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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與朱鹮

2021-06-28 10:22:49吳夢川
延河 2021年6期

吳夢川

麻柳樹

草灘村西頭,緊靠龍山腳下,有一片茂密的老林子,都是又細又高的青岡樹,都有上百年的樹齡了,林子里棲息著近萬只涉禽,有鶴,有鸛,有鷺。

這些鳥類的鳴叫聲極其高亢嘹亮,從早到晚,那片樹林里總是唳聲喧囂,尤其是夏天,暴雨來臨前的傍晚,鳥叫得那個急惶啊,簡直就像山洪暴發,又如末日來臨,聽得人心慌。只有等到天黑,鳥類才會安靜下來,和人類一起進入夢鄉,如果靜夜里突然響起一聲短唳,那必是一只被夢魘驚醒的小鶴。

住在樹林邊的村民,世代與鳥為鄰,倒也相安無事。鳥在林中忙覓食,人在田間忙耕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彼此的作息時間高度一致,村民不但未被鳥類噪音所害,反而多高壽。

梨花的外爺和外婆就住在這里。

梨花喜歡到外爺家玩。一走進樹林邊的村子,只覺格外喧鬧,又格外安靜,這里除了鳥叫,偶爾的雞鳴,犬吠,就再也沒有別的任何聲音了。

梨花問外爺:“外爺,住在這里不嫌吵嗎?能睡得著嗎?”

外爺笑著說:“早就習慣了,沒有鳥叫才不習慣呢。”

梨花聽媽媽說過,外爺年輕時可威風了,腰間別著真正的手槍呢,于是她擔心起來,就問外爺:“下暴雨前,林子里那些鳥兒叫得心煩意亂的時候,你想過用槍去打它們嗎?”

外爺拼命搖頭:“哪能啊!不能打鳥!鳥是人類的朋友!”

尹外爺確實是愛鳥之人,曾為救一只白鶴被花蛇咬傷過呢,好在那蛇沒毒,才保住了性命。但他也有過殘害鳥類的經歷,年輕時,他曾和全村人一道“滅四害”,瘋狂圍堵獵殺麻雀,方圓幾公里的麻雀基本被消滅得一干二凈。當時所有人都認為,這是為了保護糧食收成的壯舉,結果卻事與愿違,很多人都吃不飽飯。

梨花喜歡觀察那些鶴鳥,它們的體型如此苗條,如此優雅,尤其是兩只纖細的大長腿,就像舞臺上跳芭蕾舞的美人兒。晴朗的清晨或黃昏,太陽將出未出,日頭將落未落,淺金色的晨曦或暮光里,仙鶴們振翅向天,在淡藍的天幕上投映出一幅幅美妙絕倫的剪影,令人驚嘆不已。

其實,梨花一直想在外爺家的這片青岡林里找到朱鹮,她和朱環打過賭,賭朱鹮會來這片青岡林住下,但觀察了好久,卻從未見過朱鹮,不免有點兒失望。

梨花不甘心,問外爺:“外爺,你們有沒有在樹林里發現過朱鹮?”

外爺搖頭:“這片林子里只有黑色白色灰色,從沒見過紅色。”

梨花很納悶,照理說,朱鹮跟這些涉禽也算是親戚,應該飛到這里筑窩,和親戚們一起生活才對,這片林子多熱鬧啊。

梨花把想法說給朱環聽,朱環搖著頭:“看來你并不懂朱鹮。”

梨花講出她的理由來:“鄉下人不都喜歡往大城市跑么?”

