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涼
一
我是作為知青在1975年底招工進入楚雄汽車運輸總站的。20世紀70年代的楚雄鹿城,能到總站當工人,不啻進入最讓人羨慕的天堂環境。
總站的總部面對州良種場的大片良田,那里曾經是陳納德將軍飛虎隊的飛機場。當年因為抗日戰爭的需要,云南迅即修建了滇緬公路和好多個飛機場,也讓世居荒蠻邊疆的鄉親提早幾十年見識了汽車和飛機。傳說鄉親們當年還鬧過抱著稻草去喂汽車和飛機的笑話呢。
此次總站招工一百多人全是知青。當中有幾個就是總站的子弟,他們子承父業,頗為自豪,帶著初來乍到的幸運兒到處炫耀:唯一一棟三層的辦公樓,那是領導和科室辦公的地方。大院內一排銀樺樹前是宣傳讀報欄,通常會展現先進模范的圖片、文字和抓革命促生產的報道。帶燈光的籃球場,是著名的總站籃球隊活動的地方。闊大的停車場一片一片分別屬于六個車隊,從車門上的數字就可以看得出來。你問這輛藍灰色的新車?技術科東風140的實驗車啊!140就是馬力有140匹,不像解放只有90匹。你不知道老賽?老賽就是總站1960年成立時配備的第一批柴油車,總站的開荒牛,勞苦功高!看見那輛車保險杠上的白底紅字小紅旗了嗎,安全行駛五十萬公里,那是全省的勞動模范!那邊架子上一排排小箱子是什么?那是電瓶車間正在充電的電瓶。有人捏著單子排隊的地方不是食堂不是衛生室而是配件倉庫。保養車間就是那一排排寬敞的車庫,車子被架了起來,車輪和零件拆的七零八落。泥地早已浸透了機油黃油像漆黑的水泥地。我們看到了一個巨大的池子熱氣騰騰,但不是澡堂不是殺豬刮毛的地方,而是堿水池,上邊覆蓋著黑色的機油,下邊翻滾著奶白色的堿水,師傅們蹲在這里清洗零件,下班時也在這里洗去毛巾和手上的油污。“閃開閃開,小心輪胎!”這也太神奇了吧,兩三個大輪胎自己滾著就過來了,再看,后邊只跟著一個師傅!“技能比賽的時候,有的師傅一個人就可以推四個輪胎!”我們看到了緊身夾克式的勞動布工作服穿在師傅們身上,一個個都那么帥。女工們還要戴上圓形工作帽,把長發都塞在帽子里,露出一張張鴨蛋臉或蘋果臉。“這是為了安全不是為了好看!長頭發可不能卷進風扇里邊去!”夾著報表的統計室調度室財務科的姑娘才會穿坡跟鞋,其他人都穿大頭翻毛皮鞋,焊花、零件掉下來多少可以保護一下。總站有多個食堂,既有保證駕駛員24小時可以吃到熱飯的一食堂,還有為一千多修理工服務的二、三食堂。我們看到了由衛生室發展起來的醫院,有X光機、化驗室、留診病房,可以住院,可以割闌尾、生娃娃。總站的宿舍區為什么叫“養豬場”?1960年代總站的第一批干部職工,決心再難也要為彝州人民提供運輸服務,就是從住拖斗、貨箱,住農業試驗站的養豬場改建的簡陋宿舍開始艱苦創業,才有了今天的規模而且還將繼續發展。比如黃牛壩的大修車間,是楚雄最大的廠房,里邊放得下正規足球場,行車吊著卡車穿梭來往。總站有托兒所、幼兒園和子弟小學,還辦了初中班,要讓自己的孩子上學方便,讓職工安心工作。我們還知道了總部由于地勢較低,遇有連續大雨,即刻一片汪洋,車間、食堂、庫房和宿舍會遭重創。每一次老職工們都冒雨搶救,盡力保護設備、原材料少受損失,據說連食堂大師傅都是站在水里堅持做飯。我們還看到了總站的公安派出所,這是因為我們運送的貨物樣樣都關系國計民生,許多還是搶險救災、援越抗美的重要物資。如果有階級敵人膽敢搗亂破壞,即便就是小偷,分分鐘就可以給他戴上銀鐲頭(手銬)!
