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雨琦
(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院,北京 100872)
經濟全球化是當今世界的主要特征,越來越多的產業活動跨越國界,面向世界,且這一趨勢逐漸增快。在此背景下,以跨國公司商業活動為微觀基礎的國際分工體系,受到第三次工業革命中誕生的信息通信技術、運輸技術提高和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各國關稅壁壘弱化的推動,不斷加速解構生產價值鏈,推動形成了以要素流動國際化為主要特點的新國際分工格局。
最初,跨國公司在各東道國設立子公司的目標僅僅是當地市場,因此每個子公司自有一套生產體系,各自成為獨立的利潤中心。但隨著現代技術的發展,跨境貿易的協調壁壘降低,區域經濟一體化乃至經濟全球化趨勢加強,跨國公司面對的是平坦而廣闊的整個國際市場,原有的分散、不完整的生產體系無法應對新的市場要求。為了適應新格局的競爭需要,跨國公司開始整合各國生產資源,利用比較優勢和規模效應在不同國家建立專業化生產體系,大幅提高資源配置效率。生產從企業內部或一定區域內的垂直活動流程逐漸演變成容納世界的巨大分工網絡,拉開了全球價值鏈形成的序幕。
價值鏈這一概念于1985年由波特首先提出,它包含企業的一項產品或服務從生產到售后整個過程中的所有價值創造活動,因每一環節有序承接而被稱為“價值鏈條”。全球價值鏈則包含了產品或服務在全球范圍內的價值創造過程,其設計、開發、制造、營銷、售后等活動具有地理異質性,任何一項產品的價值創造,都由多個國家和地區的專為跨國公司制造和組裝零部件的獨立合同制造商分工完成。
全球價值鏈的形成,依賴于跨國公司從分散經營向區域一體化、全球一體化經營的戰略轉變。“模塊化”的生產方式以制造業為起點,滲透進各個行業當中,制造流程的規范化、標準化,使各國企業專注于自己擅長的生產環節,發揮比較優勢,深化國際分工,這一作用表現在各國分工制造的產品從完整的商品變成了零部件,產品內分工的做法越來越普遍。為了提高收益,跨國公司更容易將資源集中在價值鏈中創造更多產品附加值的生產上游和下游,即大部分發達國家,將收益低的中間環節轉移到發展中國家,形成了附加值的“微笑曲線”。按照是否主導價值創造和分配過程,世界分化成了明顯的“中心-外圍”差序格局。
全球價值鏈的形成對國際貿易產生巨大影響,國與國之間主要交換的不是最終制成品,而是同一產品的中間零件。零部件貿易的增長速度甚至超過了世界貿易增長的平均水平,1992年至2003年,零部件出口貿易額由4100億美元增至10400億美元,年均增幅達到14%,而同期世界出口貿易額的平均增幅僅為9%。零部件在不同國家間的周轉創造了比其自身價值量更多的貿易價值量,大大推動了國際貿易的增長。
一國在全球價值鏈體系下的國際分工地位,不但能體現傳統分工理論中強調的比較優勢和要素稟賦,還能體現新分工格局中該國獲取貿易附加值的多少。據此,國際分工可以被劃分為兩種參與模式。一方面,發達國家利用其在核心技術領域的比較優勢,自主研發新產品,通過全球價值鏈體系將中間生產工序分散外包給其他國家,完成最終產品的制造后,再回收銷售權,在世界市場上進行營銷并提供售后服務。這是主動參與模式。另一方面,發展中國家由于技術水平限制,開發能力和創新活力有限,只能被動接受發達國家的勞動密集型外包工序訂單,獲取少量的產品附加值,其貿易條件、初級產品、能源價格、技術水平等都由發達國家支配。這是被動參與模式。
