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歌
一放國慶假,爸爸就讓我回鄉下去。說到了初中了,也該幫爺爺奶奶幫家里干點活了,還能鍛煉鍛煉身體。說我再這樣拿著手機抱著電腦宅下去,就作繭自縛走不出這個屋子了。手機、電腦,連音樂播放器都不許帶。我嘴一噘,嘟噥道:“明明是替你去盡孝,還說得這么冠冕堂皇。”爸爸不為所動:“怎么,不應該嗎?”媽媽說:“回去叫你爺爺把醋坊關了,又掙不了幾個錢,還老叫人操心。以后放個假也不用回去了。”爸爸說我:“關不關是你爺爺奶奶的事,不用你管,你好好干你的活。”其實爸爸前陣子也不想讓爺爺干了,可不知什么原因,最近再也沒有提過。釀醋不但繁瑣,而且是個體力活。爺爺奶奶年紀大了,爸爸本打算把他們接來縣城享享清福,可爺爺奶奶就是不愿意。我暗自琢磨,這回說什么都要叫他倆回心轉意,爺爺奶奶都聽我的。
媽媽在商場上班,爸爸假期要值班,都不放假。
吃過午飯,我背上書包,爸爸拎著給爺爺奶奶買的食品,媽媽提著給我收拾好的衣服,一塊把我送去汽車站。
正走著,張勇騎著自行車從前面過來了,我往媽媽身后一躲。我可煩這家伙了。我班同學,就坐我身后,不停地問問題,還老愛借東西。我姑姑剛給我寄了本作文書,他二話不說,搶去就看。我干脆不往學校拿了。沒想到他說放假要到我家來取。哼,我不在家,看你取啥。現在大家誰不都想方設法考到前面呀。
坐上班車,到村口下來。我提上東西,一溜小跑進了村。遠遠望見爺爺家門口那棵大槐樹,還有經常圍坐在一起嘮家常的那群老爺爺老奶奶。
夏天,大槐樹枝葉茂盛,他們坐在下面乘涼;冬天,葉子落去,他們又坐在下面曬太陽。
一見我他們就打招呼:“璐璐回來了。”
“爺爺奶奶們好!”
“你爸媽咋沒回來?”
“他倆值班。”
門房就是爺爺的醋店。迎面墻上立著一塊舊牌子:一斤一塊。除了醋,別的什么也沒有。
我剛要上坡,來了個打醋的,徑直進去,拿起漏斗插在瓶嘴里,取下掛在墻上的提子,揭開醋缸,打了一提子出來,灌進瓶子里。然后把提子漏斗放回原處,醋缸蓋好,掏出一塊錢放在桌上。
他剛走,又來個小孩。旁邊的老爺爺站起,接過瓶子,幫他把醋打好。小孩把手里的五塊錢給了他。老爺爺拉開抽屜。我一看,一百、五十、二十、十塊等幣值不等的鈔票零零亂亂放了多半抽屜。我急忙放下手里的東西:“我來我來。”我心里不悅地想:這老頭咋這樣,怎么能隨隨便便開人家抽屜。爺爺奶奶不在,你就喊一聲嘛。
爺爺也真是,也不上個鎖,萬一少上一張,一天的生意不白做了。
我找了小孩四塊,小孩接過走了。
我剛想把里面的鈔票整理整理,又來了個小孩。我接過她手里的瓶子,取下漏斗塞進瓶口,拿起提子伸到醋缸里舀滿,然后小心翼翼提出來,慢慢地往漏斗里倒。可醋卻順著提子外壁淅淅瀝瀝滴在了地上。
我重新試了一次,還是如此。旁邊那老爺爺就說:“遲遲慢慢咋行,倒時要干脆利落。”
我穩了穩神,照他說的,把提口對準漏斗,猛地一倒。沒想到醋越過漏斗,全倒在我褲子鞋上,空氣里頓時彌漫起一股濃濃的甜酸味。
老爺爺老奶奶們哈哈笑了起來:“你是拿你爺爺的醋喂土地爺哩。”
我站在那兒不知所措。
那位老爺爺過來,打了一提子醋,邊倒邊跟我說:“不能慢,也不能快,得掌握好分寸。回去舀盆水多練幾回就會了。”
回到屋里,爺爺奶奶正在洗涮醋缸。奶奶一見我,吸溜著鼻子:“咋一股醋味?”低頭一看,“你這褲子咋啦?咋這鞋里都是?”爺爺笑咪咪地問我:“吃飯沒有?”
