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肝寶貝

希之

“達子，收拾好了嗎？”

媽媽又在催促了。

達子把最后一顆扣子系好，停在鏡子前看了看：一件粉色的連衣裙，肩膀上設計著漂亮的泡泡袖，裙身還印著她最喜歡的圖案——小美人魚“愛麗兒”，這條裙子是去年生日時媽媽給她買的，一千元人民幣。

“達子？”

媽媽的聲音從樓下傳來，達子高呼一聲，小跑出房間。她穿過長長的走廊，走下紅木樓梯來到客廳，但她沒有先去媽媽的臥室，而是駕輕就熟地從門口的鞋柜里拿出爸爸的皮鞋，那是一雙褐色的牛皮鞋，因為昨天下雨，鞋頭沾了些臟臟的泥巴——爸爸總是很晚回來。

她熟練地從鞋柜第二層中找出刷子和抹布，先用潮濕的抹布把鞋上的泥巴清理下來，再在刷頭上沾點鞋油，幾分鐘后，一雙整潔漂亮的皮鞋便浮現眼前，就像新的一樣——媽媽一定會很高興的。

她把鞋放在門口，小心翼翼地擺好，然后走進臥室，爸爸正坐在床邊穿著襪子，她謹慎地說：“爸爸，鞋擦好了。”爸爸沒有看她，只是點了點頭。

“真乖，我的寶貝，”媽媽頭也不回地對達子說，她正忙著在梳妝臺前打扮自己，“今天的飯局非常重要，我們得打扮得隆重點。”她一邊說著，一邊給自己涂上厚厚的口紅，然后咂了咂嘴，滿意地笑了笑，回過頭來對達子講：“寶貝兒，別杵在這兒，去幫媽媽把妹妹的東西收拾一下。”

達子“嗯”了一聲，走出臥室。

達子不喜歡這樣的聚會，可從前年開始，這樣的聚會越來越多了。在她模糊的記憶里，原來的爸爸總是和媽媽吵架，甚至有時會打起來，她還記得有一次爸爸把一只拖鞋扔到了媽媽臉上，媽媽以前總是哭得很兇，但那一次卻很鎮定。之后，她和媽媽兩個人度過了一段相當漫長的時光，她還挺喜歡那段時間的，雖然媽媽總是說沒有錢，但她依舊一包又一包不停地抽煙，達子知道，只要媽媽還有煙，就證明她們的生活還不算太糟。

可是突然有一天，現在的爸爸出現了，沒有人通知她，媽媽也沒說，她突然得對著一個陌生的男人叫“爸爸”，雖然男人說他不介意達子叫他什么，但媽媽還是在之后的某個無人時刻勒令她：“要叫爸爸”。但擁有一個新爸爸，除了他不太愛搭理自己以及要遵守一系列額外的“規矩”外，好處也是多多——至少媽媽再也沒有為錢苦惱，還給她買了這件“愛麗兒”裙子。

好在這些規矩遵守起來并不難，媽媽說這是乖小孩的代價。

“達子，你好了嗎？”

媽媽又在催促了，達子趕忙把妹妹的東西包好，向門口跑去。

“今天有點冷，只穿這個可不行。”媽媽把妹妹放到爸爸懷里，從衣架上取下一件淡藍色的馬甲套在達子身上，達子感覺一下暖和了不少。

上了車，媽媽抱著妹妹和達子坐在后面，她總覺得妹妹的身上有股鴨蛋味。車啟動了，一路上媽媽一直在念叨，爸爸在專心開車，偶爾會心不在焉地從鼻腔里悶出一聲“哼”作為回應。通常這個時候，達子會羨慕起妹妹，這個小家伙總能在媽媽的懷抱中睡得很香，她已經很久沒有被媽媽抱過了。

“達子，一會兒你莉莉阿姨也會來，她有個兒子和你一樣大，你們要好好相處。”媽媽說，“不許給媽媽丟臉！”

達子點了點頭，媽媽今天穿了一件土灰色的大衣，耳垂亮晶晶的，那是一對鉆石耳環，但她總覺得還是以前的媽媽更好看。

他們趕在宴會前到了酒店，達子緊跟在媽媽后面，她注意到這里的女人們手里都提著一個很小的包，小到甚至連手機都裝不下，媽媽手里也提了一個，可是那么小的包能用來做什么呢？她還記得最早和媽媽一起去買菜的時候，媽媽總是嫌塑料袋不夠大，還要多付兩角錢再拿一個。

“難道她們不用買菜嗎？”達子心想。

晚宴上一派祥和，爸爸神采飛揚，滔滔不絕地說著什么，媽媽和一群女人坐在一起言笑晏晏，莉莉阿姨就坐在旁邊，她的兒子胖嘟嘟的，穿著一件白色的襯衫，嘴里塞滿了食物。

等到達子覺得吃飽了的時候，男孩離開座位走到她面前，粗聲問道：“你想出去玩嗎？”

達子點了點頭，看向媽媽，媽媽笑了笑，說：“沒問題，寶貝，去吧，但要注意安全。”

莉莉阿姨也說：“照顧好妹妹。”

他倆走出房間，在大廳里竄來竄去，在馬兒形狀的雕塑上攀爬，又在室內水池邊踩水玩，整個酒店都回蕩著他們的笑聲，當他們累了，雙腳濕透，靠在角落休息時，小胖子問：“有個妹妹感覺怎么樣？”

達子愣住了，她不知道該如何回復這個問題，只能呆呆地說：“嗯。”

