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明方
突如其來的庚子年新冠肺炎疫情,使中國乃至全球絕大多數地方迄今仍面臨著嚴峻的生存或發展的危機,也引發了全國人民乃至全球社會對包括疫情在內的災害事件及其應對的深刻反思。此一反思以當前疫情為主體,涉及人文與自然兩大學科幾乎各個領域,并觸及整個人類歷史時期的疫病、災害與社會、文化的相互關系,以及人類災害響應的經驗和教訓,已經而且勢必繼續推進中國乃至全球災害治理的嬗變,推動災害研究進入新的歷史階段,反過來也給傳統的災害史研究帶來了巨大的挑戰。如何在新的時代際遇下,努力借鑒跨學科研究方法,堅守歷史思維和歷史邏輯,從多種不同的角度總結包括今日在內的不同歷史時期、不同民族、區域的災害文化及災害治理的經驗,進而為當前國家防災減災建設提供借鑒,是災害史學者不容回避的責任與使命。應該強調的是,人類對于災害事件的歷史探討,并不僅是作為置身事外的旁觀者所放的“馬后炮”,而是人類楔入歷史演化機體之中的創造性活動,是人類減災文化建設不容忽視的重要內容。
不過對于這樣一種史學之用,不少人可能不以為然,甚至做出某種極端化的判斷,即所謂“歷史給人類的最大教訓,就是人類從來不會在歷史之中吸取教訓”。但是這樣的激憤之詞,與其說是對歷史之用的否定,還不如說恰恰反證了向歷史學習的重要性,提醒人們應該尊重歷史。另一方面,姑且假定這一表述是對歷史的蔑視,那么根據人類對當下疫情的反應,完全可以說,被蔑視的對象同樣可以置換為哲學、政治學、經濟學、社會學、人類學等一眾非歷史的人文社會學科,甚至是包括醫學在內的種種自然科學。也就是說,正是這一在全球范圍內看似縱橫恣肆、不可阻遏的小小病毒,讓人類一直以來引以為傲的知識、理論和智慧,不管是傳統的,還是非傳統的,不論是自然科學,還是人文社會科學,都顯得顧此失彼。這正好印證了1958年毛澤東在其著名的七律詩《送瘟神》中發出的一番感慨:“綠水青山枉自多,華佗無奈小蟲何!”這無疑顯示了一切指導現實和未來人類行為實踐的高遠理論,究其本質而言也都是對過去經驗的歸納、總結和提煉,至多也只是得到相關人士較為廣泛的認可,相對切近當下正在發生的未知事件的某種“共識”而已。還是黑格爾說得好,密涅瓦的貓頭鷹總是在黃昏才起飛。也就是說,反思總是開始于事件結束之際;即便報曉的“雄雞”,也是因為曾經經歷過無邊的黑暗。人類的任何哲學冥思都離不開其自身在歷史中的磨煉及其對歷史的觀察和體驗。相應地,對歷史的書寫從來就不是歷史學家的囊中物,而是所有歷史參與者有意無意共同為之而又相互競爭的公共話語,貫穿其中的不變之核,就是對求真的堅韌探索以及對人類命運的深切關懷。
如果這樣的理解大致不誤的話,我們似乎就沒有必要對歷史和歷史之學過于苛刻,進而過于失望。歷史作為已然經歷的過去以及對這一看似確定了過去的認識,當然仍有諸多未知的空間有待繼續探索,也有諸多看似顛撲不破的真相依然會遭遇新的質疑和挑戰,但就如同從遙遠的背后搖曳而來的一縷燭光,它固然不可能為人類的未來之路展現清明透徹的時間隧道,卻至少能以其相對而言被廣泛接受的共識或某種確定性的認知框架,在人類摸索前行的道路上,為其朦朦朧朧地勾勒出自身所未知的陰影;至于之后如何移步換形,將未知轉換成已知,將身前的陰影化為身后進一步延伸的燭光,則取決于當事人的抉擇。這樣的抉擇,源于歷史,又創造歷史,進而推動歷史向著不可預期的新方向邁進。如果我們過于執著地用過去的行為來規范當下和未來,實際上也就終結了歷史的無限豐富性和多樣性。歷史給予我們的不是某種確定無疑的命運指南,而是對無盡之未知勇于探索和謹慎應對的條件和動力。
