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煩天使

□李東華

夏日的一天早晨，我打開窗子，看見一個天使背對著我，站在窗外的三葉草草地里。

陽光劈頭蓋臉地澆下來，把蟬聲都煮沸了。天使倏地轉(zhuǎn)過臉，她滿眼淡藍色的憂傷，穿越遍地燦爛的陽光，擊中了我。我脫口問她遇到了什么麻煩，我是否可以幫助她。我忘記了她是給人間帶來好運的天使，而我是等待天使帶給我好運的凡間女孩。我想她那時對我的自不量力一定暗暗發(fā)笑。不過這個天使和鄰家的女孩沒什么兩樣，除了她有一雙灰撲撲的翅膀。她的音色也談不上甜美，甚至有點嘶啞，仿佛被露水打濕的蟬鳴。

“你不要以為遇到我就是遇到了幸運。”天使說。她故意發(fā)出巫婆一樣陰沉、難聽的聲音：“很多很多的魔鬼就是戴著天使的面具出現(xiàn)的——”說到這里，她戛然而止，沉默地盯著我的眼睛，我知道她是想達到無聲勝有聲的效果，想讓她吐出的每個字都如同錘子，敲打著我的身體和靈魂，在她的話音落了后，依然讓我震顫不已。可是她鮮嫩如水果的面孔出賣了她，我望著那張圓圓的嬰兒般的臉孔微笑起來。

“你認定我就不可能是魔鬼嗎？”天使氣呼呼地叫起來。可是我依然微笑著看著她。

“好吧好吧，”天使垂下夢幻般的長睫毛，氣餒地說，“就算我不是魔鬼，可我也不是個完美的天使。我的伙伴們都說我是個‘麻煩天使’，知道嗎？你遇到我，就算不會遭受厄運，至少會遇到點麻煩，所以，你最好離我遠點兒！”

我不知道這個天使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但是我感覺她一定是遇到煩心事了，雖然在我的印象中天使都是無憂無慮的。她在三葉草草地里走來走去，走來走去，她皺著眉頭的樣子，幾乎就是我數(shù)學(xué)測驗不及格時的表情的翻版。

我很想追問，可是我不能，我知道再落魄的天使也是天使，她有她的驕傲。我只有耐心等她主動傾訴。

畢竟，能把秘密帶進墳?zāi)沟娜松僦稚佟撬巧瘢焓挂粯拥纳瘛。褪翘焓挂膊恍邪。柭栯p肩，向我攤攤手，那正是秘密要重見天日的前奏。

“你沒發(fā)現(xiàn)嗎？”她悲哀地搖搖頭，“我飛不起來了。我的翅膀如同聾子的耳朵——空擺設(shè)。不會飛的天使還能算個天使嗎？”

她告訴我她是個不走運的天使。別的天使總能讓女孩們心想事成，可是她，她也很想讓女孩們心想事成啊，所以每次女孩們向她許愿后她都很賣力，比別的天使加倍地努力，可是，每次的結(jié)果卻總是：女孩們想要的是王子，她帶給她們的卻是青蛙。于是，女孩們不再相信她。

天使就是這樣。當(dāng)人相信她是天使她就是，當(dāng)人不相信時，她就不是天使了。

“所以你看，”她傷心地抽泣起來，“有了翅膀并不一定就是天使，除非有人相信我。”

看見淚水打濕了她薔薇色的臉頰，我的老毛病又犯了，我沒有什么特別不能原諒的缺點，除了不漂亮之外。不過我還有個缺點，真的比不漂亮還要來得要命，或者說致命。那就是我心太軟。

她滴滴答答的眼淚讓我的同情心開始泛濫。我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我……我愿意相信你。”

“不不不，”天使趕緊朝我擺手，“凡向我許愿的女孩，沒有一個夢想成真的，也不知道怎么的，眼看夢就要實現(xiàn)了，可是我的法力總是有破綻，夢總是在最關(guān)鍵的時刻，拐個彎，朝著完全不同的方向跑了，追也追不回。”

“沒關(guān)系，”我說，“反正無論我相信還是不相信天使，夢想從來都沒有光顧過我。我就相信你一次，也虧不了什么。”

這是真心話，雖然聽起來不那么高尚。“真的嗎？”天使立刻對我有了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體己感。

我點點頭，指指三葉草草地，說：“你看，我種了這么一大片三葉草，為的就是從中能找到一株真正的四葉草，據(jù)說，這樣的概率是十萬分之一，只要找到了，就能給自己帶來好運。可是，我從來沒有找到，所有的草，都只有三片葉子。”