朱環冷笑一聲:“那你是沒看到,還有好多城里人在秦嶺深山隱居呢。”

梨花想了想,覺得有道理,想當年,“梁山伯”和“祝英臺”來到草灘村,選擇的不就是一棵孤零零的老楊樹么?看來,她和朱環打的賭,她已經輸了,朱鹮絕對不會來外爺家的青岡林了,要來早來了。

樹林有樹林的熱鬧,獨木有獨木的清歡。人各有志,鳥各有性。

在草灘村,朱家的房子建得有點兒偏,離村中心遠,獨門獨院。

朱環堅信朱鹮要來他家,是因為門前那棵孤零零的老麻柳樹。那棵麻柳樹如今有二十多米高了,躥得比村東頭那棵老楊樹還高,比他家樓房還高,是全村最高的樹了,要仰起頭來才能望到頂。

但是,這棵麻柳樹卻一直是朱立春的心腹大患。朱家剛剛新修了三層小洋樓,全村第一家小洋樓,朱立春嫌家門前這棵樹太老朽,不知是觀察所得,還是心理作用,他覺得此樹樹身已明顯向內傾斜,要是哪天倒下砸到自家樓房,該咋辦?

朱立春看著家門前的麻柳樹,整天提心吊膽,心煩意亂。這年春天,他終于下定決心,要跟村委會打報告,把這棵麻柳樹砍了。

朱立春把想法給家人一說,立即遭到全家人一致反對。

朱環的反應最激烈,認為砍樹是破壞環境的違法行為。他還引用意大利的比薩斜塔舉例,證明傾斜一點的東西往往壽命最長。

朱媽也說朱立春是杞人憂天,樹倒砸屋的事根本不可能發生。

朱立春最后徹底打消砍樹的念頭,是因為風水先生宋耀祖的話。風水先生來到朱家,房前屋后轉了好幾圈,最后在麻柳樹前站定,仰頭望了好半天。

他捻著胡須,慢悠悠說道:“這是朱家的鎮宅樹,風水樹。”

他進一步解釋說,樹的位置長得特別好,有祖蔭的意思,會給朱家帶來好運。

一個春天的早晨,天剛蒙蒙亮,“啊——噢,啊——噢”的鳥叫聲在頭頂驟然響起,朱環一個激靈,驚醒了。

哇,是朱鹮,怎么叫得這樣大聲啊?

在朱環的印象里,朱鹮一直都是遠遠地叫著,在村外叫,在田野叫,在半空叫,還沒在村民居住區的房前屋后叫過呢。難道它們真的來了?朱環眼前猛然一亮,衣服都顧不上穿,就激動地沖出了房間。

天哪,你猜他看到什么了?沒錯,是朱鹮,確實是朱鹮。

朱環瞪大眼,張大嘴,差點兒就要驚喜地叫出聲來,但他卻突然意識到什么,趕緊捂住自己的嘴巴,身子也急忙往后退縮,一直退到大門后邊。

他悄悄躲在門后邊,半掩門扉,透過門縫仔細觀察。他緊張地屏住呼吸,盯著麻柳樹上的兩只朱鹮,一眼不眨。他聽見自己的心臟劇烈跳動。

正在這時,朱立春從屋里走出來了,沖朱環大聲嚷嚷起來:

“瓜娃子,關起門來干啥呢?黑不溜秋的。”

朱環急忙沖他擺手,朱立春卻反應遲鈍,還在大聲說話,朱環干脆沖過去,直接用手捂住他爸的嘴巴。

“咋啦?咋啦?”朱立春頓時緊張起來。朱環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噓,不要說話!”然后把他拉到門后邊,指指門前的麻柳樹。

朱立春頓時瞪大眼睛,娘呀,那不是朱鹮嗎?

兩只朱鹮繞著麻柳樹轉幾圈,在樹上停留幾分鐘,然后又轉幾圈,又停幾分鐘,如此循環了好幾個回合。

父子倆聚精會神觀看著,正在這時,朱媽從菜地里轉回來了,手里提著一籃子新摘的小青菜,一進院門就大聲喊叫:“何二旦家老爺子病了,下不來床,讓你去他家看看呢。”

朱環正想沖出去阻止他娘喊叫,然而來不及了,兩只朱鹮“啊——噢,啊——噢”叫著,撲閃著翅膀,飛走了。

朱環又氣又急,立即從門后沖出來,沖他媽媽大喊大叫:“你賠!你賠!賠我的朱鹮!”

