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淳尹 王玉壽
山歌,是畬族人民文化生活中最主要的一種活動形式,在日常生活中,不論是農閑時期,還是在節日里,不論是田間勞動,還是山澗樹林,只要是畬民居住的地方,隨時都可以聽到悅耳的歌聲。“以歌代言,凡事無不可歌,畬鄉素有‘歌海’之美譽”,[1]因而成為閩東地區傳統民間音樂的典型代表。閩東畬歌中的“福寧調”因主要流行于福安、寧德兩地而得名,是畬族山歌的基本音調,因其獨特的唱腔、豐富的內容和經典化的結構而自成一體,不僅在本地區流行甚廣,還廣泛流行于閩浙邊界各縣畬族地區及閩北山區等地。[2]筆者便主要以福安、蕉城兩地的福寧調中流傳范圍最廣、數量最多、內容最為豐富的雜歌為調查研究對象,以探析福寧調的音樂文化內涵。
畬族民歌的調式十分豐富,囊括了我國民族五聲調式的所有類別。福寧調的旋律以五聲音階商調式為基礎,“宮、徵、羽”三音組是其核心音,旋律以“do、la、sol、mi、do、re”為基本進行,絕大部分以宮音為中心,向上方做五度、六度的大跳。因此可常聽到do-la、la-do 的大六度,和do-so、so-do 的純五度跳進旋律,偶可見徵調式中小七度mi-re、re-mi 的小七度跳進、羽調式中的小七度mi-do、do-mi 的跳進。音域基本保持在一個八度內,偶見寬者可由低音la 至高音do 十度,這種直上直下的跳進間以迂回級進的旋法,也是大部分地區畬族山歌的基本特征。
譜例1:[3]

上例為歌唱傳統禮節的民俗歌曲,由于受到當地語言環境的影響,歌曲以一字一音的“歌言”式演唱,使得音程關系較為突出,該曲以大六度上行跳進,緊接以純五度下行跳進,同音反復后向小三度下行及小回繞級進,旋律線條呈較大幅度的折疊狀。每個樂句的樂節落音均為羽,樂句均落音均為商,形成獨具特色的自然又完整的調式運動,道出含蓄、質樸的民族性格。
通過采集不同畬村的音響資料可以發現,同一個村里的不同人唱不同題材的歌,用的是基本近似的曲調旋律和速度,不同村的旋律有差異,但調式旋法一致,都屬福寧調。由此可窺見中國民間音樂人口傳心授的學歌方式,以及依曲填詞的傳統音樂觀。
由于福寧調的音樂基本結構常見由變化重復的二樂句或起承轉合的四樂句構成的樂段曲式,多以七字為一句,因而歌曲節拍有較為恒定的兩種基本形態:一種為一字一音一拍的均衡節奏,無明顯規律重音,沒有長時值停留的長音,根據演唱的速度,多數歌曲記譜為6/8 拍、5/8 拍,多見于福安地區的對歌,曲調簡潔直暢,多段歌詞分節歌形態,較為注重對歌時的激烈氛圍;另一種為類似切分的節奏,往往在每句的第四字和第七字有長音停頓,或稱為逗留,將七字句進行前四字后三字的段分,旋律較前者來說相對舒緩悠揚,常見記譜為6/4 拍、5/4 拍,此種多為蕉城區福寧調。各個不同地域范圍內居住的畬族,對于采取何種節奏樣式的歌唱,皆有自身的喜好。另有部分歌曲根據情況會出現4/4 拍、9/8 拍等的記譜,少量歌曲為2/4 拍,混合拍子的歌曲也大都以上述節拍構成。[4]
譜例2:

上例為攔路對歌,以男女每人兩句的形式對唱,全曲一字一音為主,在句頭和第二字后加襯字,但演唱起來并無明顯規律重音,中間略有逗留卻無明顯斷句,整體旋律較為均衡。加上部分一字二音的修飾,既可以改變均衡節奏之同一性,又使聽者感到旋律的豐富性趣味性。
譜例3:

譜例3 演唱較譜例2 舒緩些,歌詞為起承轉合的四個七字句單樂段,有均衡的節奏段分,歌詞中添加襯字,均在每段句的第二字后面,這樣可以因字數多寡之區別而使節拍無定,又可以增加旋律的流動性。
畬歌作為東南山區少數民族原生態歌,采集記譜多為混合拍子或散板,但同樣由于其歌詞通常以“七字為一句,起承轉合四句”組成一段,并有嚴格的韻腳,故而曲式結構均較嚴謹,句逗分明。福寧調的畬歌沒有過多的襯字加入,因而聽起來實則兩個相近似的平行樂句組成樂段,十分規整,樂節落音為羽,樂句落音為商。曲式結構多為以單句變化為基礎的兩個平行樂句組成的單樂段,較為勻稱,少有變體(如譜例1-3),偶爾出現因歌詞的壓縮或擴充,由單句變化而成三句體或五句體結構的歌曲。
縱觀整個畬族山歌,其曲調和內容都非常豐富。福寧調作為畬族山歌曲調的其中一種,無可避免的與其他周邊地域曲調有一定的聯系,因而筆者望從比較音樂學著手分析,又礙于手頭資料有限,本章節所做僅涉及福寧調與其周邊的福鼎調、霞浦調、羅連調音樂文化上的聯系和初步比較研究,通過共性與個性的辯證關系,獲得對福寧調自身價值認識的進一步提高。
羅連調以羅源、連江縣名之合稱,流行于寧德市飛鸞鎮、福州市羅源、連江境內。筆者采風僅限蕉城區飛鸞鎮,由于所處地理位置的邊緣性,城鎮化落后于寧德市周邊,羅連調的基本音調與福寧調、霞浦調、福鼎調均有較大差異。譜例4 的《十里歌》為“mi、sol、la、do”四音階角調式,旋律音調以“sol、do、la”,“mi、sol、la”,“la、sol、mi”小回繞的三度、四度跳進。而譜例5 的《雜歌》為“sol、la、do、re”四音階徵調式,旋律音調以“sol、la、re”,“re、do、la”,“do、la、sol”三度、四度進行。
譜例4:

譜例5:

兩譜例的曲式結構均為單樂句反復而成的雙樂句樂段,節奏開頭均有拉長,中間緊剎,再接以均衡的一字一音一拍進行,這樣的樂句段分與福寧調通常一口氣唱完的緊湊感差別較大。再者,羅連調用純假聲唱歌,旋律的結束句總是從高音落到低音收尾。故相較之下羅連調的音樂風格更顯得拘謹、細膩,而福寧調則頗為舒展、從容。這也許是所處地區城鎮化水平不高產生的閉塞心態所致,換個角度也可反映出羅連調原生態的演唱方式保存的較為完好。
福鼎調主要流行于福鼎市,與福寧調一樣為五聲商調式,只因地域差異而旋律走向略不相同。如譜例6 中的“do-la-do-sol-la”,“do-mi-sol-la”旋法在福寧調中比較少見,但由于調式、曲式結構、以一字一音為基礎等共同的特征,因而聽上去也較為相似。
譜例6:

與此同時,與福寧調差異較大的有福鼎的“過海調”,因福鼎市沙埕港有海灣而得名,只流行于海灣以北的佳陽畬族鄉、前岐鎮畬族地區以及閩浙邊界地區。過海調用純假聲演唱,句式結構和一般畬歌無異,在曲調上與福寧調不同的是,第一分句末尾在羽音做長時值停留,又突然收煞,第二句末又做長時值拉寬節奏處理,配上“咯喂”的襯字,整首歌更顯得張弛頓挫、色彩鮮明。
譜例7:

霞浦調同樣指流行于霞浦縣的音調,與福鼎調情況類似。目前霞浦主體流行的畬歌歌調還是基本等同于五聲商調式的福寧調,但在霞浦西路、南路存在“阿魯調”,它在四句歌詞中填充大量襯字,使曲調擴充為由單樂句變化反復而成的五個樂句組成的樂段結構,使其曲調迂回起伏較多,旋律性比較強,追求用假聲演唱,在當地多用來唱小說歌。
譜例8:

與福寧調相比較,上例中的霞浦調畬歌使用了“咯”“嗚嚕哎”“嘞”等襯字,顯得曲調更加迂回起伏,韻味豐富。福鼎過海調也有相似的特點。可見,不同地域的畬民唱歌對襯字都有其獨特的偏好和組合運用,展現不同的地域特色。
再如福鼎過海調畬歌《怨懶夫》:
夫妻住在嚕嗚石門坑嚕嗚,郎要閑走去牙城嗚嚕嗨,
喚郎吶莫去啰嗚來洗碗嗚嗨,洗碗郎像豬拱攔嗚嗨。
霞浦阿魯調畬歌《你唱歌來真好聽》:
你呀唱嗚啦歌來真好聽哪,恰呀如嗚啦哎布呀谷嗚啦叫清明呀嗚啦哎,
我呀愛嗚啦山中大樹木哪,會呀做嗚啦橋呀梁嗚啦會作楹喲那嗚啦哎。
值得注意的是,福寧調的畬歌雖然有存在七字四句為一條以外的句式結構,但演唱時基本不會在字數和句體上有太大的變化,盡量要保持每句字數的規整和上下句的呼應。相鄰的霞浦調、福鼎調、羅連調則有多襯詞、自由延長音、樂句長短差異較大等特征。由于福寧調旋律的規整性質,相較之下其他周邊地域的畬歌在基本句式結構外的變化方式要更加多樣,上下句字數不統一、單數的歌句、甚至自由散樂句出現的頻率較多,而福寧調畬歌始終遵循著基本格律,力求曲調豐滿且具有立體感。
從上述比較和目前這些曲調的傳唱現狀來看,福寧調因傳唱人口多,覆蓋地域廣,為閩東地區畬歌的主流曲調。同時從當今年輕學歌者的角度出發,福寧調可用真聲演唱、旋律簡單好聽,易學易記,在廣大畬區人人都會唱。過海調、阿魯調、羅連調則要運氣丹田、后發音嗓門的假聲唱法,加之曲調迂回復雜,一方面覺得不好學,另一方面普遍不符合年輕一代人的歌唱審美追求,年輕歌手基本都在唱福寧調,這些曲調卻鮮少有人傳承。因此今天能見到唱這幾種曲調的基本都是年過半百的老歌手,而今天能再聽到這樣古樸、不可多得的獨特嗓音,更加令人肅然起敬。
畬族人民在歷史長河中創造了自身燦爛的文化,畬族民歌成為畬族過去社會生產中形成的一種原始審美和功利主義產物,是展現畬民個性特征獨特精神的重要表征。筆者通過此次課題所作的資料收集,歌手訪問,將目光投向今天的畬歌,探究福寧調歌唱的現狀,思考其在當今社會呈現出的價值,以及未來的傳承發展。
建國后中國民族音樂學者逐步在畬族音樂的研究工作中取得了很大的成績,以圍繞畬族音樂形態研究的課題也多種多樣,如:民歌分類的研究、音樂結構的研究、基本規律的研究等。早在70 年代末的文藝工作者就有《中國民間歌曲集成·福建卷》中收入畬族民歌209 首,80 年代寧德地區群眾藝術館整理編輯的《閩東民歌精選》對閩東方言區的寧德、福安、福鼎、霞浦等地的畬族民歌有相當數量的采集。2003 年由寧德市政府組織編纂畬族文化叢書,其中的《畬族歌言》記錄了一萬多首畬歌。2016 年福建省圖書館、寧德市藝術館、寧德市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聯合組建攝制團隊深入寧德各畬族村落錄制閩東畬族民歌(影像)集成,進一步填補了閩東地區畬歌的影像資料采集的缺乏。然而在筆者收集畬族民歌集成的資料中發現,相當一部分歌曲集成書籍中只記歌詞,不記曲調。一方面是由于畬族民歌口口相傳的習俗,無記譜習慣;另一方面也反映從事畬歌研究方向音樂專業人才的缺失,故而福寧調畬歌因閩東地區歷史、社會經濟等種種原因,對于其音樂本體的分析研究尚處于初始階段,對于福寧調以及閩東畬族音樂文化內涵的挖掘,進行寬領域,多角度的研究,是我們今后應該努力的方向。[5]
畬歌的傳統傳承方式主要為家庭傳承、村落傳承,以及民俗活動傳承。原本一直以來大眾化、日常化的家族傳唱,在改革開放社會經濟生活中的巨大影響下,隨著政治上的翻身,文化教育和生活水平的提高,畬族人民的原生態文化環境不可避免地呈淡化趨勢。多位畬族老歌手回憶20 世紀大概70 到90 年代間,在商品經濟的沖擊下許多人淡忘了歌唱,年輕一輩通過文化教育發現畬族社會之外日新月異的一切事物,因而不再接受畬歌,但今天又在全國社會高度弘揚民族文化的號召下重新回到畬村學起畬歌。除了傳統傳承方式外,還逐步推動了社會傳承活動。以國家級畬族民歌傳承人雷美鳳女士為代表的畬歌團隊,定期深入中小學,教育單位傳授畬歌。寧德市藝術館設有畬族民歌傳習所,畬族文藝演出團隊,每年定期開展畬族民歌歌手培訓班課程,聘請寧德市及省內外著名歌手、學者進行畬歌知識傳授等一系列活動。筆者所在的寧德師范學院作為閩東地區唯一的一所高等學校,在對于畬族文化的發掘、保護、傳承、研習、推廣等方面都做了全方位的努力。