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子圍對都市生活是熟悉的,也熟悉職場生活。他深切關注都市普通人的生存現狀。他寫普通公務員的機關生活,卻不同于其他的官場小說;他寫被忽視的都市普通市民的生活,挖掘出他們生活中的悖論和荒謬。津子圍用自己成熟的敘事技藝和獨特的想象虛構塑造了一個不一樣的都市普通人的世界。
一、現代職場的焦慮
津子圍的小說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對機關普通公務員的描寫。作家熟悉這一部分人的生活,他充分運用豐富的生活積累,發揮想象力,通過精妙的虛構,成功地刻畫了機關小人物這一人物群像。津子圍對機關生活描寫的小說并不同于官場小說,他的小說中心真真切切地關心那些機關普通小人物在庸常生活中的人生百態,壓抑無奈中透著那么點心酸,小困難中顯現出生存的現狀和精神的焦慮。他把他們真實地融入生活當中,而不是以權力的掌控、爭奪和鉤心斗角為中心。他沒有去揭露官場爭權奪利的陰暗,沒有去刻畫人性的丑陋,而是用善意、關心的情懷,用溫情的筆調描寫了這一特殊的群體,給予這些人物生命的尊重和真切的關懷。
在津子圍的機關小說里,談機關人就不得不說一個詞——權力,權力意識始終貫穿機關人的官場生涯。圍繞著權力這個中心,機關小人物們開始了他們的機關生活。為了得到權力,他們渴望著被提拔,提拔情結幾乎是每一個機關人的內心渴望;也是因為權力,擁有權力的人會享受到權力背后隱性的好處;然而當升職無望,無法獲得權力時,日復一日的庸常生活也給機關人帶來了壓抑和焦慮。
首先,提拔情結。此情結是每一個在機關工作的人都渴盼的也避不開的一種精神狀態。進入機關就意味著或多或少地擁有了一點權力,權力意識是始終貫穿機關人的一生的。馬凱、段逸夫、宋凱、羅序剛等這些津子圍筆下的機關人,也同樣繞不開心中的提拔情結。剛開始工作的時候,他們都躊躇滿志,工作積極熱情,責任心極強,滿足于這份穩定的工作,覺得有了鐵飯碗就有了一輩子的生活保障。《一頓溫柔》中,馬凱每天第一個到單位,把自己辦公室的地板拖了,還把整個走廊的地板也拖了,并且不辭疲勞地一拖就是三年。可是隨著歲月的流逝,他們的熱情和積極被日復一日的機械性的重復工作磨掉了,被一杯茶水和一張報紙就是一天的生活弄“疲沓了”,被機關里各種閑言碎語、各種悄悄的議論聲屏退了。面對著十來年沒有升遷的職位,面對著升職被提拔的幾乎可說是微小的可能性,他們只能這樣繼續熬著。“歲月把一個水靈靈的馬凱揉蔫巴了,他也變得疲沓了,也油滑了,可他的疲沓和油滑也在范圍之內,不算出大格。” 甚至如《匿名上告》中的宋凱熬了二十年才熬上個助理調研員,在宋凱看來他的能力水平、貢獻以及他的人品都是得到大家和領導承認的,這樣的結果是不應該的。一直得不到溫局長重用后,他認為問題出在了溫局長身上,于是就采取了匿名上告這樣的手段。整個小說是荒誕可笑的,伴隨著自己的利益得失,宋凱對匿名信的態度也在不斷地發生變化。不利于自己時,他希望匿名信被看到起作用;當情勢發生變化對自己又有好處時,他又祈禱匿名信不要被看見。整個小說伴隨著自己的利益這個中心,宋凱的心也是起起伏伏,對匿名信的態度也隨之變化,可見機關里提拔情結的作用之大,是非對錯的評判標準是從自身利益出發的,而不是從事情本身來看,這些緊繃的敏感神經展示了機關里的一種通病。
其次,隱性的權力。對于機關人來說,在自己的系統里都有一定的職責,有了職責就會或多或少地擁有那么一點權力。正常的工作中也許他們看不到自己手中還掌握著一點權力,可是在作者巧妙的虛構中他們手中的權力就被凸顯出來了,同時和權力相關的背后的隱性“福利”也會或多或少地展現出來。最明顯的展現權力的一篇小說就是《馬凱的鑰匙》,公章在馬凱的手里只不過是為了履行工作的職責,他一開始并沒有意識到鑰匙也是一種權力,但是當鑰匙找不到的時候,當所有人一趟趟來蓋章蓋不了的時候,而且發動了周圍的親朋好友甚至用金錢來求他通融的時候,他才發現原來別人都認為他也掌管著權力。鑰匙是單位里金柜以及裝重要文件和公章的防盜文件柜的鑰匙,那么鑰匙就成了權力的象征,在它的背后就會上演和權力有關的金錢人情的故事。鑰匙丟了,在撿到鑰匙的人手中根本沒有任何價值,只是一串廢鐵破鋁;而鑰匙只有在和它相關的人手里,才開通了權力的大門,發揮出它強大的作用。津子圍的小說在情節設置上往往很巧妙,鑰匙找不到了只有短短的兩天時間,就在這短暫的空白中卻上演了權力背后隱藏的故事,而在平時馬凱是看不到的。這小小的一串鑰匙,寄托著多少人的希望又投射出多少人心底的黑暗,也正是這一串鑰匙的存在和丟失,讓我們看到了權力背后的社會的另一面。