剛一喊叫,眼淚竟然“嘩”地流出來了。一不做二不休,他干脆就站在院子里,一邊用衣袖揩淚,一邊傷心地哭起來。十幾歲的小伙子了,也不怕難為情。

朱媽安慰兒子:“別哭了,它倆只是來串串門,順帶考察一下,放心吧,明兒還會來的。”

朱環停止抽泣,看著他娘,半信半疑:“真的?騙人吧?”

朱媽語氣堅定:“它們要是不來,我賠你一百元錢!”

朱環這才松了一口氣,抓起一個饃,背著書包上學去了。

第二天,朱環一大早就醒了,卻躺在床上沒動,豎起耳朵聽外面的動靜。等了半天,卻沒聽到熟悉的“啊——噢,啊——噢”的叫聲。

他從床上爬起來,跑到門前去看,麻柳樹上除了新發的嫩綠葉子,空空如也。他失望極了,一屁股坐在小凳上,神情沮喪。朱立春催了好幾遍,他才極不情愿背起書包,慢吞吞去上學。

這一天,朱環坐在教室里魂不守舍,度日如年。好不容易捱到放學,他背起書包就往家里飛跑,一進院子就大聲問:“媽,媽,今天朱鹮來了嗎?來了嗎?”

朱媽正在洗衣服,頭也不抬地說:“來過的。”

“真的嗎?”朱環盯著媽媽的臉,仔細觀察她的表情。

“肯定騙我,反正我又沒看見,是不是?”

“沒騙你,你上學走了后,它們來的,后來又飛走了。”

朱媽說得極其認真,極其誠懇,再問爸爸朱立春,得到的也是同樣的答復。

第三天一大早,還在睡夢中的朱環,突然又被“啊——噢,啊——噢”的鳥叫聲驚醒了,他從床上一下彈起,“噌”地沖了出去。

朱鹮!朱鹮又來他家了!這次他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兩只朱鹮的嘴里,都叨著樹枝,翩翩歇落在他家老麻柳樹上,開始筑巢了。

那些天,朱環在家里盡量少進少出,話也不敢大聲說,生怕把他家的朱鹮嚇跑了。他還要求父母也要小心謹慎,走路說話都要輕聲細氣,誰要是把朱鹮嚇跑了,他就跟誰沒完。

他已經給兩只朱鹮取好了名字,雄的叫朱朱,雌的叫鹮鹮。

等到麻柳樹上的鳥窩筑好了,朱環觀察著那個鳥窩,不禁皺起了眉頭。

老實說,朱鹮的窩筑得很糟,簡直有粗制濫造之嫌,枝斜杈粗,搭得零亂,空隙很大,就不怕睡著漏下來么?這可是國寶的窩呢,拜托講究點兒好不好?

朱環越看越不舒服,氣呼呼地坐在一邊生悶氣:朱朱和鹮鹮,不是我說你們,在咱鄉下,隨便找個鳥窩都比你們的強,你看人家燕子,喜鵲,麻雀……哪家的窩都能把你們比下去!哼,太丟鳥了!

朱媽見他滿臉不高興,問明原因,“卟哧”一聲樂了:“嗐,你真是咸吃蘿卜淡操心,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鳥窩,它們自個兒舒坦就行了唄。”

護鹮人

兩只朱鹮飛到朱家,在門前的麻柳樹上筑巢住下,雙棲雙飛,片刻不離。過了些日子,窩里新添了兩只小寶寶。

朱環給兩只小寶寶取名,男寶叫不離,女寶叫不棄。

自從添了小寶寶,朱鹮夫妻就更忙活了,每天早出晚歸好多趟,覓回食物,喂養不離和不棄。朱環心想,原來鳥跟人一樣呀,照顧小寶寶也那么上心。

一天早晨,朱環正要去上學,剛下樓,突然看到麻柳樹上有一個長長的東西在蠕動,走近一看,原來是條大花蛇。那大花蛇足足有兩米多長,和樹皮幾乎是一個顏色,渾身還有一圈一圈樹皮花紋,不細看還發現不了。

大花蛇正慢慢爬著,已經爬到麻柳樹的半中腰了。朱環驚出一身冷汗,壞了,它這是要上樹去吃不離不棄了。怎么辦?怎么辦?朱環環顧四周,看到院墻邊放著一根長長的竹竿,于是他拿起竹竿去挑麻柳樹上的大花蛇。