理論上,被動參與國成功切入全球價值鏈后,將受到經濟外部性的作用,在完成發達國家工序訂單的過程中,既能享受技術溢出效應的好處,又能在干中學原理下積累工序熟練度,提高人力資本質量和技術水平,積累到一定程度后,就有機會從被動模式向主動模式轉型。然而在當前國際分工體系運行的狀態下,外圍經濟體的經濟增長動力受制于發達國家的生產訂單,彈性極大,缺乏抗風險能力,獲得的附加值少且不穩定,不能完成有效積累,在經濟秩序被掌控的過程中,國家秩序也被解構,甚至呈現殖民化特征,所以往往被固化在全球價值鏈末端,缺乏主動轉型的能力和魄力。在去外圍化的斗爭中,政治變革成功者眾,經濟變革卻是困難的。無論是倡導外圍國家主動反抗的左翼思想,還是要求中心國家自我調適的右翼思想,都將傳統的工業化——現代化道路奉為圭臬。然而,由于政府計劃經濟的不成熟和國際資本流動的不穩定,許多亞非拉國家的嘗試以失敗告終,唯一走上發達之路的日本并未動搖這一格局,而是自我適應并成為中心國家之一。沃勒斯坦等世界體系論者由此認為,在中心-外圍結構下,左翼和右翼的行動都是無效的。
而中國作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和最大的發展中國家,正經歷著被動模式與主動模式并存且比例不斷變化的過程。一方面,中國與發達國家之間形成大規模的技術、資金、產品和服務的貿易循環;另一方面,又與不發達的亞非拉國家之間形成以制成品和原材料為主的貿易循環。這兩個循環以中國為樞紐耦合起來,所以稱之為全球貿易的“雙循環”結構。借助中國的緩沖作用,發達國家和欠發達國家之間在工業制造領域直接呈現的從屬關系發生變化,商品貿易更加接近平等的三角循環,中國龐大的經濟體量使中心區產業空心化,不再是致密結構,對全球價值鏈高附加值端的控制力有所減弱。外圍國家通過原材料貿易部分享受全球經濟發展紅利,逐漸有能力向國際分工中更高層的地位發起沖擊。正因中國在雙循環國際貿易格局中有特殊的樞紐地位,中國在GVC體系中的地位變化,對其余發展中國家未來的道路具有指向和奠基意義,也是觀察GVC中國際分工二元格局變化的一項重要指標。
現階段學術界衡量一國及其產業在全球價值鏈中地位的指標主要有以下幾類:基于增加值計算的GVC地位指數(Koopman等,2010),反映一國與最終消費者之間距離的上游度指標(Antràs等,2012),結合上游度和下游度的位置指數(Wang等,2017),出口技術復雜度指標方法,出口產品價格方法等。
金鈺瑩等(2020)根據ADB-MRIO數據庫提供的多區域投入產出表和WWZ分解方法,分別得到了中國整體和分行業的GVC地位指數、GVC參與度指數等指標。

圖1 2000年、2010年~2017年中國GVC地位指數變化
測算結果顯示,2000年~2017年,中國GVC地位指數呈先下降后上升的V字趨勢。2000年~2010年,中國GVC指數呈下降趨勢。2001年加入WTO是中國開始融入全球價值鏈體系的重要標志,中國企業參與國際分工的成本大大下降,在低廉勞動力要素優勢的推動下,中國的加工貿易迅速發展,承擔大量發達國家轉移的低端工序,在國際貿易中往往出口低附加值的中間產品,因此這一階段處于全球價值鏈下游。2008年金融危機后,中國的國際分工參與度呈上升趨勢,甚至超過了一些發達國家。一方面,由于經濟增長帶來勞動力成本上升,中國不再是發達國家轉移低端產業的最優選擇;另一方面,在長期的經濟外部性作用下,中國產業結構得到優化提升,高附加值產品的比重增加。

圖2 2000年、2010年~2017年中國GVC參與指數變化