早在2014 年,我校中文系(時稱)專門開設了畬族文獻資料室,該資料室收集了三百多冊有關畬族的文學、民俗、服飾、銀飾等方面的書籍,免費向全校師生開放,提供自由閱讀,論文資料查閱等便利。除了書籍以外,該資料室還陳列了多套畬族的男女傳統服裝以供師生參觀學習。該資料室的建設受到校、系領導的重視,作為中文系一個集中性的畬族文化展示窗口,向全校師生展示了畬族的特色。另外我校在語言與文化學院建立了畬族歌曲傳習班,聘請雷美鳳為在讀的畬族學生,以及一些喜歡畬族文化的非畬族學生進行面對面的教學,內容包括畬族語言、畬族服飾介紹、畬族風俗、畬族歌曲學唱等,取得了很好的成果。
筆者通過實地探訪蕉城區民族實驗小學,寧德師范學院畬族歌言傳習班,畬族民歌歌手培訓班,旁聽授歌課程,發現老歌手們教歌都是自己不斷重復唱,我唱一句你跟一句,直到記住為止。這難免讓筆者思考這種教歌方式在生活節奏快速的今天是否還合適,尤其是在大班授課的情況下,有些歌手會通過手機錄音的方式讓學生回家反復播放記唱,但這樣遠不如結合樂譜學唱來的快,并且這么學只能學會本地區的曲調,外地的曲調就接觸不到,可以理解這與畬民傳唱的傳統觀念和樂譜知識的缺乏有關。然而換個角度來看由于缺乏專門的樂譜教材,畬語沒有音標標注,這種方式只適合本地域的畬民學歌,不利于畬歌的對外傳唱。福寧調旋律還相對簡單好學,那么前文所述的羅連調、過海調、阿魯調則可想而知更加面臨難以傳唱的困境。
閩東福寧調因簡潔直暢的旋律特征,在21 世紀成為畬民主流曲調,再次掀起歌唱熱潮。畬民關心家鄉的發展變化,關注國家發展策略,不時會編唱一些如《我愛畬鄉好地方》《中國夢山哈情》等表現新時代生活風貌的福寧調歌謠。在政府相關部門政策扶持畬族文化發展帶動下,以寧德市文藝工作者們為畬歌文化傳播和藝術創新付出了努力,近年積累了一批優秀畬族風情的音樂劇目,如《祥瑞畬鄉》《山哈魂》《鳳凰到此》等。市文廣局還舉辦了“我最喜愛的畬族民歌原創作品專場音樂會”諸如此類活動,其中大多作品曲調都取材自福寧調,既有較高的藝術水準又能夠受到大眾的喜愛。一些畬族的企業家也希望能夠編創一些與現代音樂結合的畬歌,成為讓年輕人能喜歡,讓大眾所接受的音樂。但其中也不乏存在穿著畬族服裝,唱著名為畬歌卻毫無“畬味”的作品。畬族的原生態曲調隨著時代審美發展需要創新是歷史的必然。隨著社會經濟文化發展,畬族音樂傳承人在今天都得到了較好的保護和扶持,但研究畬族音樂的專業人才是缺失的,今后也應成為當地有關部門和教育研究單位的努力方向,才能傳播有真正畬族音樂特色的好作品,促進當地旅游文化產業的發展的同時也能成為畬族音樂學習的寶貴資料,讓古老的畬歌發揮時代作用。
福寧調畬歌從不同側面反映著畬族人最具傳統而又古老的社會活動、生產技術、思想觀念、風俗習慣。它作為畬族民歌中重要的一分支,既有閩浙地區乃至全國畬族民歌的共同特征,更有寧德地區畬族自身的獨特個性,從廣義上來說也代表了福建省畬族民歌的主要形態特征。對于福寧調畬歌的傳承和保護,需要胸懷長遠目標,更要有正確的價值認識,它的地域和基本音調具有局限性,但它的社會功能不論在過去還是今天都發揮著重要的作用。今后我們在畬歌研究上需要專業隊伍的建設,形成科學的、系統的、覆蓋全面的調查報告,才能將其研究引向深入,有力推動寧德畬族音樂事業的發展,為畬族音樂的傳播做出必要的貢獻。
注釋:
[1]王耀華、陳新鳳、黃少枚:《中國民族民間音樂》,福建:福建教育出版社,2013 年,第171 頁。
[2]藍雪霏:《畬族音樂文化》,福建:福建人民出版社,2002 年,第103 頁。
[3]李晨:《畬族民間音樂》,廣西:廣西民族出版社,2007 年,第123 頁。
[4]肖孝正:《閩東畬族歌謠集成》,福建:海峽文藝出版社,1995 年,第5 頁。
[5]寧德市藝術館編:《歌是山哈傳家寶——閩東畬族民歌集》,福建:福建人民出版社,2018 年。
[6]劉淳尹:《閩東畬族民歌“福寧調”音樂形態探析》,《寧德師范學院學報》2017 年第1 期。
[7]王金旋等:《福建省福安市畬族民歌的發展傳承現狀調查研究》,《名作欣賞》2017 年第9 期。
[8]丁獻芝:《畬族音樂的傳統分類考察》,《中國傳統音樂學會第五屆年會》1988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