說實話,朱環挺害怕,也挺緊張,手都在發抖,連眼睛都閉上了。他從小就怕蛇,怕一切軟體動物,只要看到它們肉肉地蠕動,他就渾身起雞皮疙瘩。

因為緊張,手軟,竹竿只是輕戳了一下大蛇,并沒有把它挑下來。但這一戳反而刺激了它,于是更加迅速地往樹頂上爬躥。眼看大蛇越爬越高,竹竿都夠不著了,朱環急得要哭,他想叫大人來幫忙,可爸爸媽媽一早都出門了。

怎么辦?怎么辦哪?

上樓!趕緊上樓!

朱環急忙扛起竹竿就朝樓上跑,在樓梯的拐彎處,竹竿太長,被卡住了,帶不上去。于是趕緊又跑下來,把竹竿放在外墻邊,空手又朝樓上跑,在樓頂把竹竿提了上去。

三樓往外延伸的拐角處,離麻柳樹最近,在這里能看清樹上的鳥窩。朱環跑去一看,娘呀,心里驚叫一聲,冷汗又冒出來了,那大蛇躥得真快呀,還差幾尺來長就要爬到朱鹮窩里了。

這時,朱環不知從哪里來的勇氣,突然不害怕了。他咬著牙,舉起竹竿,壓住大蛇的頭,往下狠狠一擼,大蛇慌忙扭頭躲避,試圖用身體纏住竹竿,朱環舉起竹竿,朝著大蛇就是一頓狂敲暴打,大蛇連滾帶爬,終于跌落到樹下去了。

朱環噔噔噔跑下樓,又去麻柳樹下找那條大蛇。他怕大蛇沒走,待會兒又爬上樹去禍害他家的朱鹮。等他跑到樹下,那條大蛇早已不見蹤影。

朱環心想,今天這幾竿子也夠它受了,至少嚇著了,近期應該不敢再來了吧?但他還是不放心,萬一大蛇又回來咋辦?突然,他靈機一動,想出一個好辦法。他從門邊撿起兩把鐮刀,又找來一根尼龍繩,把兩把鐮刀交叉起來牢牢捆綁在麻柳樹身上,刀口朝外,鋒利的鋸齒閃著寒光。

那天早晨,朱環上學遲到了,老師批評了他,問他遲到的原因,他只說起床遲了,并沒說出和大蛇戰斗的事情,怕老師以為他拿朱鹮當幌子。

雖然挨了批評,又被罰站,但是朱環并不覺得委屈,心里反而很安慰,只是這一整天他都在擔心,擔心大蛇又上麻柳樹。

放學鈴聲一響,朱環背起書包就朝家里飛跑。等他呼哧呼哧跑進村,還在半路上,“啊——噢,啊——噢”的叫聲就在頭頂響了起來,朱環那一顆懸著的心,這才終于放下了。

一進家門,他就跑到麻柳樹邊去看,兩把鐮刀刀口朝外,還在樹上綁著,未有任何挪動的痕跡。謝天謝地,爸爸媽媽應該是看懂了這個記號,給予了配合。

朱環長舒一口氣,進屋去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不離和不棄一天天長大,食量越來越大,朱朱和鹮鹮外出覓食的頻率越來越高,從早到晚異常辛苦。

有一天,朱媽突然在院子里發現了黃鼠狼的蹤跡。黃鼠狼溜進院子里,把籮筐里準備孵化的雞蛋偷走了幾個。

這是一個危險信號,朱環得知后,不禁擔心起來。他鄭重地對朱媽說:“媽,這幾天你就別下地了,就在家里好好守著,我怕黃鼠狼要來禍害咱家的朱鹮。”

一般說來,黃鼠狼喜歡在夜間活動,它們是機會主義分子,就喜歡在夜里偷東西,和老鼠一樣。但眼下正值繁殖期,小黃鼠狼食量很大,所以老黃鼠狼才會鋌而走險,大白天跑到村子里來。

有一天,朱媽正在地里干活,突然聽到“啊——啊”的叫聲。那是她熟悉的朱鹮的叫聲,而且是從她家院子的樹上傳出來的。但是,這次的叫聲跟平時聽到的叫聲很不一樣。平時朱鹮的叫聲是平緩的,富有節奏的,不慌不忙的,但這次的叫聲卻是驚慌的,急促的,而且聲音特別大,聽起來很凄慘。

那凄慘的叫聲,仿佛是在呼喚家中主人:“救命啊!救命啊!”