二
我們像進新兵營一樣,到農場新工培訓三個月以后,男生都安排了學習駕駛。大家喜出望外,畢竟不是每次招工都招駕駛員。大家在駕訓班先耐著性子學了半個月的交通規則和汽車原理、維修保養知識,然后才能上車摸方向盤,把后輪架起來,學習發動,油離配合換擋。齒輪碰撞的嘎嘎聲,空擋上還把油門踩到底的轟鳴聲,教練的斥責和安慰,同伴的訕笑、起哄,廢氣中令人作嘔的汽油味,攪和成了炮火硝煙的味道。
一個月以后開始在一個山坳里繞八字,車子像醉鬼走路歪來扭去,時不時熄火。教練便出來顯手藝,在坡道上演示精準的油離配合,把車控制在不進不退的狀態,自如地緩緩起步。“開貨車這是必須掌握的硬功夫,現在是空車,以后要開重車、拖斗重車,這一關過不去,有你們苦頭吃!”
駕訓隊的要求非常高,教練員和修理師傅,都是尖子人才。我們車的教練是高殿邦師傅,矮個,長得很像“平原游擊隊”里飾演松井的老演員方化。他脾氣溫和話不多,嘴里隨時叼一個斯大林式的煙斗,但兩眼炯炯有神,掃你一眼不言自威。他開車時全神貫注,整個身子都撲在方向盤上。他的絕技是對車的長寬高估計精準,路上有個核桃,說用哪個輪子壓就用哪個輪子壓。傳說他開軍車時,可以拖炮車過兩根鐵軌架的橋。
孟祥川總教練,英俊白皙,穿一件帶毛領的棕色皮夾克,戴墨鏡、鴨舌帽,瀟灑得像個電影明星。他的駕駛技術果然名不虛傳。有一次跑石羊,我坐在他旁邊看。這段路彎彎曲曲,時上時下,還不能讓學員開,但他開得有如游龍戲鳳,又快又穩,既不浪費一點點慣性,又安全可控。更絕的是,他還給我表演了不用離合器,僅靠控制油門來換擋。這一技術,在學員中早就傳的神神秘秘,據說可以減少對離合器片的磨損,特別是在離合器損壞的情況下,可以應急使用。孟總教練見我看的入迷,更加得意,又給我表演了用電門鑰匙控制發動機啟停,竟然不用油門不用離合器也可以換擋!他的這驚天絕技,一年以后也被我練得爐火純青。
后來,我見識了總站更多的能工巧匠,比如節油、修車甚至裝載貨物,樣樣都有講究。三隊有個老師傅是節油模范,對路況十分熟悉,上千公里滇緬公路,他會按公里數說出那些大大小小的坡,哪一個有多長,哪一個可以滑出多遠。“拖斗重車從南華這邊回來,過了箐上鄉,看似平路,但你把速度沖上去,可以從菠蘿哨一直滑回總站!”這讓我十分驚訝,我后來多次嘗試從菠蘿哨放空擋,雖然沒有一次成功滑回總站,但老師傅所言基本不差。
三個月后,我們由教練員帶領開始跑長途,去到哪里都覺得新鮮。偏遠的昌寧縣不但有風光旖旎的小橋溫泉,還有據說是云南座椅排數最多的大禮堂和蹲坑最多的大廁所,不知是何理由。在蝴蝶泉我留下了唯一一張駕駛貨車的照片。在中甸藏族寨子里裝載洋芋時,一頭大如黑熊的藏獒見了汽車,狂吠如獅吼,把拴它的電線桿那么粗的拴馬樁都快拔出來了,我們邊逃邊叫,狗咬汽車,不懂科學!跑陡險山路,我們遇大雨斷了路,兩天三夜,四周只見雨霧蒙蒙的山嶺,大家蜷縮在供銷社濕冷的被子里睡得昏天黑地。我幸好還有一本小說可以讀,厚厚的,沒有封面和前邊的幾頁。兩年之后我上了大學,才知道書名就是女主人公的名字《安娜·卡列尼娜》。
那時瀝青路面極少,一天跑下來,連車帶人都被黃塵包裹,車牌號都看不見,學員人人眼睫毛上都是灰塵,只露著眼睛珠在轉動。好在云南多溫泉,洗車洗澡很痛快,再端著土碗喝包谷酒,歡聲笑語,疲乏盡去,師徒情誼融融。
到車隊報到以后,按照慣例,我們還需要單獨跟師傅一段時間。我的師傅姓熊。對車子的維護保養非常重視,就是貨箱、篷布和篷布繩他都要求及時打掃清洗,這讓當徒弟的非常辛苦。他那輛車牌號21-47747的新解放,墨綠色的車身纖塵不染,在陽光下連帶鍍鉻的后視鏡一起锃亮閃光。熊師傅言傳身教,上車后是要換一雙布鞋來駕駛的,我也師承了。
