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夢川
據我所知,有成就的作家基本都寫過兒童文學,如果年輕時沒寫,老了也一定會寫,早晚都會補這門課,既然早寫晚寫都要寫,不如現在就自覺主動地寫,這個理由還不錯吧,嘿嘿。當然契機也很重要,2007年夏天,經陜西省作家協會推薦,我進入魯院高研班學習,這是一個兒童文學作家班,很多老師和同學都是活躍在當代兒童文學領域的大咖和中堅力量,為我提供了一個非常難得的學習機會。還有一些主觀因素,比如個性率真,崇尚自然,喜歡單純的事物,喜歡幻想,這些個人特質應該比較適合創作兒童文學吧。
我從小就害怕說話,有些話說出來很別扭,但自己想說的又總遭大人斥責,使我常懷惶恐和惴惴之心。我覺得兒童文學最吸引我的地方就是可以自由自在地說話,不但可以說心里話,還能說真話,說傻話,說夢話,真是太好了。
兒童是人,具備人的一切天然屬性,有自己的個性和思想。兒童既不是成人的對立面,也不是成人的附屬物。兒童需要呵護,更需要尊重。如果把人類比作森林,成人是大樹,兒童是小樹,都需要陽光雨露,都要進行光合作用,對于森林來說,大樹小樹都是樹,并無區別。優秀的兒童文學作品應有童心、童真、童趣,能讓人感受到生命原初的本真、活力、暖意,并由此觀照到成人世界的缺憾和不足。我記得我曾讀過一首童詩,印象深刻,大概意思是說:兒童的世界很小很小,小到大人們根本就進不去。我覺得這句話高度概括了兒童文學的特質以及它與成人文學的界限,兒童文學的門檻其實是相當難進的。我覺得最好的兒童文學作品并不是創造出來的,而是天生的,是可遇不可求的。
藝術和生活的關系總讓人想起雞和蛋的千古謎題,到底先有雞,還是先有蛋?可以這么提問:沒有對生活的認知,哪來藝術的創造?沒有藝術創造,又怎么認知生活?藝術與生活之間其實就是這么一種相互認知和理解的無限循環的關系,兒童文學可以讓人們更好地理解兒童,理解兒童又能更好地促進兒童文學創作,人們的疑問可能是成人創作的兒童文學的真實距離現實世界的兒童生活的真實究竟有多遠?畢竟兒童文學基本是成人在創作。兒童文學既然是文學,就必須擁有一切屬于文學的基本設置和屬性,從這一點來講,它和成人文學并無本質區別,但是基于兒童文學受眾的特殊性,作家對于兒童生活的提煉與再創造又不得不兼具美育和德育的雙重標準,也就是說,兒童文學不僅要強調藝術性,更要兼具現實指導意義。兒童文學的真實需要作家們審慎對待,它與成人文學的真實還是有區別的,比如說,兒童文學在表現事物殘酷的一面時,還必須呈現出事物溫暖光明的另一面,這樣的真實才是兒童文學需要的完整的真實,否則就不是兒童文學。涉及到挫折傷害甚至死亡主題時,兒童文學作家不能只是把它們簡單呈現出來了事,還必須要在藝術和現實之間搭起一座橋梁,讓讀者們安全地抵達彼岸,并以此獲得成長的機會。從某個角度講,兒童文學的獨特之處就在于它本身就是為營造夢境、呵護心靈而存在的,天生就有與現實對話的能力,也有升華現實的能力。
我不認為我們的兒童文學缺乏原創力,應該說是缺乏培育原創力的土壤和環境吧。事實上,近年來國內各種兒童文學原創獎項如雨后春筍蓬勃發展,對提升兒童文學原創力起到了很好的推動作用。當然我們也要明白,市場繁榮并不能完全等同于文學繁榮,市場就是一把雙刃劍,弄不好就會傷筋動骨。我們要做的應該是回到文學本身,從文學出發,尊重作家的創作,尊重文學規律,尊重市場規律,共同構建和維護良性循環的兒童文學生態系統。
按照我們的文學傳統,文學具有表達現實的功能和義務,都能夠恰如其分地反映社會現實問題是兒童文學作家應該具備的職業素養。兒童文學不是真空地帶,像鴕鳥一樣把頭埋起來回避問題不是辦法。事實上,青少年閱讀應該是豐富的全面的,僅僅吃糖不夠,還要補鈣、適當地吃點苦。當然,兒童文學的現實問題表達必須要有策略性,這同樣是因為受眾的特殊性決定的,前輩作家已經作了很多探索,為我們提供了非常好的藝術手法的借鑒,比如安徒生童話《賣火柴的小女孩》,還有曹文軒的《青銅葵花》《草房子》等等。
一個多年寫作兒童文學的作家曾對我說,他感到兒童文學的局限太大,必須要通過成人文學才能表達。我跟他的想法恰恰相反,我感到成人文學的局限,必須通過兒童文學才能更好地表達。這就好比您剛剛饕餮完一桌滿漢全席,摸著滾圓的肚子,打著飽嗝,竟然覺得自己好像啥都沒吃,但童年時吃過的一塊糖果的滋味,卻能在您的記憶里留一輩子。聲色犬馬的生活您可能會完全忘記,卻獨獨記得年少時走過的路,看過的風景。不論兒童文學還是成人文學,作家所具備的文學素養并無高低之分,差別也并不在文化修養上,更多的是來自文學之外的屬于作家本性的東西,這個只能意會,我很難準確地把它表達出來。兒童文學是從高處看,向低處求,確實更考驗一個作家的綜合素養和能力。