朱媽聽著聽著就警惕起來:糟糕,怕是出事了。她摞下鋤頭就朝家里跑,那速度也是百米沖刺的速度。等她奮不顧身沖進院子,氣喘吁吁朝麻柳樹上一望,娘呀,還真是出大事了!

一只老黃鼠狼,正貓著腰往麻柳樹上偷偷爬呢,眼看就要爬到鳥窩里了。朱朱和鹮鹮撲閃著翅膀,在鳥窩旁“啊——啊”慘叫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侵略者闖入自己的巢穴,卻無絲毫還擊之力。

朱媽急忙揮舞雙臂,吆喝驅趕起來:“噓!噓!噓!”

那黃鼠狼受到驚嚇,停在樹上,猶疑著,不再往前爬。

朱媽從地上撿起一個個土塊石子,不停地朝樹上的黃鼠狼扔去,一邊扔,一邊跺腳拍手,大聲吼叫:“滾!滾!滾!”

黃鼠狼顧不得鳥窩里的美味了,慌忙往樹下逃躥,哧溜一聲下地,一溜煙跑得無蹤影了。朱朱和鹮鹮不再慘叫了,它們安靜下來了。

朱媽也長舒一口氣,癱坐在木頭椅子上。

早春的天氣就像小孩子的臉,說變就會變,白天還是艷陽高照的,夜里突然就刮風下雨了。

朱環睡到半夜,突然被風雨聲驚醒,躺在床上,能聽到窗外“嗚嗚嗚”的風聲,還有雨打在地上的“啪嗒”聲。早晨醒來,天卻放晴了,這就是巴山夜雨,整個春天和秋天,草灘村都會下這種夜雨。

朱環背起書包去上學,照例又先到麻柳樹下觀察一番,下過雨的地面濕淋淋的,莊稼植物全都掛滿亮晶晶的水珠。這時他突然發現,大黑正用狗爪子扒拉著什么,一邊發出“咻咻”的鼻息聲,地上有個什么東西一直在撲騰著。

大黑見他過來,轉身就跑了。等他走近一看,原來是一只小鳥撲閃著翅膀,在地上唧唧叫著。再走近一些,娘呀,這只小鳥好奇怪,羽毛是淡淡的麻灰色,體型比一般的鳥要大,外形更像一只鴨子,但絕對不是鴨子,因為它的頸長長的,嘴長長的,腿也是長長的。

朱環一拍腦袋,對了,這應該是小不離,昨夜大風把它從鳥巢里刮下來了。

朱環頓時緊張起來,他抬頭望了望麻柳樹,這棵樹太高了,二十多米,他不可能再像當年那樣不要命地爬樹了,自來笑也不會來拽他的腳了。

怎樣才能把小不離送回到窩里去呢?朱環皺眉發愁。眼看上學的時間又要到了,他不想再挨老師批評,就把小不離放在一個竹籃子里,里面填些軟和的稻草,把竹籃放在家中柜子上,再罩一個紗罩,紗罩上再壓個水瓢。

出門前他又把大黑用鏈子拴起來,這才放心地走了。

在學校里,朱環惦記著小不離,渡過了漫長的一天。

終于等到放學,他背起書包一路狂奔回家。到家一看,柜子上的竹籃不見了,紗罩和水瓢也不見了,最重要的是不離也不見了。朱環滿屋子亂躥,找遍樓上和樓下,急得直冒汗。

這時,朱媽從外面回來了:“兒子,你在找啥?”

朱環頭也不抬,一邊找一邊問:“媽,看到那只小朱鹮了嗎?”