我顧不上這些:“爺爺,您咋把抽屜不上鎖?錢叫人拿了咋辦?”
爺爺毫不在意:“誰拿你的。去,趕緊把褲子換了,叫你奶奶給你做飯。”
“我吃了,不餓。”我迫不及待地說,“爺爺,你那醋價太低了。縣城超市一袋半斤都賣一塊五兩塊,您一斤才賣一塊,難怪不掙錢呢。”
奶奶到房間給我找褲子。
“爺爺,我跟您說話您聽見沒有?”
“聽見了聽見了。”
“那我馬上給您換牌子。”
“換啥牌子?”
“漲價呀,一斤兩塊。”
爺爺邊刷著缸邊說:“這兒和城里不一樣。酸棗都是野生的,一不要你種,二不要你澆水施肥,不攤啥本錢,你漲啥漲?”
奶奶叫我換褲子,我正要跟她說道說道,進來五六個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一人提著一竹籠紅紅的酸棗。那酸棗一個個飽滿圓潤、晶瑩鮮亮,就像是寶石瑪瑙。
奶奶說:“走,跟我過秤去。”
電子秤,一目了然。我過秤,奶奶付錢。
“十二斤七兩。”
奶奶給了女孩十三塊錢。
“奶奶,十二斤七兩。”我連忙提醒她。
“我知道,你稱你的。”
“應該是十二元七角。”
“沒有毛毛錢。”
“前面抽屜不多得是?”
“你只管稱你的。”
奶奶付錢的方式是五入四不舍。十斤二兩就是十元五角,你說這咋能掙錢呢?
那些孩子過完秤,提上籠到池子里先把酸棗淘凈,然后倒在晾曬的竹簾子上。
嬸子婆婆們也撿酸棗。有個嬸子竟然撿了一蛇皮袋子。
一個婆婆剛過完秤,那些孩子就爭著搶著幫她淘洗晾曬。
酸棗曬好后,存放在那兒。用時放進鍋煮一下,然后把核搓出來,再倒進缸里釀。酸棗核是藥材,有人上門收購。
“璐璐,璐璐。”
我抬頭一看,是強強。
強強他爸增鋒叔跟我爸是發小,常常幫爺爺干活。我放假一回來就找強強玩,我們早已是好朋友了。
強強從兜里掏出一大把崖棗給我。
歪瓜裂棗歪瓜裂棗,就是說的這種棗。崖棗和酸棗一樣,都長在溝沿上。崖棗可甜了,就是樣子不大好看。
強強過了秤,把酸棗淘凈倒在簾子上,過來對我說:“明天你也去吧,咱們到老虎溝,那邊酸棗、崖棗可多了。”
我征求爺爺意見:“明天我也打酸棗去?”
“去吧去吧。”
傍晚,爺爺奶奶早早收了工。奶奶支上鏊給我烙燒餅。烙好后,夾了幾大片肉遞給我。我接過咬了一口:“好吃!奶奶,這啥肉?真香!”
“驢肉。”
“驢肉?”
爺爺說:“天上龍肉,地上驢肉。能不香?”
原來灘里開了家肉驢養殖場,往河北山東那邊運。
吃完飯,我寫作業,爺爺奶奶看電視。
第二天吃過早飯,強強一手提著籠,一手拿著桿子來找我。強強說:“你提個籠就行了,咱倆用一個桿子。”
村子三面環溝,東溝下去就是黃河灘。有的孩子已經在忙活了。我們今天要去的老虎溝比較遠,強強說那里酸棗多。
溝坡很陡,站都站不穩,棗刺不時地刮拉褲子。鷓鴣、灰鴿在遠處的山梁上咕咕地叫,紅腳鴉在頭頂盤旋。這是它們的地盤,當然不樂意別人來打擾了。
爸爸說他和我這么大的時候,溝里都開了地種麥子。鐮刀收割后,繩子捆著背回家。那時大人經常用這個“激勵”孩子:“不好好念書,就拿上繩子到溝里背麥捆去。”
溝沿上到處都是酸棗和崖棗樹,紅紅的棗兒在太陽的映照下,就像城里街道上懸掛著的小珠燈,煞是好看。
我摘了個放進嘴里,又酸又甜。我對強強說:“要不咱就在這兒打吧。”
“馬上快到了,那邊比這邊多多了。”
到了老虎溝,強強指著半山腰的崖棗叫我看。
好紅好繁,樹枝都壓彎了。可我們手里的竹竿根本夠不著。
強強叫我在下面等著,他猴子似地攀著草叢爬了上去。強強拿土塊往樹上扔,棗唰唰地往下掉。
“夠了夠了。”我朝強強喊。
我們把棗子撿在一起,坐在溝沿上吃。吃飽后,這才去打酸棗。
我站在溝沿,舉起竹竿剛要打,強強喊住我。
“咋啦?”我問他。
“你往后站點,酸棗拉人,你小心點兒!”