“我媽媽說你妹妹和別的孩子不一樣，她是從針管里出生的。”

“嗯。”

“好吧，”男孩頓了頓，右手摳著腳下臟兮兮的紅色地毯，“我媽媽也準備生個妹妹，但我沒同意。”

“為什么？”

“因為我害怕媽媽有了妹妹就不愛我了！”

“不會的，你媽媽會一直愛你的！”達子脫口而出，小胖子有些震驚地望著她，他的眼神讓她分不清剛才那句話到底是說給誰聽的。

“好吧……”男孩陷入了沉默。

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來，壞笑著說：“你這件裙子一點兒也不好看。”

達子有些生氣，她把馬甲脫下放在地上，鄭重地指著裙上的圖案高聲說：“這是小美人魚，這是愛麗兒！”

“我不喜歡愛麗兒，我喜歡烏蘇拉！”

達子的腦海里立刻浮現出那只章魚女巫的丑陋樣貌——深紫色的皮膚，快要垂到地上的眼袋，最主要的是，她還會用邪惡的巫術奪走小美人魚的聲音！

男孩看到達子的表情，臉上立刻浮現出一種干壞事時特有的狡猾而兇殘的笑容，他站起身來張牙舞爪，可怕的詛咒仿佛要從他灰灰的指甲蓋里溢出來！

“我要變成烏蘇拉，然后奪走你的聲音，讓你再也不能說話！”

達子被他逼進角落，她才注意到他竟然這么胖，甚至還比她高了半個腦袋。

“小美人魚，我要用魔法縫上你的舌頭！就像你面對你的新爸爸時那樣，什么話都不許說！”

達子想起了原來的爸爸剛離開她時，那些曾在校園里捉弄她的男孩們，他們把她逼到角落，就像現在一樣，還圍作一團讓她承認她沒有爸爸。想到這里，達子爆發出一聲尖叫，奪路而逃。

小胖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不許跑！跑了也沒用！新爸爸是不會愛舊小孩的！”

達子覺得他太討厭了，甚至連她肩膀上的泡泡袖都被氣癟了！她委屈地跑回房間，差點和端著熱湯的服務生撞個滿懷。

她來到媽媽身邊，眼巴巴地望著她。

媽媽側過頭來，看著她的眼睛，疑惑地問：“怎么了？寶貝？”

但還沒等她回答，媽媽的眼睛便被莉莉阿姨勾走了。

莉莉阿姨抬了抬眉毛，低聲說：“我家那個，整天早出晚歸，和結婚前完全是兩個樣子！”

“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區別！”媽媽往莉莉阿姨身邊靠了靠，興奮地說：“女人的眼睛一般都是為了男人紅的，可要是男人的眼睛紅起來，嗬！那可準沒好事！男人的眼睛紅起來多半是因為妒忌，要么就是金錢，權力和名譽，只有像咱們這樣苦命的女人才心甘情愿當愛情的奴隸，嘖嘖，莉莉，我可太清楚男人了！”

她倆的額頭幾乎快要貼在一起，又各自用手擋著嘴巴，眼睛時刻打量著四周，滴溜溜地轉個不停，妹妹夾在中間，土灰色的大衣讓她們看起來就像是兩只正在抱團取暖的土撥鼠。

“媽媽，”達子往媽媽身邊湊了湊，她想問她：“你愛我嗎？”

但還沒說出口，媽媽就遞過來一塊蛋糕，“乖，寶貝兒，先把這塊蛋糕吃了，媽媽和阿姨說說話，你先坐回去吧，去吧去吧。”

她只好端著蛋糕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蛋糕是草莓味的，她最愛吃。

她一邊吃，一邊想著男孩剛剛喊出的話：“不許跑！跑也沒用，新爸爸是不會愛舊小孩的！”

她突然覺得草莓蛋糕一點兒也不好吃了，男孩的話一直在她腦海里重復，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媽媽正在喊她：“達子，達子！”

媽媽的呼喚將她拉回現實，不知不覺宴會已經結束了，人們陸陸續續地走出包廂，莉莉阿姨不見了，那個討厭的烏蘇拉也是。媽媽和爸爸已經穿好了衣服，妹妹在媽媽懷里睡得正香。

“寶貝，你的馬甲呢？”媽媽問。

馬甲！達子這才想起來她的馬甲還落在剛剛那個角落里！

“我很快回來！”丟下這句話后，達子三步并兩步地跑出門去，但當她穿好馬甲回到包間時，爸爸媽媽已經不見了，桌上杯盤狼藉。

達子望著媽媽空蕩蕩的座位，有點想哭。她真希望回到小時候，回到那個拽著媽媽的褲腿，跟在她后面只會奔跑和傻笑的年紀，那時一切錯誤和悲傷的陰影都尚未涌現。

就在她快要哭出聲來時，媽媽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達子？達子？你在哪兒呢？”

她趕忙眨了眨眼睛，試圖把眼淚憋回去，走出門外，發現爸爸和媽媽正抱著妹妹在等她。

“你怎么啦？寶貝？怎么眼睛紅紅的？”媽媽把妹妹放到爸爸懷里，蹲下身來撫摸她的臉蛋。

“沒事，媽媽。”達子吸了吸鼻子，媽媽的手很溫暖，溫暖得讓她又想哭了，但她還是忍了下來，嘴角擠出一個甜蜜的笑容——媽媽說在爸爸面前不許哭哭啼啼的，這是規矩，是乖小孩的代價。

“那就好，那就好，”媽媽說，“走吧，寶貝兒，老天，今天可真夠累的。”

責任編輯：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