朱媽有點兒發懵:“啥?小朱鹮?”

朱環心里憋著火,一邊用手跟他娘比劃著:“就是那個像鴨仔一樣的小家伙,嘴長長的,腿長長的。”

“哦,那是朱鹮咩?我以為是別的啥鳥呢。”朱媽恍然大悟。

朱環生氣地盯著媽媽,一邊緊張地等她說出下文。朱媽小心翼翼看了朱環一眼,小聲說:“我不知道那個小東西就是朱鹮哦,別生氣啊。”

“說啊,到底弄到哪去了?該不會是煮了吧?”朱環急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你表弟今兒來家取東西,順便把這小家伙抱回家玩去了。”

不等朱媽把話說完,朱環拔腿就朝鄰村喜鵲家跑去了。

一進院門,就見表弟喜鵲蹲在地上,正逗弄小不離呢。地上擺著一個小臉盆兒,里面裝了些碎菜葉子,還有些米粒兒。不離縮著脖子站在地上,唧唧叫著,可憐兮兮的樣子。

朱環跑過去,從地上捧起小不離,一句話不說,轉身就朝門外走。喜鵲急忙從屋里追出來,一邊叫著:“哥,哥,別走啊。”

“不走?等它餓死嗎?”朱環頭也不回,繼續朝前走。

“哥,把鳥兒留下,讓我再玩幾天唄。”喜鵲還在背后追趕。

朱環停下,轉過身來,沒好氣地瞪著喜鵲:“你個不識貨的,你睜眼再仔細瞧瞧,這是啥?”

朱環把小不離捧到喜鵲跟前,直往他眼皮底下懟。喜鵲扭過臉,退后一步躲閃著:“那是啥呀?”

朱環輕蔑地瞪了喜鵲一眼:“看清楚了,朱鹮!朱鹮!你養得起嗎?”

“啊?朱鹮!”喜鵲愣住了,吐了下舌頭,轉身跑了。

朱環把小不離抱回家,放到竹籃子里,用紗罩罩住。

他從院子里提起一把鋤頭,來到門前的田地邊,一鋤頭挖下去,新鮮的泥土就翻出來了,露出幾條蠕動的胖蚯蚓。朱鹮把蚯蚓裝在瓷盤里,端到不離面前,不離卻看都不看一眼,更別說吃了。

怎么辦?它要吃啥呢?小魚?小蟹?小蝦?朱環撓著頭,現在天都要黑了,上哪兒弄小魚小蟹小蝦去?

正在這時,朱立春回來了,手里拎著一刀新鮮的豬肉。他今天去何二旦家看病了,一直下不了床的何老爺子,經他幾番醫治,病已好了一大半,已經能下地活動了。何二旦感激他,送了他一刀脊柳肉,剛殺的土豬。

朱環一見那刀豬肉,就飛快地跑來,拽起就朝廚房跑,不一會兒,朱環把切好的豬肉條子放在小瓷盤里,又端到不離跟前。

“吃吧,快吃,乖,聽話。”

“鳥是鐵,肉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

朱環勸說了好半天,不離只是縮著脖子唧唧叫,就不吃。

“要不,咱還是把它送回麻柳樹?”朱環無可奈何地說。

“不行,絕對不行,太危險了!”朱立春堅決反對。

朱媽也堅決反對:“上這么高的樹,不要命啊!”

此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只有等明天再說。朱環躺下睡覺,想想又爬起來,還是不放心,萬一大貓溜進來了呢?萬一黑狗溜進來了呢?萬一黃鼠狼溜進來了呢?為了安全起見,還是把小不離抱進自己的臥室吧。

他跟不離道了聲晚安,就睡了,但睡得很不踏實,一夜醒了三次,醒來就開燈,看看小不離還在,又接著睡。

第二天一大早,在“啊——噢,啊——噢”的叫聲中,朱環睜開眼。

這是朱朱和鹮鹮在呼喚小不離吧?孩子不見了,它們一定很傷心。朱環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趕緊去看小不離。

不離臥在墻角的竹籃里,一動不動,偶爾唧唧叫兩聲。他把它捧起來仔細察看,不離的眼睛半睜半閉,一點兒精神也沒有,狀態非常不好。

朱環心想,糟糕,怕是生病了?