“拉人?”我不解。酸棗又沒長手,怎么會拉人?我不信,急不可耐地舉起竹竿,使勁朝樹上打去。不料往回舉時根本舉不起來,真像被人死死拉住一樣。要不是提前有所防備,這猛地一閃,肯定被拉下去了。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要是掉那堆刺里……我渾身忍不住一陣哆嗦。
把桿子抽回來,仔細一瞧,這才發現酸棗的枝條都向下彎曲,就像人的眉毛一樣,上面又長滿了長刺,桿子打下去容易提起來難。我還以為強強迷信呢。
強強上來把溝沿上的打完下去撿去了,叫我拿著桿子朝前打。我不想撿,嫌草窩扎手。
旁邊溝沿上酸棗好多。我一縱身跳過去,站穩,使勁打了下去。桿子還沒抽回,就聽嗡地一聲,飛出許多土蜂,一齊朝我撲了過來。
我失聲喊道:“強強,蜂!”
“趴下!快趴下!”強強急忙大聲朝我喊道。
我趕忙爬在地上,那些蜂在我頭頂上飛了一會兒就飛走了。
強強跑來把我扶起,幫我拍打著身上的塵土。
我感覺左眼皮有些不適。強強一看,原來被蜂蟄了。他幫我拔出刺,說:“回去抹點清油就沒事了。”
我們提前收工。強強把兩個籠提了來,把我大半都倒在他的籠里。然后把籠挎在胳膊上,另只手扛起桿。我提了提自個的籠,輕飄飄地,心里很不是滋味。是,都是你打的,都是你撿的,可畢竟咱倆一塊的。這樣涇渭分明,天差地別的也有點太過分了吧。
一路上我都拉著個臉。強強還以為我臉疼,不住地寬慰著我。
回到家,奶奶到廚房給我抹了清油。
強強進來:“一共十五斤,一人七塊五。”說著把錢往我手心一塞,“你趕緊歇著吧。”
我還沒回過神,強強已轉身走了……
吃了午飯,實在太困。一覺醒來,左眼怎么也睜不開。到鏡子跟前一看,眼泡腫得跟剝了皮的雞蛋似的,眼皮子都成透明的了,嚇得我連忙喊爺爺奶奶。
爺爺奶奶進來,說:“沒事沒事。”
“都看不見了還沒事!”
“毒一散就沒事了。”
晚上,強強和他爸來了。增鋒叔說:“我聽強強說璐璐叫蜂蟄了。”爺爺奶奶說沒事不要緊。增鋒叔從口袋拿出一個小瓶,說是獾油,抹上好得快。增鋒叔抹完后笑著說:“強強說璐璐到溝里爬上爬下的。呵呵,跟他爸一樣。”爺爺說:“他可淘不過他爸,那個連淘帶搗蛋的。”增鋒叔哈哈大笑了起來。我不相信:“真的假的?我咋一點都看不出來?我爸就知道一天到晚板著個臉教訓我。”
“你爺爺說的沒錯。”增鋒叔說,“我和你爸上小學時,學校叫我們采摘樹籽給縣上交,老師就把我們領到溝里。大家正在摘著樹籽,溝里那樹你也知道,沒人打掐,長得又稠又密,樹杈又多。我班有個叫國盛的,正一手拉著樹枝,一手摘著。你爸就蒯了節藤條,往國盛頭頂上一撂,大喊一聲:國盛,蛇。國盛抬頭一瞧。你想那藤條歪歪扭扭,從高出再往下一落,跟蛇有啥區別。國強嚇得趕緊就跑。沒想叫刺掛住褲子,呲啦就是個大口子,半個屁股都露出來了,把人笑得呀……”
我忙插話說:“外面褲掛破了,里面褲頭也掛破了?”
