面與中國制造業出口長期以加工貿易為主的產業結構相吻合,另一方面也與加入WTO后面臨國外高技術壟斷的壓力,我國制造業不斷奮發努力提高技術水平的事實相吻合。

圖2 2000—2014年中國制造業GVC地位指數變化
為橫向觀察中國制造業價值鏈地位,本文在2014年時點上選取GVC地位指數前10個國家進行對比分析。根據GVC地位指數計算結果繪制圖3。從圖3可以看出:俄羅斯、澳大利亞和巴西三個國家屬于資源大國,憑借其巨大的資源優勢贏取了非常高的GVC地位指數。美國、挪威、印度尼西亞、日本、羅馬尼亞、英國和德國的GVC地位指數也很高,這與他們通過出口大量高附加值中間產品,在較低成本的國家組裝,然后再進口的生產分工方式密切相關。中國的GVC地位指數在2014年剛剛轉為正數,但與前10個國家相比存在很大差距。這說明中國制造業仍未從根本上擺脫依賴加工貿易的產業結構和增長模式,導致其長期處于GVC的下游部門,這是當前我國制造業進入高質量發展階段亟須解決的根本性問題。

圖3 部分國家制造業2014年GVC地位指數
從三類細分行業的全球價值鏈地位指數計算結果(見表3)來看,中國的低端、中端和高端制造業所處的全球價值鏈環節既具有共性,又呈現異質性。共性問題是三類細分行業都處于價值鏈的低端,價值鏈地位指數長期為負數,近些年來改進幅度不大;異質性表現在,三類行業中,高端技術制造業的價值鏈地位最高,說明技術水平是決定價值鏈地位的關鍵因素,這一客觀表現也與下文的實證結論吻合。與此似乎矛盾的表現是,低端技術制造業的價值鏈地位反倒好于中端技術制造業,這說明,我國低端技術制造業的中間品再出口比重大于中端技術制造業,這是應該繼續鼓勵的一個方向,因為這個分行業吸納就業的能力最大。

表3 2000—2014年中國低、中、高端技術制造業GVC地位指數
Koopman(2010)[3]指出,GVC地位指數無法衡量一國全球價值鏈參與程度,因為當兩個經濟體的同一特定部門的全球價值鏈地位指數相近時,其全球價值鏈參與程度卻可能存在很大差異。因此,為了更進一步分析全球價值鏈的參與程度,Koopman還定義了全球價值鏈參與程度的公式:


根據式(3)的測算結果繪制的中國制造業整體GVC參與率如圖4所示。從圖4可以觀察到,2000—2014年,在中國加入WTO之后,制造業的全球價值鏈參與率在一個階段上有走高的趨勢,然而這一趨勢主要是后向參與率增加的結果,這與當時制造業加工貿易的占比持續上升的現狀相吻合。2008年世界范圍內金融危機的沖擊,造成制造業的GVC參與率大幅度減小,這也進一步說明了中國制造業對全球價值鏈的嚴重依賴,更容易受到外部經濟環境的影響。2010—2014年間的GVC參與率也整體持續減小,其中,GVC后向參與率先增后減,而GVC前向參與率則是緩慢上升,但是增幅有限。總之,后向參與率對整體GVC參與率的貢獻更大,這從另一個角度說明,中國制造業整體仍然被鎖定在全球價值的下游環節。

圖4 中國制造業2000—2014年GVC參與率
從三類細分行業觀察,低端、中端和高端技術制造業的國際分工參與程度也存在異質性(見表4)。其中,高端技術制造業的參與程度最高,這從數據上說明,技術水平高的行業參與國際分工能夠獲取較高的附加值。低端技術制造業的參與程度最低,這從數據上說明,被鎖定在價值鏈下游的低端技術制造業在國際分工中的盈利能力受到制約。

表4 2000—2014年中國低、中、高端技術制造業GVC參與率
為探尋影響中國制造業全球價值鏈地位的主要因素以及這種影響在不同要素密集度行業的異質性,以下對制造業總體樣本和低端、中端和高端技術制造業面板數據做多元回歸。
根據研究目標,本文構建以下計量模型。

式中:GVC_positionir是被解釋變量,方程右邊是解釋變量。其中,lab是勞動生產率,等于制造業行業產值除以該行業全年平均從業人數;k代表人均資本,用制造業資產總額除以制造業年均從業人數;rd表示研發投入,選用規模以上工業企業研發經費的內部支出指標來衡量;sca表示行業規模,用制造業的行業總產值衡量。勞動生產率、人均資本、研發投入、行業規模均為核心解釋變量。模型還選取了固定資產凈值(記為cap,等于固定資產原價減去累計折舊)、出口依存度(記為dep,等于增加值出口額除以總產值)和產業結構(記為str,等于本行業增加值除以總增加值)作為控制變量。各指標的說明見表5。

表5 指標選取說明
為使來源不同的數據能夠匹配使用,經過WIOD數據庫使用的國際標準產業分類(ISIC/Rev 4.0)與中國國民經濟行業分類(GB/T4754—2017)匹配后,將中國制造業細分為18個細分行業(見表6)。制造業的行業總產值、年均從業人數、固定資產凈值均取自相關年份的《中國工業統計年鑒》,研發經費支出數據來自《工業企業科技活動統計年鑒》《中國科技統計年鑒》。

