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久
錢先生是好人,他凝聚起一批好人,成就了一部好書;而這部好書今天又匯集起一批好人,形成了現在的這個研討會。為了會議開得好,錢先生還精心擬定了幾個好話題。
一、話題歸納
這些話題,我試歸納成幾對問題——全球(化)與地方史,歷史觀與體例方法;單一文化還是多元文化,主體民族還是少數族裔,側重在某學科還是全面的譜系;是文學還是歷史學的話語;傳統與現代的敘述方式;等等。
上述內容,能否再歸結為四點:視野的宏與微,內容的一與多,手法的情與理和時代的古與今。
二、我的答題
我主觀地就視野、內容、手法與古今等話題作一個不成熟的答卷。
(一)關于視野。我近來總是把人看成生物的一類——從高處說,人的大腦神經元據說有一千億個,正好與宇宙的星辰一般多——“上與天齊”;從低處說,據說人體的細胞只有自己身體內細菌的十分之一,所以,“我們只有10%是人類”1;而且人的思維過程相當一部分是由胃腸及其菌群組主導的2,后者被稱為“胃腸腦”——“下與菌接”。
這就形成一個隱喻:“人”本身是一個復雜、多層、系統、具有很多偶然性的存在。于是有人就此將思維方式歸納成兩類:“物理學的思維” 與“生物學的思維”3——物理學思維是化約的、簡單的、線性的,帶有決定論傾向的;而生物學思維則是系統的、復雜的、偶然的、特色的、多層的、多元的,須持有或然性及敬畏感的,從而具有后現代特征的。
由生物學思維,又可推導出更大系統的生物的生存所必須依恃的生態學思想。從人類的生存出發,我個人以為生態學可粗略地分為兩類——自然生態與人文生態。
由此又推衍開來,形成“生態哲學”:諸如已經深入人心的用語——社會生態、經濟生態、政治生態、思想生態,以及教育生態、體育生態、音樂生態、金融生態、校園生態,等等,最終形成一種思考問題的框架(世界觀)和處理問題的方法論:“生態哲學是一種新的世界觀,它用生態學整體性觀點去觀察現實事物和解釋現實世界。生態哲學是一種新的方法論,它以生態學方式思考,是科學的生態思維。”4這種哲學:除關注人類的思想觀念之外,還關注自然氣候及資源;除理性外,還關注直覺情緒與潛意識;除精英與書面文本的思想史內容外,還關注與百姓大眾的群體無意識及其社會生活背景;除顧及思想的相對獨立與傳承,還關注思想者獨具的生物個體差異性,甚至關注到微生物與人類世界的關系;除歷史、思想觀念等單一視野外,還需要更多自然、社會與人文的學科相助。因此生物-生態-生態哲學的視角具有比其他傳統理論視角更多復雜性與系統性、多層級性、偶然性、耦合性等特征,并且摒棄傳統的但今天仍然廣泛產生影響的化約、線性、簡單因果等理論思維模式。
我以為,這個生物-生態-生態哲學,或許是一種可以統一當今人類世界觀的哲學理論。我想就此用兩本比較有影響的西方思想史著作為例:
其一是德威特的《世界觀》。該書從科學哲學的角度,將西方人世界觀分為三個階段:亞里士多德代表的世界觀,牛頓代表的世界觀和當代的世界觀,并力圖各用一個比喻來描述三者:
在亞里士多德世界觀中,宇宙被看作像一個生物有機體,各部分分別發揮其作用,從而共同實現天然的目標和目的;在牛頓世界觀中,宇宙被看作像一臺機器,各個部分通過推拉與其他部分發生相互作用,與機器里的零部件彼此發生相互作用的方式一樣。1
但在書末結尾處,談及當下的世界觀時,作者感到“失喻”:
新近發展所主張的宇宙可能是一個無法用任何方便的隱喻來總結的宇宙……這是有史以來(至少是有記錄的歷史上)第一次,我們沒有隱喻可以用,而且我們可能已經來到了一個分割點,也就是,從今往后,我們可能再也無法用一個方便的隱喻來總結自己所居住的世界了。2
而生物學-生態學-生態哲學的視角,可能在走過否定之否定過程以后,出現一個沒有上帝、由人類自己齊心協力才能和睦共處的“新生物有機體”世界觀。
其二是塔納斯的《西方思想史》。該書具有敘事簡潔明快,要言不繁的特點,但臨近結束,作者卻花了較大篇幅反復以“男性”立場與“女性”主義的話語言說,表述如散文詩:
西方傳統的“人”一直是一個上下求索的男性英雄,一個普羅米修斯式的生物的、形而上學的反叛者,他不斷追求他自己的自由和進步,因而他不斷努力去區別他自己和他由此產生的母體,并且控制這一母體。
西方思想的演變發展是受到這樣一種巨大的推動力推動的,這種推動力就是通過把他自己與自然的原初的統一脫離開來而鑄造獨立自主理性的人類自我的一種推動力。西方文化極其重要的宗教的、科學的和哲學的觀點一直受到這種決定性的男性主宰的影響。