增鋒叔說:“那時哪來的褲頭。屋里條件好點的,里面套個自家做的半截褲,大部分娃都是光屁股穿個單褲。”
“我才不信呢。”
“不信你問你爺爺。”
爺爺說:“你叔說的沒錯,那時哪有那么多布呀。小娃穿的褲子都是家里做的,直筒褲,前頭不開叉,一直縫上去。”
“對對,就是就是。”增鋒叔正講在興頭上,“當時也沒有針線,溝里也沒個人家。班主任就從藤條上剝了綹皮,把破處綁住。你是沒見,國盛那一個褲腿抽到大腿上,屁股后頭又綁了個大疙瘩,就跟那鴨子頭一樣。一走一點地,一走一點地,一路上把人沒笑死。你就知道你爸搗不搗……”
我扳著奶奶的胳膊:“奶奶奶奶,真是這樣嗎?我終于看清我爸的‘真面目了。”
奶奶笑著說:“反正呀,我出門給穿的新衣服,回來就成一身土了。第三天,不是屁股上就是膝蓋上,準給你磨個大窟窿。”
增鋒叔意猶未盡:“我們小時候,巷里娃娃都在一塊寫作業。今日到你家,明日到他家。有一回在彩麗家,老師布置的作業有道題叫用‘一邊……一邊……造句。你爸上課沒認真聽,不會造,其他人還沒做到。你爸急著想玩耍,就問在一旁干活的彩麗他爸。彩麗他爸沒啥文化,就不懂裝懂地說:這有啥難的,一邊棉花,一邊豇豆,說著朝剛摘好的棉花堆和豇豆堆一指。你爸趕緊就寫到本子上。我們幾個也照著樣子,一邊架子車,一邊自行車,一邊鐵锨,一邊鋤頭地造完了。第二天到學校,叫老師狠狠地批評了一頓,說上課不但不認真聽講,還互相照抄,全是錯的。老師說‘一邊……一邊……后邊應該連接的是動詞,是動作,不是名詞。比如,一邊看書,一邊寫字;一邊摘棉花,一邊剝豇豆。彩麗氣得回到家就埋怨她爸。她爸納悶了:“這咋不對了?”“老師說后邊應該連的是動詞,動作。”“動詞?動作?噢,你說的是會動的呀,那你咋不早說,這多得是。”一指院子,一邊雞,一邊狗;一邊豬,一邊羊;一邊馬,一邊牛……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
爺爺感慨地說:“以前娃娃多,在一塊也熱鬧。現在娃娃少,都各在各屋,也不愛耍……”
增鋒叔說:“就是,在一搭多美!一個人呆屋里越呆越沒意思了……”
第二天早上,腫消了許多,也能看見了。奶奶讓我在家歇歇,可我還是跟強強下了溝。這回我再也不偷奸耍滑了,一定要幫強強多打點酸棗,這樣心里也好受些。
剛到溝里,就見鳳英跟銀紅一動不動趴在溝埝上。她們瞧見我倆了,招著手叫我們過去。鵬鵬跟斌斌來了,也跑了過來。
銀紅一指溝底:“看,那是啥?”
順著她手指望去,只見溝底下的草叢里有只動物在那里蠕動。具體是啥,太遠,看不清楚。
鵬鵬說:“不會是野豬吧?”
鳳英說:“這兒哪來的野豬。”
“不是野豬那是家豬?”
“我知道了,是獾。”
強強說:“不是,獾沒有那么大。”
斌斌說:“咋一直爬那兒不動?是不是受傷了?”說著站起身,“走,下去看看去。”
到溝底一瞧,原來是頭毛驢。
鳳英說:“這好像是養殖場的毛驢,怎么跑這兒了?”
鵬鵬說:“肯定是偷跑出來的。”
銀紅說:“不會吧,圍欄那么高!”
斌斌說:“是不是小偷偷的,被發現了,扔到這兒了?”
毛驢也發現了我們,仰起頭警惕地望著我們。
鵬鵬說:“這家伙趴那干嘛呢?一動不動的,不會是跟哪頭驢玩捉迷藏的吧。”
我們都被他逗樂了。
斌斌說:“走,到跟前瞧瞧去。”
我們走過去,毛驢突然站起來,沖我們打著響鼻。我們嚇了一跳,連忙退了回來。
鵬鵬眼尖,指著毛驢的屁股說:“快看快看!毛驢要生了,小毛驢的兩只蹄子都出來了。”
我仔細一瞧,可不是咋地,還真有兩個一寸來長的小蹄子露在外面。
我們一下子緊張了起來。
別說毛驢,生小狗我都沒見過,我還是頭一次見這樣的場景。
我急忙說:“咱們還是走吧。毛驢媽媽站在那兒,萬一毛驢寶寶掉下來摔壞了怎么辦?這荒郊野外的,到哪兒找獸醫呀?”
