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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與城市歷史的纏繞

2021-07-05 11:14:15侯深
史學集刊 2021年2期

侯深

摘要:堪薩斯城崛起于密蘇里河與堪薩斯河的交匯處,是一個依賴大平原的農牧業所建立的美國中西部都市。鐵路助力資本打破了自然的種種限制,令大平原轉化為堪薩斯城的腹地。雖然征服自然以實現城市經濟的永續增長,一直是堪薩斯城,乃至整個資本主義制度與經濟文化的野心,但是成為腹地并不意味著自然完全受到資本與技術力量的操縱,更不意味著自然的消失。作為一種自發的、獨立的力量,自然以其豐饒奠定城市發展的基礎,也以其極限挑戰著城市發展的野心和規劃。在堪薩斯城的故事中,1930年代的塵暴與1951年的洪水以災難的形式迫使這個城市去適應新的生態現實。

關鍵詞:堪薩斯城;腹地;塵暴;生態適應性

1950年,在堪薩斯城正式建制一百年之際,該城最大的報紙之一《堪薩斯城星報》出版了一期百年特輯,題目為《今日之城崛起于昨日之濱河小鎮》。這份特刊的封面是兩幅嵌套的彩繪圖片。下方較小的一幅圖片中,站立著—位手拄來復槍的拓荒者,身旁是頭戴羽毛的土著人和一架雙牛駕轅的篷車。畫面中拓荒者的背影堅毅而筆直,他身旁的土著人則顯得矮小卑微。拓荒者眺望著流向遠方的密蘇里河,近處是一艘小小的平底駁船,稍遠處一艘冒著滾滾濃煙的汽船向西駛去。河岸芳草萋萋,在較平坦處排列著七八座低矮的小樓。屋宇之后是一片綠意盎然的山丘。這幅較小的圖片嵌入占據整版的大圖之中。在大圖中,依然屹立著男子的背影,依然流淌著迢迢的河水,依然搖曳著堤岸的高草,但是一橋飛架南北,在寬廣的大河北面,是一座巨大的、高聳的城市,山丘已無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連天入云的大廈。對現代的美國城市而言,只有當這些大廈勾勒出城市的天際線時,它方可被驕傲地稱為一個大都市。男子的身旁不再有土著的陪襯,他一手插在西裝褲的口袋之中,望向的也不再是荒蠻的西部,而是因漢尼拔大橋而極大便利了對外交往的城市。河上的汽船已經消失,篷車早已是歷史的陳跡,昔日的河港小鎮伴隨漢尼拔大橋的修建,逐漸成為美國中部密集鐵路網的中心。大圖上方一架飛機駛向城市,標志著一個新的交通時代的到來,似乎也宣告著一個河港與牛鎮(cow town)時代的落幕。

在1950年大加速(the Great Acceleration)時代到來之際,百年的堪薩斯城野心勃勃、充滿生機。土生土長的堪薩斯城居民渴望講述自己城市的歷史,如同所有熱切地贊美家鄉的人們一樣,他們興致盎然地回憶著過去的苦難與輝煌——如何篳路藍縷、百折不撓,如何以普通人的聰明智慧創造出今日的富強。在他們的講述中,一個勝利的故事逐漸成形,它的基調是進步的,節奏是迅疾的,氣質是民主的,信仰是自由的,它將是一個典型的西部故事,也會是一個典型的美國故事。在那些對一個城市深具認同感的人們的筆下和口中,個體的城市傳記類似于個人的傳記,而人們愿意去記錄并且傳揚的是成功者的故事。歷史學家如是,普通人更是如此。的確,在很大程度上,這是一個關乎成功的故事,一個昔日只有數十人的皮毛貿易小鎮成長為橫跨堪薩斯與密蘇里兩州、人口近300萬的大都市,在過去的一個半世紀中,不但為無數前赴后繼來到此處的人們提供機遇、希望和財富,也為西進的人們提供了最不可或缺的能量——食物。

但是,勝利的故事并非總是歷史的全部,苦難歷程的終點并非必然導向輝煌。取代勝利或者進步敘事的,也不僅有衰敗一途,而更有可能是一個復雜的非線性故事。已經有很多人在講述這個新的故事,從中可以看到一部分人如何為了另一部分人的成功而付出代價,以及前者作為個體或群體所罹受的不公、挫折和失敗。然而,就像歷史不僅是關于某一個或者某一種人的成功故事,它同樣也不只是關于“人”的成功或者失敗的往事。為成功而付出的代價經常由人類以外的生物及其賴以生存的環境所承擔,而自然環境的變遷反過來會影響人類及其創造物,如城市的存在方式、歷史軌跡與權力關系。