既不能送回窩里,又無法喂食,這可怎么辦呢?朱環急得在屋里走來走去,愁眉苦臉,一籌莫展。

吃早飯時,朱立春提醒兒子:“我看還是趕緊送到保護站去吧。”

朱環激動地一拍腦袋:“對呀,我咋沒想起保護站呢?”

于是,他抱起小不離就往外跑,朱媽拽住他,塞給他一個竹籃子,里面墊了些干稻草。他把不離放進籃子,提起就往外跑。

朱立春在背后連聲呼叫:“哎,哎哎……你不上學了?”

朱環一邊跑一邊說:“不管了,先把朱鹮送過去再說。”

朱環提著竹籃子,走得飛快,算得上小跑。

走過一塊塊莊稼地,一直走到村外的馬路上,過一座石頭橋,再沿著一條古道走,往南山方向,拐上一條馬路,這條馬路一直通到朱鹮保護站。

昨晚剛下過雨,泥巴路被雨水浸泡得松軟,又濕又滑,走路時稀泥會沾到鞋底上,不一會兒鞋子就沉得要命,就得蹲下身來,把鞋沿的泥刮凈了再走。

就這樣邊走邊刮,等他氣喘吁吁趕到保護站,門還沒有開呢。

朱環在門外徘徊,觀望四周,槐樹開花了,地上撒落星星點點黃白的花瓣,微風拂過,飄蕩著沁人心脾的清香。再看遠處的南山,巍峨綿延,一派清明之氣。

門還是沒開,而竹籃里的小不離,已經好半天都沒唧唧叫了。朱環心里著急,怕它出啥意外,于是也顧不了那么多了,舉起拳頭就去砸大鐵門,咚,咚,咚。

不一會兒,里面有人說話了:“誰呀?”

隨著說話聲和腳步聲由遠及近,大鐵門“哐當”一聲打開了。給朱環開門的是一位中年婦女,短發,圓臉,整個人看起來很精神,很利索。

朱環舉起手中的竹籃子,向中年婦女說明來意:“阿姨,我是來送朱鹮的,它就住在我家麻柳樹上,前天晚上被風吹落了。”

“哦,是嗎?快讓我看看。”中年婦女趕緊把朱環讓進門,一邊接過竹籃子。

交談中,朱環得知這個阿姨是朱鹮觀察保護站的負責人,叫許云。

許云告訴朱環:“你來得太及時了,再晚半天,小朱鹮恐怕就沒命了。”

朱環也倒吸一口涼氣,暗自慶幸。他把不離交給許云阿姨后,轉身就匆匆離去,想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往學校跑。

剛跑到門口,許云阿姨就在背后大聲問道:

“喂,喂喂……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朱環,和朱鹮是一個叫法。”朱環停下,轉身答道。

“啊?是嗎?那真是太有緣分啦!”許云阿姨咯咯笑起來。

“你家住哪里?”許云阿姨又問。

“我家就住在草灘村,我爸是醫生,但他治不了朱鹮。”

“朱環,你是個愛護野生動物的好孩子。”

朱環靦腆地笑了:“我喜歡朱鹮,這是我應該做的。”

就在這時,許云阿姨突然不笑了,她的臉色變得莊重起來:

“朱環同學,你愿意當朱鹮保護站的聯絡員嗎?”

“聯絡員?聯絡員是做什么的?”朱環不解地問。

“就是向站里匯報關于朱鹮的一切情況,包括營巢、遷移、傷亡等等。”

“這個我愿意!我愿意為保護朱鹮做任何事情!”

朱環的大眼睛閃閃發亮,這句話說得如此莊重,讓他突然想起了自己最初加入少先隊時宣誓的莊嚴場景。

“那好,朱環同學,從現在起,你就是我們保護站的聯絡員了,年齡最少的聯絡員。”許云阿姨又笑了起來:“歡迎你常來,來匯報,來探親。”

責任編輯:謝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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