從前后向參與度和GVC參與指數來看,同樣在2010年前后,中國的GVC前向參與度穩步提升,后向參與度緩慢降低,中國正從出口導向型經濟向擴大內需和產業升級方向努力。2015年中國正式提出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戰略,金融危機和債務危機帶來的貿易保護主義和政治不確定性影響在減退,為中國在全球價值鏈中的參與程度擴大增長空間,隨著產業結構調整的深入,GVC后向參與度對整體參與度的影響削弱,中國的GVC參與指數迎來新的增長。

表1 中國制造業GVC地位指數與GVC參與指數
中國制造業的GVC地位指數和GVC參與度指數發展與國家整體狀況相似,但在全球價值鏈中的地位處于更下游位置,這與中國最初憑借加工貿易切入全球價值鏈的舉動密不可分。制造業的GVC地位指數主要靠勞動密集型產品提升,說明中國企業仍然缺乏核心競爭力,存在“大而不強”的缺陷。為應對這一挑戰,我國實施的“十二五”規劃等措施刺激制造業轉型,2015年,制造業GVC地位指數從負轉正,是我國產業優化升級的重要成果。中國制造業的GVC后向參與度呈先上升后下降,再上升再下降的“M”型走向,GVC前向參與度整體表現上升態勢,表明經過30多年的工業化進程,中國制造業完成初步積累,形成了較為完整的產業鏈,創新能力和生產能力大大提高,對進口中間品的依賴程度下降,初步實現自產自銷甚至出口。

表2 中國服務業GVC地位指數與GVC參與指數
中國服務業的GVC地位指數和GVC參與度指數發展與國家整體狀況相似,但在全球價值鏈中的地位處于更上游位置,而參與程度較低。中國加入WTO初期曾對服務貿易作出減讓承諾,這一時期的中國服務業水平較低,壟斷程度較高,在國際貿易中缺乏競爭力,因此呈下降趨勢。但隨著中國不斷擴大服務業對外開放程度,逐步放寬服務業外資市場準入條件,服務進口本身對國內產業造成競爭效應等,中國服務業的國際競爭力提升,GVC地位指數也就水漲船高。雖然服務業的GVC參與度指數較低,但其結構中前向參與度所占比例更高且呈上升趨勢,說明中國服務業在與全球價值鏈融合的過程中不斷吸收創新成果,資本積累和人才教育水平不斷達到新高度,以前向方式參與全球價值鏈,未來在價值鏈上游的競爭力將越來越強。
整體來說,中國處于全球價值鏈的中低端位置,受到加工貿易形式的制約,存在外向型經濟固有的依賴性過強、抗風險能力差等問題。為了應對低端嵌入價值鏈不可持續的問題,事實上也是在應對“中心-外圍”格局運行邏輯中對外圍國家具有鎖定性的問題,十九大報告提出要“促進我國產業邁向GVC中高端,培育若干世界級先進制造業集群”,對中國參與GVC分工提出全新的發展目標。
自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世界經濟總體呈疲軟狀態,貿易保護主義由來已久;2020年新冠疫情后,世界經濟受到巨大沖擊,多邊貿易體系面臨挑戰,受政治沖突和物流中斷等因素影響,全球價值鏈也遭遇斷裂風險。中國提出的以暢通國民經濟循環為主構建新發展格局,推動形成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際國內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是黨中央根據我國發展新階段、新環境、新的條件和變化提出來的重大戰略決策,是重塑我國國際合作關系和競爭新優勢的重要戰略部署,既有利于化解國際貿易斷供風險,維護多邊貿易秩序,最終又有利于實現國內經濟健康平穩轉型,實現雙贏的結果。