當然,從另一個角度來講,尤其是對新冠疫情這類起初不明原因或源頭的諸多預料外風險的防范實踐而言,此種對于歷史的認知理應具有某種方法論的價值。我們不知道未來到底會有什么樣的不確定性風險或突發性事件倏然襲來,但歷史會告訴我們,這樣的不確定性事件一定會發生;我們也不知道此種不確定性,到底緣自何方,是禍是福,但至少就防疫的歷史給我們的啟示而言,越是不明原因的疫情,越具有危險性,越可能導致社會的恐慌,并形成大規模的流行,造成人類生命的巨大損失,因而也越需要引起政府和社會的高度關注。歷史的經驗告訴我們,疫情的突發性、未知性,并不是我們推卸責任的托詞,而是果斷采取行動的警號。如果等到我們對導致疫情的根源調查得一清二楚,再推出一套完美的防治藍圖,它將帶來的可怕結果自然是可想而知了。可以這樣說,我們對于突發疫情的恐懼,固然是出于未知,但在更大的程度上應是出于對歷史時期疫情之破壞性效應的經驗或了解,而此種恐懼本身也將成為人類進一步行動的動力。事實上,從已然持續了一年有余的疫情防控的實踐來看,無論是對于過去之災害歷史的言說,還是對疫情發生及其傳播的溯源式考察和流行病學調查,以及對疫情應對經驗與教訓的不間斷的歸納、總結和提煉,無不閃現著歷史思維之光,也顯示了以所謂的過去作為研究對象的歷史之學,在持續的歷史演化過程中的建構性作用。歷史學者,不僅僅是歷史的觀察者,同樣也是歷史的創造者。
就中國而言,這樣一種類型的災害敘事,至少從孔子作《春秋》即已肇其端,并被《史記》之后的歷代正史所繼承。人們常說,一部二十四史就是一部災害史、饑荒史,但更多是從正史之中連綿不絕的災害記述來立論的。此處或許可以更進一步,亦即把包括各種災害記錄在內的體現王朝國家意志的所有正史(無論本朝或新朝),都看作是一部對于災難或危機的整體性敘事,畢竟其根本目標就在于如何應對形形色色的天災人禍以維持王朝統治于不輟,即所謂“資治通鑒”,而貫穿其中的核心理念就是以“天人感應”“天人合一”為主導的天命觀或災異論。其中對于災害的記述固然呈現了不同時期中華民族曾經遭遇過的各種劫難,但在傳統的文明敘事體系之中,這些被記錄下來的災害事件,事實上扮演的通常是某種中介性的角色,準確地說是作為人間君主統治出現危機的警告性訊號。因此,在一種由天地人三者機械性對應所構成的關聯性宇宙體系之中,所謂的“天災”并非今日我們理解的自然災害,而是被理解為人類自身的行為,尤其是統治者的不當作為所致,昊昊蒼天在這一關聯性體系中所起的作用主要是擔當人類行為的監督者。依據這樣的政治話語邏輯,人類對于災害的應對,不僅映照了特定王朝的統治能力,也體現了王朝統治的合法性存在,用現代學術話語來表述,就是對國家治理能力和國家合法性的考量。相應地,從傳統歷史敘事中可以發現,這樣一種以君主官僚為中心的減災體系,并不止于災時之救,還包括災前之預防和災后之重建;也不止于對單純的人類行為和社會制度的糾正,而是對包括天地人在內的宇宙關聯機制進行適應性的調整,即所謂“參贊化育”,用《史記·天官書》的話來說,就是“太上修德,其次修政,其次修救,其次修禳,正下無之”。
晚清民國以來,現代意義上的災害史敘事逐步取代了兩千多年來一直占據統治地位的傳統天命史觀。這是一種以西方自然科學為主導的災害認知體系或科學的災害觀在災害敘事中的體現。這種科學觀,堅守方法論上的個體主義和機械的還原論,主張自然與社會的相互分離,堅信確定性的自然秩序和持續進步的文明,從中凸顯的是人類對自然的無休止征服,即便在自然的規律性演化過程中出現異常性的變動,并對人類造成損害,也往往被視為某種外在的突發性現象,是可以借助技術手段予以消除或減輕的非常態事件。于是,人類社會對于災害的應對,更多偏重于工程與技術層面,其對于社會的動員也僅是國家或社會治理過程中相對次要的部分,而在具體的實踐中,這樣的應對又被限定在應急式的救災環節。故而此一時期,對于災害的敘事,雖然從傳統的總體歷史中被抽離了出來,逐漸獲得了相對獨立的地位,但也喪失了曾經有過的整合歷史書寫的統帥角色。