“不會吧？”天使頑皮地把藏在身后的左手伸到我跟前，“你看！這草不是四片葉子嗎？這就是我從你的三葉草草地里找到的呀！你終于擁有一株自己的幸運草了。怎么樣？對著它許愿吧，我一定幫你實現(xiàn)。”啊，真的，四片心形的葉片，我夢寐以求的，我怎么從來沒有找到呢？我對著它閉上了眼睛，雙手合十。四——葉——草，不，天使，不，手拿著四葉草的天使，請讓那個男孩，那個我一見了就手心冒汗的男孩，也喜歡上我吧，讓班主任把他和我調(diào)為同桌吧，他的數(shù)學(xué)成績可是全班最棒的，如果他能夠幫我學(xué)數(shù)學(xué)，我一定不再討厭數(shù)學(xué)，說不定我還能成為一個像畢達哥拉斯一樣的大數(shù)學(xué)家呢。記住哦，是那個耳朵后長有一顆小痣的男孩。他是單眼皮兒，嘴唇總喜歡緊緊地抿著，算啦算啦，說那么多你也記不住啊，就記住一點就夠了，他是世界上長得最帥氣的那個男孩，他的名字叫……汪帆。

OK！天使領(lǐng)到任務(wù)，立刻拍拍翅膀，一溜煙飛走了。

是的，我的夢想，就是托付給了這個道行不深，老出破綻的天使。

到校之后，第一節(jié)是班主任的語文課。她提前了十分鐘進教室。她說都快一個學(xué)期沒有調(diào)座位了，為了保護大家的視力，坐兩邊的同學(xué)和坐在中間的調(diào)換一下。我心暗喜，嘻嘻，麻煩天使的功力一定大大精進了呢。我的心怦怦跳著，就等著班主任宣布，把我和汪帆調(diào)到一桌。這時候，就聽班主任在那里喊：“李小松，李小松，你坐到史美青旁邊。”

我就是史美青。

李小松就是那個全校聞名的調(diào)皮大王。什么？你從來沒有聽說過他？那就請你來我們玫瑰小學(xué)問一問吧，保證從學(xué)生到校長，每個人都知道六(1)班的李小松。李小松最早做下的一個“驚天大案”就是在校長靴子里尿了一泡尿！

那還是剛上一年級的時候，據(jù)李小松的媽媽用“竹筍烤肉”的辦法得到的答案，他感覺校長靴子的形狀和爺爺用的尿壺很像，所以他想試一試。

李小松給我們每個女生都起了一個綽號，我的是“米老鼠”，因為我的門牙有點外突。他說我長著老鼠一樣的大板牙。

這就是我的新同桌。

放學(xué)后，我火冒三丈地回到家，沖到院子里的三葉草草地里，麻煩天使還在那里，不同的是，她不是在三葉草草地里走來走去，而是坐在海棠樹上，因為自從我信任她之后，她就重新獲得了飛翔的能力。

“我再也不會相信你！再也不會相信你！”我朝她揮著雙手，大聲朝她嚷嚷著。

我話音未落，就聽“撲通”一聲，麻煩天使從海棠樹上掉了下來，摔了個四仰八叉。她一定摔得很疼，因為她齜牙咧嘴的，拼命用一只手揉著屁股，另一手示意我過去拉她一把，我把頭一擰，不理她，我才不過去呢！

麻煩天使自己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嘟囔著：“完了！我又不會飛了。真是好心沒有好報。我不是已經(jīng)幫助你實現(xiàn)心愿了嗎？你應(yīng)該對我說謝謝才對！”

“你幫我實現(xiàn)了心愿？哈！我要你幫我調(diào)成和汪帆一個座位，你怎么搞成了李小松，他可是我最討厭的男生呢，你是幫忙了，可你幫的是倒忙！”

麻煩天使用一雙大大的黑眼睛無辜地看著我：“你不是說要把世界上最帥的那個男生調(diào)到你旁邊嗎？我到你們班上一看，沒有一個是世界上最帥的，只有這個李小松還可以，算你們班上最帥的，所以我就……”

“什么？李小松是最帥的？難道你沒看出他是我們班上最胖的胖墩兒嗎？臉就像充了氣的氣球，他是最帥的……你什么眼神啊。”

麻煩天使愧疚地看了我一眼，說：“可是，在我眼里，他確實是最帥的。”

說完，她又怯怯地求我：“你能再相信我一次嗎？就這一次！我相信我明天一定能夠?qū)崿F(xiàn)你的心愿。”

