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時貧與去時貧

馬斗全

宋代山西詩人張之才，為陽城縣令，離任時有《辭湯廟》之作：“一官來此四經春，不愧蒼天不負民。神道有靈應信我，去時猶似到時貧。”“去時猶似到時貧”，這樣的官員，是何等品質與人格！　金元時“詩情漫苦只能貧”的山西詩人段成己，因官員張子華完成使命要回中央組織部門復命，以《張提舉子華報政中臺賦詩為餞》詩相送，稱贊張“今日不虛前日舉，去時仍是到時貧”。“去時仍是到時貧”一句，也給人印象極深而令人愛讀。給人印象最深而更感人的是清代虞鄉縣令劉培元，離任時有《將去虞邑告神廟》之詩：“年余承乏邑初新，上愧皇恩下愧民。唯有寸心神可表，去時更勝到時貧。”這個虞鄉縣令，做官竟做得比來時更窮了。“承乏”，謙辭，這二句是說雖略有政績，但還是沒能做得更好，而有愧于朝廷和虞鄉百姓。

不獨山西，古代其他各地的官員，為官清貧的詩也很多。

唐代詩人朱慶馀《題章正字道正新居》，說章道正新居環境之差后，有“生涯還似舊時貧”句，與“去時仍是到時貧”同，可見其為官之清廉。杜甫《戲簡鄭廣文虔兼呈蘇司業源明》，說鄭虔在官，“才名三十年，坐客寒無氈。賴有蘇司業，時時與酒錢。”白居易《渭村酬李二十見寄》有“莫嘆學官貧冷落，猶勝村客病支離”句，說同我相比，你的景況還是強多了。可知李紳來詩有官貧之嘆。白居易在朝為官時，《朝歸書寄元八》詩云“年長身且健，官貧心甚安”，也是實話。白居易的好友元稹，曾數次資助白居易，并且多次給白居易寄衣物，可知大詩人白居易的官場生涯，也貧苦慘淡。最令人多感的是詩僧賈島《吊孟協律》所云：“才行古人齊，生前品位低。葬時貧賣馬，逝日哭惟妻。”說孟某逝世后妻子賣掉馬才把他安葬，其家之貧，可以想見。

宋朝詩人李覯《送沈郎中》詩云：“官為郎位貴，家似舊時貧。”以《岳陽樓記》而名垂千古的范仲淹，《贈葉少卿》詩，也是送人退歸的：“心從今日泰，家似昔時貧。”蘇東坡貶黃州，自況詩云：“休官彭澤貧無酒，隱幾維摩病有妻。”已貧至買不起酒了，妻又病，窘況頗堪憐。黃庭堅《讀方言》敘己家貧窘迫之狀：“連日無酒飲，令人風味惡。頗似揚子云，家貧官落魄。”趙崇鉘《都昌書事》：“風緊魚休市，官貧飯帶沙。”最值得一談的，應該是陸游。這位偉大的愛國主義詩人，年老退休后，竟然常常吃不飽肚子，至有“療饑惟恃粥”“簞空畏午饑”“終年饑過半”“閉門慣忍日長饑”“豈惟饑索鄰僧米，真是寒無坐客氈”之嘆，更有“忍饑臥空山，著書十萬言”之豪壯。堪稱“去時貧”之最可敬者。

明代詩人李夢陽《送趙訓學滿歸》：“六旬千里客，九載一氈歸。路遠琴書重，官貧妻子饑。”高啟《次張子宜園居》：“誰道閑官貧去甚，春來未典舊焦桐。”陳獻章《鄒吏目書至有作兼呈吳縣尹》：“茶筅粟瓶供客盡，不妨人笑長官貧。”薛瑄《同張侍御宿院》有“莫笑官貧身老大”句，《太常許卿送菜戲簡》詩有“自笑官貧氣尚豪”句。最可嘆者，羅亨信《送邵婿捧敕命還東莞》：“制冠與服帶，官貧莫能飾。”說其婿因為家貧，竟然連官服也置辦不起。

以上所舉古人關于“官貧”的詩句，并非夸張，并且所談到的“官貧”情形，也并不鮮見。這是因為古時官員俸薪一般比較微薄，只能靠俸薪生活的廉官，當然難免貧困。宋代歷史學家司馬光《祁國正獻公挽歌》，說曾為宰相且進封公的逝者：“位登華袞貴，家似布衣貧。”其他詩人也數有某官員“家似布衣貧”之句。宋末方回《重至秀山售屋將歸》甚至自嘆“雖曾為太守，過似布衣貧”。還有，對于在官或曾為官的詩人來說，貧而買不起酒，自然甚尷尬。而此尷尬，從陶淵明數起，以至蘇黃，直到明清，不勝枚舉。更有甚者，如文征明《送錢元抑南歸口號》“一官貧薄僅三年，不計歸囊肯計遷”的“不計歸囊”，正是古代史料多有記載的去官“貧不能歸”。卸任后竟然連回家的盤纏也沒有，而回不了家，在今人聽來簡直是天方夜譚。

古代許多官員能夠安于貧困或甘于貧困，應是深受傳統文化和傳統道德熏陶之故。唐朝有位官員房彥謙，曾說：“人皆以祿富，我獨以官貧。所遺子孫，惟清白耳。”其子房玄齡，即成為一代名相。宋代詩人林同便有詩贊房氏父子：“‘人皆因祿富，我獨以官貧。佩父清白訓，為唐第一人。”方回《別秀亭五首》，不但說“晚輩漸催前輩老，來時豈料去時貧”，而且說“是身朽腐心無愧，他日誰能踵后塵”，希望繼任者也能如此。陸游有“饑能堅志節”“為儒自合耐寒饑”“翁老兒窮不自支，此心幸與古人期”等句。明代祁順《送劉仁甫省親還蜀》有“道重浮名薄，官貧素節優”句，《贈工部侍郎博羅靜庵李公哀挽二十八韻》有“道在名逾重，官貧分亦甘”句。李之世《夜雨衣衿盡濕抱書三徙因誦坡公一夕成三遷之句即用其句和其韻》，說自己如蘇東坡一樣，夜里因茅屋漏雨而移來移去，有“因嘆在官貧，或不愧昔賢”之句。可知重“清白”而致“官貧”，是古人的一種操守，用如今的話來說，就是道德自律，貧而不失其操。所以明清兩代，數有官員如胡壽安、劉祚、張敦素等，離任時皆借用張之才《辭湯廟》詩以表清白。順便提及，曾有書和文章作者不知《辭湯廟》為張之才詩，而誤當作胡壽安之作，應予糾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