近代以來,此種現代科學意義上的災害史敘事,是在自然科學、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的諸多學者從歷史的角度探索中國災害問題的過程中逐步形成的。其對后世影響深遠的主要是1920年代竺可楨倡導的氣候史觀,以及1930年代鄧拓構建的以唯物史觀為主導的救荒史觀。新中國成立后,自然科學導向的災害敘事占據主導性地位,并以其對歷史時期災害的周期性震蕩與空間分布的揭示服務于國家經濟建設。改革開放以后,以歷史學為主的人文社科導向的災害敘事異軍突起,它與前者相互呼應,相互合作,共同推動了中國災害史研究的繁榮與發展。迄至今日,其研究力量遍布全國,研究視野日趨多元,研究領域不斷擴大,大體確定了其作為歷史學分支學科的地位。
然而,不容否認的是,隨著國內外災害情勢的不斷變化,隨著國家防災減災戰略的重大轉型,隨著歷史學之外的其他各類人文社會學科對災害研究領域的大規模介入,當前中國的災害史研究卻顯得相對滯后。更重要的是,經過百余年的長期積累,其內在的學術困境也愈發凸顯出來,反過來構成災害史敘事進一步發展的瓶頸。大體說來,有以下幾個方面的表現:
其一是范式“老”了。在今日的歷史學學科體系之中,災害史還是被當作一門相對年輕的分支學科,但主導現時期災害研究的范式卻已有百余年的歷史,這就是前面提到的竺可楨的氣候變化模式和鄧拓的救荒史模式,兩者作為災害史研究的理論支柱,各自在自然與人文兩大領域占據主導性地位,迄今未見動搖,這固然顯示了兩種理論的強大活力,也映襯出后人在理論創新中的無能和乏力。尤其是進入新發展時期,國家防災減災機制已經發生重大的戰略性轉變,已被教條化的鄧拓模式顯然難以與此相適應,而竺可楨的以單純自然變化為考察范圍的氣候歷史模式,也無法涵括20世紀后半葉全球經濟大加速時代人類活動對氣候變化的影響。
其二是領域“碎”了。與當前中國整個歷史學的總體趨勢一樣,從總體史中分離出來的專門化的災害史學,也同樣面臨著“碎片化”格局。按通常的理解,此種碎片化,其具體表現就是研究選題微型化(個案化、細節化)、研究視野的多元化、研究對象的多樣化、研究領域的細分化,以及研究空間的區域化(地方化)。不過,真正的“碎片化”與這種微型化、多元化、多樣化、細分化、地方化并無直接的關聯,相反諸如此類的差異化選擇本是學科自身拓展和深化的產物和標志,它所帶來的應是學科自身在更高層次上的整合與繁榮。當前中國災害史研究的碎片化,實際上更應該理解為學術的內卷化,也就是在無法突破現有研究范式的情況下滋生和蔓延的選題的單一、方法論的僵化,以及結論的重復性。這樣的研究固然可以增長見聞,卻無益于知識的積累和創新。
其三是學科“窄”了。其表現于對災害應對的論述,重“救”輕“防”,有關災害重建更是少之又少,更不用說把災前、災中和災后作為一個全過程來進行考察。在研究時段的選擇上,更多的是關注過去,而對現實生活中發生的災害往往置之不問,更談不上對未來災害大勢的探測。歷史在這里變成了一種僵死的消失了的過去,而非不斷變化的過程。更進一步,這樣的災害史研究,雖然總是號稱要探析災害與社會的互動,然而在實際的研究中往往是將災害問題視為社會演化過程中的非常態變化,也就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災害事件對于整體歷史的驅動性作用,不能將災害作為一種視野,從而對整體的歷史重新進行闡釋。