津子圍筆下的機關人不是可以呼風喚雨、八面威風的大人物,他們默默無名,不過是機關里普通的小人物。他們比普通人多了那么一點點權力,然而一旦他們想要利用手中這僅有的權力來為自己辦事時,作家卻讓他們的神經時時刻刻處在高度緊張的弦上,搞得他們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擔驚受怕,戰戰兢兢。最終他們并沒有走入權力之外,作者用善意的筆調讓他們又回到了正途,讓他們心中的人性一次次地被喚起。回到了正軌上的小人物們終于可以放下心來,看見陽光,深深舒了一口氣。
再次,精神的困境與焦慮。除了描寫機關小人物在工作上的環境和他們底層的困境外,津子圍的小說還出色描繪了他們生活上的壓抑,寫出了這些機關小人物生活的不容易。《一頓溫柔》里,馬凱被塑造成一個活得有些窩囊而又憋屈的形象。人際關系復雜的機關單位里他一步趕不上,步步趕不上,每次都差一點的升遷使他數十年還在原地踏步。回到家庭中,他工資的分分角角都得上繳老婆。他渴望個性自由,然而偶爾的放肆后帶來的卻是日日夜夜的不安。“應該說馬凱的存在是一個現代人靈魂萎縮、精神錯位、躁動不安、失落了理想可又不滿足于現狀從而面臨‘我可以活著,但我無法生存的荒謬結局的立體縮影。” 相對于馬凱這樣現實中大多數的機關小人物的生活,《沉默》中的肖宏和《古怪的馬凱》中的馬凱卻以另一種方式展現了機關人生活的壓抑。肖宏說話古怪、行為怪異,總是覺得別人在監聽他。在單位里多年煎熬,精神壓力大,他得了憂郁癥。后來他的病治好了,卻變得常常沉默,不管再問他什么問題,他都說沒問題。而一向規規矩矩的馬凱卻因誤診為癌癥,于是精神上一下子得到了解放,行為突然變得古怪,開會時打呼嚕,上班遲到,抱怨領導,揭發領導,等等。這些古怪行為的背后其實是機關長期壓抑的環境造成的,這個誤診正好讓馬凱展現出了真實的自己,他的“古怪”行為也許正是很多機關人壓在心底的追求。
津子圍的機關小人物系列是他小說中寫得比較精彩和出色的一部分,從中我們可以真切地感受到機關小人物的生存和生活現狀,感受到機關權力背后的故事,感悟到他們的生活之苦以及身處機關環境中精神上所受的壓抑和內心所受的煎熬。津子圍始終是以一種溫情的筆調來寫這些機關小人物,處處體現了對機關小人物的同情與關懷,給予他們生命的尊重。
二、荒誕的生活與人性的悖論
在現代社會中,生活的悖論是普遍存在的,每個人或許都會有很多理想,可是這些理想和我們真正面對的現實之間卻有很大的距離。面對生活中的悖論,我們發現了各種矛盾,在矛盾中生存,反思現實,在反思中覺醒,然后在痛苦中掙扎,又在掙扎中奮斗。津子圍以獨特的眼光發現生活中的各種悖論,并以他個性化的敘事方式把這些悖論表現出來,從這些悖論后面我們可以窺探到人性的復雜和深廣,看到現代人真實的生活圖景以及背后的精神困境。
《存槍者》中作者設計了一個私存槍支而后又不斷地想要丟棄槍支的故事。存槍者汪永學本來只是出于保護自己、震懾他人的目的而私藏槍支,然而當他真的拿著槍的時候就總有一種精神擔憂,害怕別人會發現,于是槍成了一種無形的力量左右著他的精神世界,如何處理槍成了他最大的難題。這個故事揭示了生活中的種種悖論,槍本來是用來自衛的,結果卻給自己帶來了無窮的麻煩;千辛萬苦地藏槍后,下定決心扔槍的時候卻又扔不掉;本想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變得強大,結果卻弄得狼狽不堪,依然懦弱無能。這種種悖論說出了現代人的精神焦慮,從表層的焦慮到內心的深深的焦慮,從生活的深處挖掘到人心的深處。《小溫的雨天》中監控本來是為了安全保護,可同時監控也記錄下了人的各種行為,暴露了人的隱私,這樣對有些人來說就變得不安全了,繼而發生了麥女士不停為自己洗白的事情。同樣,麥女士不停地想要找到小溫,向小溫解釋她和陳小甫之間沒有發生實質性的關系,然而越洗白反而越說明自己的不清白。這生活中的種種悖論是無意為之,人們的理想總是好的,可結果卻走到了理想的背面,正是這無法預料的悖論才揭示出生活的本質和人們精神的焦慮。