表6 制造業細分行業分類標準對照表匹配
根據前述數據獲得了252個觀察值,各變量的統計特征見表7。為檢驗數據是否平穩,對各變量序列進行面板單位根檢驗。本文采取經典的LLC檢驗、IPS檢驗分析數據的平穩性,檢驗結果見表8。根據表8的檢驗結果,所有的變量在滯后1階都是平穩的。

表7 總體樣本的統計特征值

表8 變量單位根的檢驗結果
為確定選用固定效應模型還是隨機效應模型,在對面板數據進行回歸前,需采用Hausman檢驗進行模型選擇。Hausman檢驗結果顯示的卡方統計量為32.19,對應的伴隨概率為0.0001,拒絕隨機效應和固定效應的系數無系統差異的原假設,隨機效應模型的估計不一致,所以選擇采用固定效應模型。利用軟件Stata14,根據前文設定模型和數據進行回歸檢驗,結果見表9。

表9 整體及細分行業的回歸結果
對中國制造業全球價值鏈地位進行內部結構分析,結果表明,雖然近些年來中國制造業在努力改變價值鏈低端鎖定狀況,但在多年的“穩增長、保就業”宏觀政策目標約束下,以勞動密集型為主要特征的行業內部結構積重難返。盡管近年來宏觀政策目標已經轉為“穩增長,調結構”,但調整速度難以一蹴而就,反映在全球價值鏈地位指數上便是長期為負值,與發達國家相比,差距巨大,在當前動蕩的外部環境下,追趕任務艱巨而緊迫。
對中國制造業整體及三類技術要素密集度不同的細分行業的相關數據回歸分析結果顯示, 勞動生產率變量對中國制造業整體以及低、中、高端技術類制造業的全球價值鏈地位的影響在1%的水平上均通過顯著性檢驗,但影響方向為負,說明在中國制造業當前的產業結構下,勞動生產率每提高1個百分點,將會拉低中國制造業全球價值鏈地位約0.058個百分點。這與中國制造業勞動密集型為主的產業內部結構有關。總體上看,中國制造業以勞動密集型為主的產業內部結構仍未根本轉變,許多細分行業仍以加工裝配為主要生產形式,出口中的高附加值中間品比例小于進口中間品比例,導致中國制造業整體在全球價值鏈中處于下游環節。勞動要素影響越是加大,價值鏈地位就越向下游滑落。對低、中、高端技術行業的回歸結果顯示,勞動要素對不同技術密集度的三類分行業全球價值鏈地位的影響存在異質性。技術密集度越高的行業,勞動要素的反向影響越嚴重。這一研究結論的政策含義是,如若追求中國制造業全球價值鏈地位的升級,必須改變以勞動密集型為主的行業內部結構,提高資本密集型和技術密集型行業比例。同時,考慮大規模的人口就業,這種產業內部結構的優化應當主要在資本密集型,特別是技術密集型行業進行。這既能在宏觀上保障就業,又可實現制造業強國的奮斗目標。
人均資本變量對中國制造業整體和低、中、高端技術類制造業的全球價值鏈地位的影響在1%的水平上均通過顯著性檢驗,估計系數較為穩健。人均資本水平每提高1個百分點,可帶動中國制造業整體的全球價值鏈地位提升0.059個百分點。從分類行業看,高端技術行業的人均資本影響最大,1個百分點的人均資本變動,可帶來技術密集型制造業全球價值鏈地位提升約0.166個百分點,效果非常明顯。該研究結論的政策含義是,增加資本密集度是拉動中國制造業全球價值鏈地位由低端向高端爬升的重要手段,特別是技術密集型制造業,在注重技術進步作用的同時,不能忽略資本要素的重要拉動作用。
研發投入對中國制造業整體和低、中、高端技術行業的全球價值鏈地位的影響均在1%的水平上顯著,估計系數較為穩健。實證結果顯示,技術投入每增加1個百分點,能夠帶動制造業全行業的全球價值鏈地位爬升約0.009個百分點,對于中、高端技術行業而言,拉動效果更可分別達到0.013和0.016個百分點,但技術投入對低端技術行業的拉動作用較小。大量研究文獻表明,技術創新是后工業時代產業高質量發展的核心動力,而研發投入是自主技術創新的關鍵。該項研究結論的政策含義是,為突破中國制造業全球價值鏈的低端鎖定,應當動員一切力量加大研發投入,增強自主技術創新能力,實現自主核心技術突破,打破國外技術壟斷,這是我國制造業扭轉全球價值量地位低下局面的關鍵。
行業規模變量對中國制造業整體和中、高端技術行業全球價值鏈地位的影響在1%的水平上通過了顯著性檢驗,但低端技術制造業沒有通過顯著性檢驗,且作用為負。行業規模每增加1個百分點,能夠提升中國制造業整體的全球價值鏈地位約0.019個百分點,提升中、高端技術行業的全球價值鏈地位分別約0.032和0.029個百分點。該項實證結果的政策含義是,為提高中國制造業全球價值鏈地位,低端技術行業的增長方式,應當由外延性擴張向提質增效轉變,產能過剩的行業應繼續落實去產能任務。對于中、高端技術行業,應當支持合理地做大行業規模,為積累研發投入、降低單位研發成本和實現規模效益奠定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