其四是資料“完”了。它有兩個含義,一是從中國災害記錄的時空不均衡性來質疑中國災害愈來愈多的累積性發展趨勢的真實性,一是后現代史學對文獻記錄之客觀性的挑戰。但后者更值得關注,它不像前者只是討論史料的多少問題,而是討論史料本身的可靠性問題。即便你完全占有史料并據以得出結論,但如果史料本身就是主觀構建的產物,那么你的結論也是建立在流沙之上。1949年以來自然科學主導的災害研究,主要靠的就是把歷史時期各種不同的災害記錄整理出來,分門別類,劃分等級,再據此分析災害的時空分布大勢和各類災害之間的關聯,由此得出災害演化規律,進而對未來的災害情勢進行預測。他們對于這些記錄雖然也會做一些校核糾謬的工作,但對絕大多數文獻記載還是確信無疑的。然而經過后現代史學的沖擊之后,面對同樣的史料,我們就再不能像以往那樣淡定了,我們首先需要了解的是:這是誰記的?他是在什么情況下記的?他為什么要這樣記?他是如何取舍的?他之所記到底是真是假?我們先前以為是最可靠的,能夠支撐我們結論的所謂原始史料,現在已經統統變換了模樣。果真如此,百余年來辛苦經營的中國災害史學,就需要徹徹底底地重新打量一番。
其五,“狼來了”。現代意義上的中國災害研究從其誕生伊始就與災害史的進展密不可分,甚至可以說是災害史的一枝獨秀。此一局面直到改革開放以后才逐步有所改觀,尤其是1998年長江大洪水、2003年非典事件之后,經濟學、法學、社會學以及公共管理、新聞傳播等社會科學學科相繼介入。2008年汶川地震之后,災害問題已經變成自然、人文和社會科學多層次、全方位關注的公共性的研究園地,一門新的一級學科“應急管理學”也應運而生。這些不同的學科不僅從各自的角度研究現實的災害問題,甚至把觸角探人歷史的領域,并利用其理論上的優勢與歷史學者進行對話。對災害史研究而言,這當然是其自身學科發展的良好契機,但畢竟也帶來了巨大的外部競爭壓力,災害史的學術話語權在這些新來的“大灰狼”的猛烈沖擊之下,難免榮光不再,其對于國家減災事業的公共服務功能亦大為削弱。稍有松懈,即有可能淪落為新興災害研究領域的附庸,而非基礎。
回顧過去,面對現實,展望未來,如何才能走出災害史的困境,抑或走出災害史研究的“舒適圈”,進而構建符合時代要求的新災害敘事?近年來已有不少學者在這方面做出了難能可貴的新探索,此處亦略陳管見,乞教于方家。
首先,針對已經老了的“舊范式”,是時候考慮范式轉換的問題了。對此當然應該持一種開放的態度、多元的胸襟,力求在一種競爭性的學術對話過程中達成新的共識。此外還需對范式轉換的機制有一個辯證的理解,須知這樣的轉換并非李代桃僵,非此即彼,而是對過往相互繼替的各種范式的批判性融合,一方面要看到過去以現代科學觀替古人發聲的謬誤,要把被這一號稱科學的災害范式遮蔽掉的傳統災害敘事的優長解救出來,另一方面又不能把兩者看成截然兩分、完全不可通約的話語體系,而應盡可能尋找兩種敘事體系或話語體系的最大公約數,從而構建更具包容性的新范式。以個人的一己之見,最適合擔當此種新范式之重任的,就是從20世紀末涌現于世的一種新的災害認知即災害的生態觀,由此展開的災害歷史研究或可稱之為災害的生態史敘事。
此為綱,綱舉而目張,所謂碎片化的問題由此可以迎刃而解。僅就研究空間而言,我們完全可以跳出地域的限制,而對整個中國的災害歷史進行全國性、跨區域乃至全球化的思考。在一個全球化和逆全球化緊張拉鋸的新時代,災害史研究顯然不能就中國來談中國,就區域談區域,我們需要把個體、地方、區域、國家、跨國界乃至全球范圍內自然、社會的種種變化及其相互關聯用歷史之刃予以剖析,并以國際性、全球性的災害認知體系為基礎構建具有中國氣派的災害敘事理論體系。我們還要突破此種發生在地球平面上的橫向全球化,更加自覺地從中國古史的傳統之中汲取智慧,將前文所說的天地人相互呼應的關聯性宇宙體系與當今歐美學界盛行的以星球為單位的“人新世”理論結合起來,努力構建對于全球環境變化和人類命運的新思維,形成融天地人于一體的垂直型或立體式的全球化。這一路徑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我國科學界開展的自然災害綜合研究中已經有了比較充分的體現,可惜隨著老一輩科學家的退休或去世,逐步從災害研究的主流話語中退隱。當然,不管是什么類型的全球化,只有落實到更加細微,更加多樣,也更具差異性的微觀研究對象之上,才能真正貫徹到底。從這一意義上來說,碎片化與總體化、全球化實為相輔相成,而非相殘相賊。