這種“叛逆男子”式的發展,使整個人類面臨著存在的危機:“作為孤獨的、終有一死的有意識的自我,深深陷于最終毫無意義的、不可認知的宇宙,人類便面臨著這種存在的危機。”怎樣化解危機?他憧憬西方“男性文化”與“女權主義的、主張生態保護的、古老文化價值的(后者包括“東方神秘主義”)等象征女性的文化相結合:“我認為這種危機的解除現在正出現于我們的文化中女性的粉墨登場中:這不僅在女權主義的興起中……而且在對與地球以及地球上所有各種自然的形式的統一的不斷增進的認識中,在主張生態保護的不斷增強的意識中。”乃至,他表達出宋明理學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似的話語:“在對人類一體、天下一家的觀念的不斷增強的信奉中”,去解除危機。3
于是,在自覺不自覺中,作者把傳統西方男性式的進取的世界觀融入巨大的生態“蓋亞”“母體”“地球自然統一”“生態保護”等語境中,即回歸到生物學-生態學-生態哲學的世界觀之中了。
總之,如果說德威特的“失喻”建立在科學哲學的基礎上,塔納斯的“聯姻”建立在某種神秘主義直覺上(有文章說理查德·塔納斯除了是思想史專家,還是“殿堂級的占星師”),那么生物-生態-生態哲學的視角則建立在更堅實的自然科學的基礎上,既建立了新的“隱喻”,又完成“男性”與“女性”的“聯姻”,所以很有可能成為人類新世界觀的表述方式。
(二)至于內容。我聯想到勒華拉杜里的《蒙塔尤》。該書以法國一個小山村里宗教審判檔案為依據,再現了十四世紀那里的生態——自然生態與人文生態。后者包含了各社會層面人的謀生的、組織的、習俗的、心態的整個生存系統的世相——既有表面的、明顯的,也有暗的、潛在的另一面——從而再現了一個活生生的法國小山鄉。本書既成為法國第三代年鑒學派的歷史名著,也成為心態學的代表作。不僅如此,它還使小小的蒙塔尤山村成為旅游地,使之成為人類歷史上一個獨一無二的樣本點。而作者勒華拉杜里后來由史學與心態學轉向氣候史的研究;更使我驚嘆的,是研究中國的微生物與全球化的聯系。為了更加精準,我引用原文:
我有一種理論與中國有關,我知道微生物引起世界的統一,我已經將其寫在了《歷史學家的領地》中:歐洲與亞洲和中國之間的聯系因馬可波羅、成吉思汗、無數傳教士和商人增多起來,到一定時期,“星球的小循環”出現了。這也就是說,中亞帶有鼠疫的跳蚤附在老鼠身上竄到了克里米亞——這可能要歸功于蒙古帝國的統一和絲綢之路。黑死病幾乎使歐洲三分之一的人口喪生。發現美洲后,同樣的一幕重演了,征服者們把他們的病菌帶給了一個不具有免疫能力的人群,引發了一場比黑死病更可怕的大屠殺,(海地、古巴的) 一些島嶼上的人口迅速消失,墨西哥人口急劇減少,出現了異種交配。因此,我們可以說在1348~1700 年之間出現了由微生物引發的世界的統一。1
(三) 從表現手法上看,《蒙塔尤》一書的寫法帶有作者對山村“同情的理解”:情滿時,偏重文學敘事;理盛時,側重史學記述。我以為,含情入理、情理交融應該是一種好的敘事方式。
(四) 古與今的問題。生物學-生態學-生態哲學的視角也好,勒華拉杜里的生態與心態,到氣候史,再到微生物與人類世界的統一也好,都與錢先生推崇的《史記》作者司馬遷的名言有數千年的照應——“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最后歸納一下,我以為,人是生物,從而生物學、生態學、生態哲學的自然科學式的理性思考應該成為重要的視角與方法論,其系統的、復雜的、偶然的、特色的、多層的、多元的視角,不僅對史學有意義,對解決人類當今最關切的人與人(人文生態)、人與自然(自然生態)是斷裂還是永續正好契合。真正有人文情懷和理論高度的著作,似乎都應該做到兩點:第一,以自然科學為基礎,正如馬克思曾說:“自然科學是一切知識的基礎。”2第二,以人類關切為導向——人文生態的未來和自然生態的未來,也就是全人類能否生存與發展的最最終極的大問題。
其實,《安順城記》在我的心目中,就是這種史觀、這種內容、這種方法、這種傳統與現代觀的一個成功的嘗試。
這個答案,不知道錢先生能否打個“及格”?
責任編輯:胡海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