他們一個個瞅著毛驢,我的話好像沒聽見似的。
“咋辦呀?”銀紅和鳳英倆焦急地說。看樣子,她倆和我一樣,也是替毛驢媽媽和毛驢寶寶擔心。
斌斌說:“快找柴禾生火呀。我爺爺接生小牛犢就生堆火。”
強強說:“不用吧,這又不是冬天。”
毛驢媽媽戒備地瞅著我們,在那兒不安地轉來轉去,嘴里不住咴咴咴地吹著氣。
我忍不住再次提醒他們:“咱們趕緊離開吧,讓毛驢媽媽躺下,小心把毛驢寶寶摔壞了。”
強強這才說:“沒事,它們都是站著生的。”
一時也沒有什么主意,為了讓毛驢媽媽安靜下來,大家走開了一些,蹲在蒿草后面。
好一會兒了小毛驢還不見出來。
腿都蹲麻了,我們坐了下來。
銀紅擔心地說:“會不會難產呀?我們還是找大人來吧。”
鳳英說:“到哪兒找大人呀,養殖場那么遠。”
“再遠也得叫呀,要不毛驢生出來怎么辦?”
斌斌說:“你就認定這毛驢就是養殖場的?”
銀紅說:“灘里就一家養殖場,十有八九都是他們的。”
銀紅接著說:“要不這樣,我去叫人吧。”
鳳英說:“咱倆一塊去。”然后吩咐我們幾個,“你們在這兒看著。”
這時,就聽鵬鵬喊:“快看快看,小毛驢的頭出來了。”
我們扭頭一瞧,小毛驢的頭緊緊夾在兩只前蹄之間。
大家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不一會兒,小毛驢的脖子也出來了,接著是身子……
就聽嗵地一聲,小毛驢重重地掉在地上。
銀紅忍不住啊了一聲:“真的不會摔壞了呀?”
斌斌胸有成竹地說:“那算個啥,沒事的。”
毛驢媽媽一邊舔舐著小毛驢,一邊警惕地望著四周。
小毛驢安靜地窩在地上,兩顆大眼珠烏黑發亮,皮毛光滑得就跟綢緞似的。
鳳英情不自禁地說:“毛驢寶寶好可愛喲!”
小毛驢試著要站起來。它腦袋挨著地,兩條后腿一蹬一蹬的。毛驢媽媽一會兒拿舌頭舔舔,一會兒用鼻子蹭蹭,好像在鼓勵它。小毛驢的小屁股終于抬起來了,就像高高支起的帳篷。接著,小毛驢開始站前腿。左邊剛一站起,右邊卻沒來得及跟上,身體瞬間失去平衡,整個身子一下子倒在地上,摔了個四腳朝天。
它翻了個身,重新支起后腿,抬起屁股,揚起腦袋,使勁地,搖搖晃晃地,一次又一次地支著前腿。
斌斌說:“這家伙跳鬼步舞呢。”
大家忍不住笑了起來。
“太萌了!”鳳英情不自禁地說。
小毛驢終于站了起來。接著,顫顫巍巍邁出了第一步,第二步……
小毛驢能走了,毛驢媽媽便領著它朝溝澗方向走去。
“快過去擋住。”強強拿起桿子一躍而起,跑上前去。
我大驚失色,急忙喊道:“強強,回來!動物為了保護小寶寶會不顧一切的!”