制造業的后向參與度過大是造成我國參與國際分工地位較低的重要原因,單純地增加研發投入對增加中間品加工的附加值作用微弱,必須從制造業本身的要素稟賦和投入結構入手,即推動企業向全球價值鏈導向的方向發展。同時,由于全球價值鏈的本質是產品內分工的細化,高科技產品的部分工序由發展中國家完成,卻與最終產品共同被計入該國貿易總量,造成對國家前向參與度的高估。因此盡管我國在電子等行業的國際貿易表現較好,但以專利申請等指標衡量的創新活力卻和發達國家仍存在不小差距,創新仍然是企業轉型升級的第一導向。
在以上思路下,一方面,要進一步改革要素市場,推動要素競爭的公開化、公正化、市場化,要素的自由流動是實現規模效應、集群效應的重要措施,有助于發揮中國內部各區域的比較優勢,促進各區域加速工業化、城市化、信息化,從而為國內企業發展和外資進入提供更方便、更公正的平臺。另一方面,也為重要的生產要素——人才提供了寬松的發展空間,有利于產教結合,培養具有綜合素質的創新型實用人才,人才是企業創新能力的關鍵,充分利用和發展人才市場,是未來要素市場改革的重要方向。
當今世界處于信息革命刺激下的產業結構轉型重要階段,即將到來的第四次科技革命將促使社會向信息化、智能化方向轉型,以5G、大數據、人工智能、云計算、區塊鏈、物聯網等為代表的新一代互聯網技術迎合新時代的需求,將是各國在新時期取得競爭優勢的關鍵所在。我國要加快推進“新基建”,為新技術的成熟和發展提供基礎設施,促進互聯網技術與傳統產業的融合。智能化生產能夠有效平衡與對接個性化需求、技術條件、生產與經營服務等產品價值增值活動,是我國切入高端價值鏈的重要契機。新冠疫情期間跨境電商的崛起打通了我國和世界市場的貿易壁壘,使我國企業直面消費者需求,從而促進其創新、設計、研發、營銷的能力,有助于打造中國本土的個性化品牌。因此,我國不但應該扶持跨境電商發展,構建e-WTP生態系統,把握后疫情時代維護多邊貿易體系的通道,還要推動本土品牌發展,完善知識產權保護相關法律法規,尤其是促進新一代互聯網技術企業的發展,在產業形成初期占據高端價值鏈,才能在未來競爭中保持先發優勢和高競爭力。
在全球價值鏈體系中,一國的分工地位不但取決于自身要素結構和企業核心競爭力,也取決于本國企業利用他國要素稟賦的能力,即對外直接投資規模的大小。中國與全球價值鏈的融合度越高,未來對外部要素的依賴越高,這些要素包括勞動、自然資源和市場,也包括技術、品牌和管理。2013年提出的“一帶一路”倡議是對“走出去”戰略的回應,據《中國對外直接投資統計公報》數據,2003年國內企業的直接投資存量約為13.17億美元;而截至2018年,中國對“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直接投資存量已高達1727.7億美元,增長了131倍?!耙粠б宦贰笔前l展中國家間進行產業結構合作的良好平臺,中國作為倡議的發起者和推動者,以西方EFI指標以外的標準來評價東道國的經濟制度質量,加強了中國與周邊國家的制度適應性,有利于進一步深化合作。
中國與“一帶一路”國家間具有明顯的技術梯度,中國的投資能提高這些國家的工藝水平和生產質量,加強其基礎設施建設,使之具備一定創新研發能力,充分的人才交流和技術合作機制有利于降低創新風險和成本,更大規模的外部市場和更小的貿易壁壘創造了新的消費需求,更能反向鼓勵位在中國的母公司加強創新建設。中國產品融入東道國的表現之一是產業轉移,意味著以中國為主導的產業價值鏈向周邊延伸,給東道國提供新的經濟增長引擎,進一步完成向更高分工地位轉型的積累,又有利于深化國內分工體系,使國內要素向中高價值鏈集聚,實現自身在價值鏈中地位的抬升,達成互惠共贏的結果。因此要堅持推動“一帶一路”倡議的實施,發揮中國與沿線國家貿易互補的優勢,加強優勢資源整合效應,推動產業共生和市場融合,實現互利共生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