堪薩斯城的成長歷程在很大程度上是芝加哥在大平原上的翻版,它距離芝加哥800公里,同芝加哥的情形—樣,講述它的故事,同樣需要回到大西部,回到高草與短莖草草原、玉米與小麥農場,回到牲畜圍欄與肉類加工廠之中。1991年,環境史學者威廉·克羅農(William Cronon)出版了《自然的大都市:芝加哥與大西部》。在此書中,克羅農打破了城市的既有行政邊界,將之放入一個更為遼闊的生態與歷史維度中進行討論,開創了環境史研究的經典敘事。他通過“商品流動”(commodity flow)對都市(metropo-lis)及其腹地(hinterlands)的影響展開二重研究,在自然的生態系統與城市的經濟系統的交疊層面上,探討芝加哥得以成為中西部最大都市的根源。城市資本的力量借助鐵路、冷凍罐車等現代技術將大西部變成芝加哥的生態腹地,為城市提供其所需的資源和食物。在這個過程中,草原轉化為麥田,牲畜取代了野牛,五大湖區的森林成為建筑材料,大西部的自然被不斷地商品化(commodification),而芝加哥作為這些商品的集散地逐步擴張,成為自然的大都市(nature's metropolis)。大西部原有生態系統的演化中嵌入了資本的邏輯,“居于中心的城市對其周邊的地區施加著長遠的市場影響”,遠離市場的腹地的景觀變遷與物種興衰不再由其所在棲息地的環境所決定,而成為克羅農所言的“第二自然”。這無疑是極具挑戰性的洞見。但是,雖然資本的邏輯在過去兩個世紀中四處延展,自然的力量卻始終在與之抗衡。芝加哥的生態故事并未結束于“白城”,自然也沒有就此為資本的邏輯所統御,簡化為克羅農所言的“第二自然”。恰恰相反,作為一種獨立的、自發的力量,自然執著地存在于城市、鄉村和更遙遠的腹地,不斷地形塑著城市的生態、經濟與個體的生活。

堪薩斯城與芝加哥一樣,是一個自然的大都市。它們幾乎擁有共同的腹地,也分享著某些相似的經歷。然而與克羅農所描述的芝加哥所不同的是,在堪薩斯城的故事中,我們看到的不是一個壯偉的大都市一往無前地以資本為利器碾壓、征服其腹地生態的故事,或者說不僅僅是這樣一個故事。在它的過往生態經歷中,自然的力量從未被徹底消滅,它的變遷始終影響著城市權力與經濟形態的改變。而關于這個城市的故事不僅講述了一個典型的美國中西部都市的崛起與所受的挫折,更為重要的是,它的經歷能夠幫助我們從根本上重新審視城市與自然之間糾纏的歷史。

一、兩河交匯處的堪薩斯城

堪薩斯城誕生、成長于廣袤的北美大陸的中部,坐落于堪薩斯河與密蘇里河的交匯處。后者是北美最長的河流,諢號“大泥流”(the Big Muddy),它自白雪皚皚的洛基山峰頂起源,最終匯入密西西比河黑褐色的洪流之中。與密蘇里河相比,堪薩斯河短而淺,長度不過185公里,整個流域位于今日的堪薩斯州,然而即使如此,它也可能在某個持續暴雨的季節濁浪滾滾,洪水成災。因此,當地人在閑談間,也以“大”名之,稱之為“the Big Kaw”。“Kansas”“Kaw”“Missouri”均得名自曾經在河畔生息繁衍、激流泛舟的中西部土著部落,它們與其賴以生存的河流及成千上萬的河貍和滿山遍野的橡樹一起,共同塑造了白人未至之前的生態。這里是兩種生態系統的交匯處,在堪薩斯河的入河口處,由高大的橡木和山核桃樹構成的東部林地生態遭遇了中西部的高草草原生態。

當劉易斯與克拉克探險團(Lewis and Clark Expedition)在1804年6月26日來到卡奧點(Kaw Point)——堪薩斯河與密蘇里河交匯處時,這里的河山已經數度易手。最早留下記錄的是18世紀初的傳奇人物——法國浪子布爾芒(Etienne Veniard de Bourgmont)。在1763年的《巴黎和約》之后,西班牙人在名義上控制了這個地區,但是法國人仍然在皮毛貿易上占據主導地位。在1803年路易斯安那購買(Louisiana Purchase)完成之后,密西西比河以西214萬平方公里的廣闊土地劃入美利堅合眾國版圖,但是當時遠在華盛頓特區的政治精英對那片土地一無所知。