對于一個兒童文學作家來說,童年經歷當然很重要。我的兒童文學創作從未離開過童年體驗和經歷,我的作品一直都在探索童年的價值和意義。從文學的角度講,童年是被發現和被建構的,如果沒有文學的再創造,個體的童年體驗就毫無意義。個體的童年體驗具有差異性,作家要做的就是把具有時代、文化、地域、個性差異的童年體驗進行提煉,創造出普世的共性體驗,從而獲取文學的普遍價值和意義。兒童文學本身就是現代啟蒙運動的產物,是伴隨國家現代化進程一步步發展演變過來的,離不開時代的背景,更離不開現實的土壤。改革開放四十年,是國家現代化突飛猛進的四十年,這是一個創新的時代,也是一個失去的時代,新事物、新秩序在不斷地涌現,同時舊事物、舊秩序也在不斷地消亡,我的花朵系列創作就是圍繞“失去”和“尋找”的主題來展開成長敘事的,主人公們一直在失去,也一直在尋找:尋找童年、尋找故鄉、尋找記憶、尋找親人……這些故事都有一個城市化、現代化的社會大背景,比如城鄉新舊交織的古鎮、具有秘境性質和人文情境的墓園、從天然樂園到資本控制的原始森林……就拿《魏紫的春天》這本書來舉例吧,書中有一個被生母遺棄的男孩叫青鸞,他從小跟隨養父殺豬為生,為躲避和對抗外部世界,他就在大森林筑巢,與鳥類為伴,當他來到大城市與生母一起生活時,卻無法與人群溝通,直到幫助童年伙伴走出精神困境時,他才重新找回了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故事結尾,當他重返童年的大森林時,那里已被開發成旅游區,他失去了童年的巢穴,也失去了自己作為鳥類身份的精神家園,于是新的精神危機又產生了。而在另一本書《一個人的騎行》里,一個叫安寧的大城市男孩因突發車禍而失去記憶,在接受鄉鎮男孩藍天的騎行大草原邀請后,他重新找回了童年記憶、重拾童年夢想和友誼,從而完成了一個人對童年精神與童年意義的重塑。
近十年來,我一直與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合作,創作出版“花朵”系列成長體驗小說,迄今已出版四部。這一系列小說屬于難度成長題材寫作,不僅要講成長故事,更要探索成長體驗。第一部《完美的花朵》,講述一個熱愛繪畫藝術的女孩花木棉在遭遇畫家表姐花木槿自殺離世的意外打擊之后,怎樣從自閉中走出來、重新融入世界的成長故事,書中用了大量筆墨描寫她的叛逆心理和精神活動;第二部《尖叫的海棠》,講述一群熱愛音樂的少男少女的傳奇故事,女孩裴雨棠一直在執著地尋找童年時遠走異國他鄉的昆曲藝人母親,昆曲作為一種文化符號、象征傳統的失落與尋找,書中用了大量筆墨描述主人公們對音樂藝術的感知和理解;第三部《淡白的古果》,圍繞一個被拐騙到異鄉的女孩淡白的不幸遭遇和日常經歷,讓故事里的少男少女、包括一棵梧桐樹都以“我”的身份站出來、從不同的視角講述自己的體驗和感受,展示人性善與惡的較量;第四部《魏紫的春天》,講述三個飽受原生家庭影響的少男少女相互療傷和救贖的故事,探索原生家庭對青少年成長的影響,以及如何消解這個世界的暴力。“花朵”系列小說的主人公基本都是具有叛逆性格和獨立思想的藝術少年,人物性格的塑造含有一種文化心理探秘的傾向,比如《魏紫的春天》里,女孩魏紫有一個隱秘的嗜好:吃花。但它并不是簡單延續傳統意義上古典花文化的閑趣雅致,而是揭示主人公在多元現代生活境況中的焦慮感、不安全感和壓抑感,是對傳統文化意趣的一種現代性解構與移植。在花朵系列小說里,都能看到花和鳥的影子,花是潔凈的,鳥是自由的,象征了少男少女們干凈孤獨的形象,這種形象是具有雙重身份的,既以本體親近自然,又以虛擬身份疏離外界,它們被我賦予了獨特的內涵和象征意味,并作為故事線索貫穿在整部作品的敘事中。
兒童文學是一種淺語的藝術,這種淺不是薄,而是明,是顯,既有美感,又要輕盈;既要老少咸宜,還要寓教于樂;兒童喜歡的語言應該是符合兒童天性和審美的,具有自然的明亮的特質,形與神兼備,易于誦讀,易于銘記,易于流傳。兒童文學對作家的語言能力要求是很高的,作家們需要用一生來磨練自己的語言藝術。
關于這個問題,專家學者已經給出了很多答案,我想強調的只有一點,就是兒童文學的人本思想,能夠指引給孩子們另一種認識世界的角度和方法,它不同于法律、倫理、道德秩序的冰冷強硬,而是要我們從人的自身邏輯出發去認識世界、理解人類,用柔軟和悲憫之心來關照他人、關照自然,從而培養人文素養和人文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