就相對窄化的災害史學來說,我們需要突破應急式救災思維的局限,采行“大荒政”視野,從防、抗、救的全過程重新整理中國的災害治理歷史;我們不能把災害僅僅作為社會的一部分或社會生活中的某一個環節來看待,而應把它作為人與自然這一生態復合體的整體構造里不容忽視的一部分,甚至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來看待。我們需要用它來觀察作為整體的社會,觀察政治,觀察經濟,觀察文化,觀察一切,進而得出與其他觀察視角不一樣的新認識。我們同樣需要把對過去的研究和對現在的考察結合起來,形成真正以災害為中心的通古今之變的史學格局。新冠疫情期間歷史學者主動利用各種各樣的特殊機遇,從歷史的角度對現實的疫情變化及其應對進行人類學式的調查和研究,實際上也就把自己融入了當代正在發生的偉大歷史進程中。
至于被后現代思維判了死刑的歷史文獻,同樣也可以用后現代,當然是不同于激進后現代的建設性的后現代思維將其復活。后現代史學把歷史研究當作文學一樣的想象,企圖將歷史學的合法性從根底上予以拔除。我們完全可反過來把后現代史學對史學求真的質疑轉變為對歷史真實的再建構。一切歷史固然都是建構的,但我們還要反問一句,沒有建構哪有歷史?所有的歷史都是人創造的,既然如此,他就有所思,有所想,有所計劃,有所實踐。這個實踐有好有壞,有對有錯,有是有非,但此類好壞、對錯、是非,隨時可在實踐之中進行調整,那這樣的適應性行為不都屬于建構性的嗎?建構的本身就是真實發生的人類實踐過程,就是活生生的歷史。三聚氰胺奶粉是假的,但三聚氰胺不是客觀存在嗎?造假的過程和造假的人不都是客觀存在的?我們不能因為這種奶粉是假的,就連造假的過程、造假的人和造假的產品都否定了。就此而論,過往對于災害的記錄,當然屬于災害話語的建構,但這一建構本身不也正是對于曾經發生的災害所做的真實的應對嗎?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個問題,就是災害敘事的本位并不是災害本身,也不是它的學科屬性所能夠決定的,而應是貫穿其中的人文精神,其核心就是對人類生命和人格尊嚴的維護和保障。任何災害敘事,包括災害史在內,一旦脫離了人文的關懷,就將毫無意義。就科學與人文的關系而言,脫離了科學的人文往往步履蹣跚,而脫離了人文的科學肯定災難深重。就國與國的關系而言,當前疫情給予我們的最大啟示就是如何在守衛國家安全的同時,超越民族國家的界限,努力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就國家內部而言,則是更多地將關注的目光轉向防災能力比較薄弱的貧困地區或弱勢群體,而在這一方面,我們的救災實踐,包括國家防災減災制度體系的建設,盡管已經取得比較大的成就,但還是有很長的路要走。這就需要我們這些從事人文研究的歷史學者,要盡可能地從中華文明的歷史寶庫里面,搜尋相關文獻信息,并把它們提煉出來,講述出來,努力構造以人民為中心的減災文化機制。同時還要考慮到與我們相伴相依的生物世界和整個自然界。也就是說,我們對于人文精神的追求,絕非極端的人類中心主義的人文,而是追求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充滿著生態精神的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