鳳英斌斌他們都跑上前去,我也只好跟著。
見我們擋住去路,毛驢媽媽發怒了,又是伸脖子甩耳朵,又是翻開嘴唇朝我們露出嚇人的大牙齒。
強強鵬鵬斌斌揮著桿子把它往養殖場方向趕,它不但不走,反而屁股對著他們尥蹶子。
鳳英喊道:“別趕了,小毛驢差點被踩到了。”
小毛驢大概受到了驚嚇,圍著媽媽的腿亂轉。
我們停下來想辦法。
辦法很快就想出來了。強強叫鳳英銀紅和我提上籠站到旁邊,斌斌和鵬鵬拿桿子想辦法把毛驢媽媽和毛驢寶寶分開,然后他趁機抱起小毛驢,這樣毛驢媽媽就會乖乖地跟著走了。
大家分頭行動,鵬鵬斌斌揮著桿子把毛驢媽媽和小毛驢分開。強強瞅準機會上去一把抱起小毛驢就跑了起來。我和斌斌鵬鵬夾在強強和毛驢媽媽中間,不讓它靠近強強。
鳳英和銀紅緊隨強強左右,邊走邊回頭瞧著狀況。
過了會兒,就聽鳳英喊:“斌斌,你把強強換一下。”
接著是鵬鵬,輪到我了卻又喊強強。
我不由分說把桿子往強強手里一塞,上前從鵬鵬懷里抱過小毛驢。我才不要他們另眼相待呢。
說實話,剛才看毛驢媽媽那長舌頭一舔一舔地舔著小毛驢,心里還老不得勁呢,可這會兒已經顧不上那么多了。
鳳英朝我一豎大拇指。銀紅伸出手幫我托著小毛驢的身子。我自信地說:“不用,不重。”
小毛驢畢竟不是小貓小狗,開始還行,不久就越來越沉。很快我就氣喘吁吁,汗流浹背。
銀紅叫強強換我。
漸漸地,毛驢媽媽也不那么狂躁了,我們也不用揮著桿子大喊大叫嚇唬它了。鳳英把自個包袱打開,籠太小,放不下,然后把小毛驢放里邊,兩人拿桿子抬著,這樣輕省多了……
終于到養殖場了。養殖場的叔叔阿姨瞧見了,跑了過來。阿姨一把抱住我們,竟嗚嗚抽泣了起來。
我們這才發現養殖場里站滿了人。
原來昨晚阿姨在外面做飯,風把火苗吹進了干草堆,阿姨沒發覺。夜里干草起火,燒壞圍欄,毛驢受驚,跑得一干二凈。第二天早上,周邊下灘干活的村民,幫他們把走散的毛驢陸陸續續趕了回來。
小毛驢從包袱里出來,跟著媽媽一蹦一跳地往場里去了。走了幾步,小家伙忽然回過頭,站在那兒瞅著我們。毛驢媽媽轉過身子,用鼻子一下一下蹭它的頭和脖子,又像是跟我們點頭致意。
退休的楊老師氣喘吁吁地趕著頭毛驢來了,大家迎上前去。養殖場的叔叔趕忙迎上前去:“楊老師,你咋也來了?”“剩點豆子沒摘完,一下坡就發現這家伙。人說犟驢犟驢,這一路還真是累得夠嗆。”叔叔自責地說:“實在抱歉,給大伙添麻煩了!”阿姨連忙說:“走,都到屋里,喝口水,我這就給咱做飯。”“不了不了。”楊老師一拍身上的袋子:“吃的喝的都拿著哩。”
叔叔給楊老師和大家講事情的經過,講著講著阿姨的眼淚又忍不住流了下來:“昨晚我真想去跳黃河,心想這下完了,全完了……我真不知道該怎樣感謝大家……”
楊老師說:“這有啥么,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叔叔阿姨過意不去,非要留大家吃飯。
一位伯伯寬慰他倆說:“真的不用客氣了。養殖場把村里玉米紅薯收了不說,連包谷桿豆子蔓紅薯蔓都收了。沒有養殖場,誰收你這些東西,還不都燒了灶火。”
“就是就是。”楊老師接著說,“學生娃放假了,還能割草掙個錢。這養殖場雖說是你們的,也是大家的。你給大家干,大家給你干。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仔細想想還真是這么回事。叔叔阿姨的養殖場這樣,爺爺的醋坊不也這樣么……
剛才那場抱驢“接力賽”,雖說又臟又累又緊張,可我從未感到如此開心和滿足過。
望著強強斌斌銀紅他們,我想起了我們班的同學,想起了張勇。上晚自習,教室的燈管不亮了,他站到桌上去修;我們把羽毛球打到樹上了,他找來桿子幫我們捅下來……
大伙兒坐那兒說了會兒話,也歇好了,喝好了,就各自忙自個的去了。
下午一回到家,強強提上酸棗過秤去了,我徑直到里屋,四仰八叉地往炕上一躺,實在是太困了。爺爺進來,說媽媽打電話,有個同學要借我的作文書,問我放哪兒了。我一骨碌爬起,急忙去給張勇回電話。對了,先得告訴媽媽一聲,書沒在書架上,塞在大衣柜右下邊的角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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