人性的善與惡是人文歷史上一個永恒而基礎的話題了,善與惡并不是絕對的,人性是一個過程,善與惡會在這個過程當中實現,并以某種形式體現出來。善惡有時就在一念之間,津子圍通過他的故事窺探出人性背后的善與惡,依然用他一向帶有悲憫的筆調來期待這個世界的美好。
《合同兒子》為我們揭示了人性背后善與惡的轉變。這個小說的名字本身就具有生活的悖論,兒子和父母是天生就具有血緣親情的關系,是不需要任何東西來證明或者約束的。可是這里的兒子卻要用簽合同的方式來形成關系,這本身就很荒誕。合同是為利益而簽的,父母和兒子之間的親情是建立在利益的基礎之上的,這讓人看到了人性中的悖論。把一個殺死自己親生兒子的人當兒子,這看似是一種人性的悖論;報復自己仇人的過程中卻又真正地對仇人有了感情,反過來要拯救仇人,這又是一種人性的悖論。然而這樣的悖論恰恰深入地挖掘出人性深處的善與惡。在被金錢利益充斥的現代社會里人性的惡被激發出來,然而人性深處最基本的善是不會磨滅的。小說中有一個細節,彭家樹在遺囑中留給小董的是一捆捆的書,他永遠對小董寄以希望,希望他能夠改變。小董在飛機上心里的隱隱不安也正是他人性中未被泯滅的善。作者如此深刻地寫出這樣的故事,其中或許也帶著他對這個社會美好的期望和理想吧。
津子圍的小說中寫了一組很相似的情節,可以說是陰差陽錯的碰撞,或者是無法言說的真實,到底是真還是假,生活當中也不乏這樣的悖論,真真假假揭示的還是人性背后的欲望。
《昨日之雨》中朱聆教授本來是要與女研究生約會,可是在等公交車的時候卻莫名其妙地被警車帶走了,在回答警察詢問的時候,本來自己沒有犯什么錯,根本無須害怕,可是當警察問到他等車準備去干什么的時候,朱聆卻撒了謊,因為他不能說自己要去和女學生一起去溫泉中心,如果警察盤查起來,自己豈不是很沒面子。接下來,警察提示與錢有關,可朱聆根本沒有偷五百元錢,不能承認啊。當警察提出要去他的單位、家里調查時,朱聆卻擔心萬一查出自己其他的事情怎么辦,別人會怎么看自己,無奈之下,朱聆只好編故事撒謊說自己偷了錢。即使之后“綠花葉”找到了自己忘記在家的錢,證明了朱聆的清白,可是此時的朱聆也沒有豁然開心,反而悄悄返回臥室,拽過被子蒙上了頭。同樣的情節在《小溫的雨天》中也出現過,老陳要去找麥女士把事情說清楚,可是他只知道麥女士住在白云新村卻不知道具體的地址,于是他就在白云新村轉悠希望能碰上麥女士,可是在白云新村溜達到晚上十點,不但沒有碰到麥女士,反而被派出所的人給帶走了。派出所的人懷疑老陳是盜竊賊,在警察的詢問下,老陳同樣不能說出自己來白云新村的目的,只能應付,應付不了的時候就只能不說話。明明自己沒有犯錯,明明自己是清白的,可是當再說下去會牽扯出自己心底的隱私、給自己帶來更多不利的情況下,就只能說假話來掩藏自己。此時,雖然自己是理直氣壯的,說真話維護的是自己的清白,可是主人公卻要說假話,此時的假話雖然讓自己蒙冤,但是說真話更讓自己擔驚受怕。正是這樣簡單的誤會,讓藝術的沖突自然展現,看似情理之中卻又在意料之外,用巨大的生活悖論之美,將人心的良善與黑暗、堅守與妥協展現得扣人心弦,在對平凡的細節描寫中,對人性的叩問漸遠漸深。
何為真?何為假?生活中真與假的悖論有時也是在特定的情境下產生的,這真假的背后折射出的是現代人人心深處的焦慮與不安,或許也有那么一點幽暗。在這真假的悖論中,有時人是害怕陽光照射的。《持偽幣者》中,當偽幣花出去了它就不是偽幣了;當偽幣是從警察的手中花出去的,它也不是偽幣了;當花偽幣的漂亮陪酒女被警察審問,審問的內容就不是和偽幣相關的了。這是一個由偽幣引起的血案,這真假的悖論背后揭示的是人性的欲望,這欲望或者是金錢,或者是美色,或者是權力。
津子圍的創作焦點始終聚焦在現實的人生百態上,他把生活中看到的小人物、底層人物的真實的生活現狀,把他們世俗、尷尬的庸常生活和精神壓抑、憋屈和焦慮真真切切地描摹出來。他用簡單、客觀的語言來描寫生活的復雜性,在冷靜的敘述中卻帶著細膩的感情,透著對人物的同情和理解,對生命的尊重與關懷,以及對人性真善美的守護。
【責任編輯】 陳昌平
作者簡介:
冀東艷,1985出生,河北大學現當代文學專業研究生畢業,河北省邯鄲市曲周縣實驗中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