前面我已經(jīng)說過了，我最大的缺點就是心太軟，看到她那可憐巴巴的樣子，我就沒有狠心拒絕她，只好點頭同意。

第二天我到學(xué)校很早，忐忑不安地等著班主任再次調(diào)換座位——誰知道麻煩天使這次會犯什么錯，把誰調(diào)到我身邊呢？沒想到，居然還有人比我到校更早，你猜是誰？居然是李小松！他坐在座位上，正在哭鼻子，哭得淚珠子比黃豆粒還要大呢。稀奇吧？李小松保證平均每天弄哭一個同學(xué)，但他自己卻從來沒有哭過，就是他媽媽狠狠地揍他，他也沒有哭過。今天一大早卻跑到學(xué)校來哭。

我問他哭什么。他哽咽地說：“我媽媽在醫(yī)院里，醫(yī)生說都快不行了，她得的是癌。”

什么？我正要問他得的是什么癌，這個時候，化成隱形的麻煩天使在我耳朵邊小聲說：“哪個是汪帆，一會兒你要告訴我啊。”

我趕緊跟麻煩天使說：“不，不，我現(xiàn)在心愿變了，麻煩你趕緊實現(xiàn)我的另一個心愿吧！”

麻煩天使很不高興地說：“你以為我法力無邊嗎？就你這個小小的心愿，老實說，我都很難辦到呢！”

“可是你看李小松在哭，哭得多可憐啊，他的媽媽就要去世了，你不知道，他沒有爸爸的，只有一個媽媽，如果媽媽再死了，他可就成孤兒了……”

麻煩天使沉吟了一下，說：“也是，這么帥的男生如果成了孤兒，太可惜了……”

麻煩天使說她可以試一試，看看能不能讓李小松媽媽的病好起來，臨飛走的時候，她還說：“如果你能夠讓更多的人相信我，那我的功力會越來越強，只有功力夠強大，才能夠救李小松的媽媽。”

現(xiàn)在你知道此后一周我都在干什么了吧，我不停地給周圍的人講麻煩天使的故事，說服他們都去相信她。很多人不相信我，覺得我是在胡言亂語。只有汪帆覺得我沒有撒謊，他跟我一起，把這個故事給同學(xué)們講了一遍又一遍。

過了一些日子，有一天，李小松眉飛色舞地告訴我們，說醫(yī)生仔細檢查之后，宣布他媽媽身體里長的腫瘤是良性的，不是惡性的，他媽媽再住一些日子的院，就能夠出院了。

這次我是興沖沖地跑回家的，我高聲地喊著麻煩天使的名字，可是一點動靜都沒有。我跑到院子里，看見麻煩天使已經(jīng)在三葉草草地里睡著了。她睡得很香，口水都流出來了，我拼命搖晃她：“起來！起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李小松媽媽病好了哎。”

麻煩天使連眼睛睜都沒睜，說：“別煩我，我忙了這么多天，累都累死了，求求你讓我多睡一會兒。”

麻煩天使這一睡就整整睡了一個星期。

這個星期可把我累壞了。汪帆來找我商量，在學(xué)校里發(fā)動同學(xué)們捐款，因為李小松的媽媽治病花了一大筆錢，她是個環(huán)衛(wèi)工人，家里沒有什么存款，為治病借了好多債。這一個星期，每到放學(xué)后，我都和汪帆搬著捐款箱到學(xué)校門口募捐。這個時候正是放學(xué)高峰，來接孩子的家長里三層外三層的，他們都紛紛往捐款箱里投錢，有的人身上沒帶錢包，還跑回家去取呢。

我和汪帆，周末跑到學(xué)校里，把捐款一筆一筆清點出來，然后全部交給班主任，由她轉(zhuǎn)給李小松的媽媽。辦完這些事之后，在從辦公室回教室的路上，汪帆跟我說：“真沒想到，你這么有愛心！”

這可是他頭一次夸獎我呢。我心里美滋滋的，我覺得一定是麻煩天使施展了法力，否則汪帆怎么可能對我這么友好呢？

我趕回家，跑到院子里，看到麻煩天使還躺著睡覺呢，我跑上前去，一把摟住她的脖子說：“謝謝你！肯定是你幫了我吧，你知道嗎？汪帆今天下午夸獎我了！”

麻煩天使睜開眼睛，睡眼惺忪地說：“什么嘛，誰是汪帆呀，我都不認識他。”

“就是我頭一次跟你許愿的時候提到的那個男孩啊！”麻煩天使揪著自己的耳朵想啊想，就是想不起來，最后，她搖搖頭，說：“本天使忘性大，已經(jīng)不記得這回事了。”

這就是我和麻煩天使的故事，當(dāng)然，我和麻煩天使之間還有很多很多的故事，可是她不樂意讓我說出去，她覺得這些事說出去，讓她很丟面子。反正，直到今天，麻煩天使的功力都沒什么大的進展，我知道，這都是我心軟犯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