三
兩個月以后,我就開始獨立執行任務了。我不怕孤獨,跑得越遠越偏僻越高興。我喜歡圖車少清靜,天蒙蒙亮就出發;也喜歡深夜駕車滇中高原,看麂子、野豬順著大燈的光柱逃竄。駕車體驗旅游天堂的云南,無疑是人生最愜意的時光,急流轟鳴的金沙江虎跳峽、三江并流的橫斷山系、巍峨神奇的梅里雪山、溜索飛渡馬幫的怒江、芭蕉搖曳竹林掩映著竹樓的傣鄉、五光十色的邊境國門“外五縣”、目不暇接的多民族風情……駕駛室外的云南大高原大峽谷,大山大水的壯美在作家詩人藝術家眼中如詩如畫,然而,彎多坡陡的崎嶇山路,忽冷忽熱風雨驟變的立體氣候,長途駕駛的孤獨和想象不到的險象,每時每刻都讓駕駛員面臨生死的考驗。
第一次進哀牢山區嘉,寂靜漆黑的峽谷里,狹窄彎曲的原始公路在大燈照耀下,像一條永無盡頭的小溪。多開了兩個小時還沒有到,我全憑理智不斷給自己壯膽:這里不可能有第二條能走貨車的公路,也不可能錯過了嘉,畢竟是個公社是個鎮,怎么也得有條小街吧。忐忑之間,終于看見有手電光若隱若現。供銷社出來迎我的人說,聽見有汽車聲,詫異路已經塌了兩天,竟然還有車進來。第二天返程時才看到,在一個山澗的肘子彎,有七八米路果真塌了一半,白天確實沒有車敢過,我頭天晚上轉彎時大燈有盲區,沒有看清楚就闖進來了!
還有一次也是開夜車盤旋哀牢山,不料大霧彌漫,車燈只能照見前邊數米,陰森恐怖,不敢停,傳說這里貨車經常遭搶。我硬著頭皮繼續開,搖下窗玻璃盡量把車往左邊靠,以便看著左邊的路沿走。一個小時左右,終于鉆出了濃霧。哇,滿天星斗伸手可摘!鋼藍色的天幕下,乳白色的云海中,幾個小小的山尖像遙不可及的島礁。
有一次派我去滇西茶馬古道上的雞飛鄉村供銷社,村路崎嶇陡峭,空車都要用一檔,攔路的坑和落石比八仙桌還大,還有幾處塌方連帶大樹一起倒伏。早早出來等我們的供銷社的員工,扛著鋤頭,邊走邊修路、搬樹,臉上堆著笑一再說快到了快到了,生怕我打退堂鼓不去了。裝車時候,調度員和供銷社領導陪我坐在火塘邊,解釋說雨季路難走,別的師傅都不敢來,你今天再不來,收購的茶葉、棕坯捂霉了國家損失就大了。說著話,黑洞洞的房間里,有人端進來一個大海碗,說沒有什么像樣的飯菜感謝師傅,請吃一碗晌午。我以為是紅糖水煮湯圓,接過來吃了一個是荷包蛋,再吃一個還是荷包蛋,估計有十多二十個……如今凡元宵節吃湯圓,我都會想起雞飛的這碗“湯圓”,感慨當年交通的不易和鄉親的實誠。這樣善良樸素的人情,一直溫暖我。
我也曾經歷與死神搏斗逃過一劫。
早就聽老師傅說過濕滑路段空車比重車難控制,拖斗空車更要命。那次我拉著拖斗空車從滇西返回楚雄,下瓦窯坡時,右邊是懸崖,左邊有道溝,突然下邊上來一輛客車,我想按規則減速干脆停下讓客車先過,哪知剎車點下去車就向左邊側滑,由于距離太近我不能松剎車調整方向,沒有剎車的拖斗推著主車繼續向右側滑,直到與主車成直角方才卡住停穩。客車在一片驚叫中停住了。下車查看,兩大險象觸目驚心:一是客車拖斗車差點相撞,數十條人命差點瞬間消失;二是我駕駛的主車右后輪已經滑到右側懸崖邊……我瞬間氣促腿軟,魂飛魄散的感覺,大概就是如此罷。
上下行的車輛都被堵住了。我在幾位師傅和乘客幫助下,把拖斗三腳架連接主車的插銷拔了,把拖斗向后拉直,再鼓起勇氣上車,兩進兩退,把主車方向調順——這時沒有人敢替你上車操作,只能幫你指揮。我也不愿求人,因為起動時稍有不當,車往后滑,便會滑下深不見底的深淵!
那天好不容易挪到了瓦窯,終于可以停車吃飯休息,雨還在下。想想前邊還有更為漫長的永平坡更為陡峭的漾濞坡……我實在不敢再開了,無精打采,飯也吃不下去。天無絕人之路,我們車隊綽號大洋馬的楊師傅后邊跟來了!他見我面呈難色,拍拍我的肩膀:“怕啥子嘛,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我來幫你開,你開我的單車跟著走!”
楊師傅替我駕駛拖掛車,我跟在他后邊。滇西崇山峻嶺的盤山公路上,楊師傅開著拖掛車上坡下坡,左彎右彎,拖斗甩在后邊像耍龍。真是藝高人膽大啊!
四
總站人才濟濟,歷來重視文體活動。宣傳隊不僅紅歌紅舞演的轟轟烈烈,還可以演出偶爾踮踮腳尖的芭蕾舞劇“白毛女”,在楚雄、昆明和滇西一帶巡演,常常一票難求。傳說到大理慰問14軍,軍長都上臺合影,還招待大家吃砂鍋魚,頻頻敬酒。總站的管樂隊是楚雄唯一,聞名遐邇。遇有游行集會,歡呼毛主席最新指示發表等熱鬧場合,先在辦公樓前集合,演奏一通,然后再上車拉到北門外電影院門口,開始列隊行進演奏。雖然是工人管樂隊,也整整齊齊一色的綠軍裝扎腰帶,金色銀色的樂器如長槍短炮亮晃晃一片。隨著指揮的手勢音樂一起,立刻聲震霄漢。管樂隊吹吹走走停停,一路上一幫頑童跟著跑,戴軍帽的半大小伙子騎著自行車竄來竄去幫著開路,街兩邊商鋪、餐館里,扯布的,吃米線的,敲白鐵皮的,绱鞋納底的,剃頭剃了半邊圍著白布的,早已擠到街邊,就連在學校上課的,機關辦公的,都會跑出來圍觀,可謂萬人空巷。觀者如云,議論紛紛:哇嘚嘚!這么大一個號裹在身上,怕有一百多斤,又要背又要吹,最厲害的就是他了!這個吹喇叭的是從部隊下來的,原來就天天吹沖鋒號!
過了不久,正好州體委抽調總站足球隊的多名隊員參加全省職工運動會,我名列其中。
我到足球隊先找隊長魏師魏華齡報到。魏師是楚雄“江湖”上的一位奇人,不僅是總站宣傳隊的臺柱子,單簧管和小號吹得嘹亮,而且籃球、足球隊都是州隊的主力。他臥蠶眉丹鳳眼,瞇著眼睛在籃球場足球場上靜觀全局又行動果決,如果身材再高一點,那真是像極了過五關斬六將,鎮守華容道的關云長。
魏師為人正直,遇人遇事不驕不懼。他跑長途走遍滇西的山州草縣,遇有糾紛或沖突,總能主持公道正義,在滇緬公路上聲名遠播。傳說有一次在大理下關,楚雄總站幾個司機和下關總站的打架,被人家幾十人圍住了。危難之時,正好在下關的魏師趕去勸架,先陪了幾句不是,再接過一個搖手柄把它掰直了,大家瞪直眼睛看看就都散了!這些傳說顯然有加油添醋的成分,但也說明魏師確有不凡之處。
參加全省職工運動會,我們獲得了第一名,特別是還七比一戰勝了老牌勁旅麗江隊。
五
1977年10月22號,我從保山返程,在下關食宿站看到了前一天的人民日報,得知將正式恢復高考,頓覺眼前一亮。我喜出望外,回到總站就向領導提出了申請。領導支持,還給我調整了工作,每天為基建跑短途拉沙石,讓我有多一點時間復習。
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很快過去。我每天收車立刻拿個小板凳,端著飯碗就坐在床邊開始復習,直到凌晨才睡兩三個小時。我帶著書,等待裝卸車時也抓緊看。報考心切,注意力就高度集中,學習效率很高。記得同宿舍的山東人劉師傅跑長途深夜回來,點起煤油爐子煮碗面條后,煎一碗不知從哪里搞來的干牛雜碎喝酒,自斟自飲,再酣然入睡。煙熏火燎,我就在他的鼾聲和經久不散的牛油味陪伴下繼續復習。有幾次他醒了,迷迷瞪瞪地說“天都快亮了,你還不睡!你肯定能考上大學,不像我,這輩子架在四個輪子上了。”
得領導的關懷,借劉師的吉言,我順利參加了高考并被北京中央民族大學錄取。
光陰荏苒,四十多年過去了,我依然難以忘懷在楚雄總站的這段經歷。
責任編輯:張永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