在劉易斯與克拉克的旅行日志中,除了少許捕獵野生動物的記錄,并沒有線索激發人們對此處土地未來的想象。他們修整三日后,便逆流北上,繼續對密蘇里河流域的探險。在密蘇里河從源頭流向密西西比河的漫長行程中,有無數大大小小的支流匯入其奔騰的河水,但是卡奧點的特殊意義究竟何在?探險團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1804年,年輕的合眾國剛剛拉開西部舞臺的序幕,尚無人知曉在其面前展開的平坦大地究竟蘊含著怎樣的潛力。對實現路易斯安那購買的托馬斯·杰弗遜總統及其同代人,甚至之后的兩代人而言,他們的世界是濕潤、蒼翠、森林覆蓋的北美東部;而密西西比河以西,特別是西經98°以西的未定地帶卻是荒涼、干旱、沒有樹木、不適宜農耕之地,一個“美國大沙漠”(Great American Desert)的幽靈開始在美國公共想象的上空浮現,并且固化為人們對于這個地區的基本認識。實現“美國大沙漠”到“美國花園”(American Garden)的轉化需要數十年的探索與認識,因此,緊隨路易斯安那購買而開啟的,并非托馬斯·杰弗遜總統所向往的屬于自耕農的農業帝國,而是一股巨大的商業浪潮。

堪薩斯城在這股資本與自然相碰撞的浪潮中首當其沖。密蘇里河正是在此處不再繼續流向西南,而是拐向東部,奔赴密西西比河。這樣一個彎道在此后半個多世紀中為那些立志前往西南部的人們提供了棄船轉車最便利的地點。最初,此彎道周邊的土地是一個天然的前往新墨西哥圣塔菲的補給站。那些希望與土著和墨西哥人進行貿易往來的東部冒險家乘船來到卡奧點,在此間購買篷車與牲口,穿越大平原向西南而行,最終抵達圣塔菲。著名的圣塔菲小徑在大篷車和來復槍的加持下成型。很快,新的愿景產生了,通向太平洋的俄勒岡小徑成為更多人奔赴西部的路徑,但是它們擁有共同的起點——堪薩斯城和與之毗鄰的堪薩斯州的獨立城。1848年淘金熱開始后,更多的篷車從此處出發,帶著對未來、財富、自由的渴望西去,去實現這個國家與他們個人的天定命運。這股浪潮將一波又一波的移民帶向他們的夢想之地,直至1869年州際鐵路貫通,篷車隊伍才慢慢從大平原上消失。在此之前,至少有40萬人通過俄勒岡小徑西去,演繹了無數的悲喜劇。而這個在1855年人口不過500人的小鎮——堪薩斯城,在其中扮演的生態角色究竟是什么?

堪薩斯城所踞之處的意義,不僅在于它是一個地理上最佳的換乘點,同樣重要的還有其草原生態。無論西進的移民是選擇圣塔菲還是俄勒岡小徑去開拓西部的荒野,他們的篷車都需要役使成千上萬頭牛、馬、騾子,這些牲口需要飼料,而圍繞堪薩斯城周邊的草原正是它們整頓、休憩、過冬的天然牧場。堪薩斯城知名的傳記作者詹姆斯·R.肖特里奇(James R.Shortridge)認為,堪薩斯城周圍的草原是這個西部小鎮成長為大都市的最重要的三大地理特征之一,也是最容易為人們所忽略的特征。但是,肖特里奇以及其他研究堪薩斯城歷史或者地理的學者們同樣忽略的是,堪薩斯城的草原屬于向西伸展的廣袤平原,而這片南至得克薩斯,西抵科羅拉多,包括堪薩斯、內布拉斯加、俄克拉荷馬、懷俄明諸州在內的遼闊“草海”(the“sea of grass”)才是這個城市最重要的生態特征。

二、瞭望充滿希望的西部

19世紀中葉以后,“美國大沙漠”的形象開始慢慢淡化,在時人眼中,這里仍然是野牛遍布、土著橫行的荒蠻之地,但是它已具有變成“花園”的潛質,現在需要做的是如何發掘這一潛質,讓沙漠如玫瑰花般綻放。1854年,國會簽署《堪薩斯一內布拉斯加法案》,其政治目的明確,即希望借此廢止《密蘇里妥協案》,將新加入聯邦的西部各州變成蓄奴州,最終引發了堪薩斯與密蘇里邊界的蓄奴州和自由州支持者之間的一系列流血沖突。但是,無論在“流血堪薩斯”中各懷心機的對峙雙方的政治立場與道德訴求如何,他們擁有征服自然這一共同的信念,未來的總統林肯在其1854年發表的皮奧里亞演講中,將此信念表達無余。在批駁《堪薩斯一內布拉斯加法案》邏輯上的漏洞和道德上的荒謬的同時,他說道:“整個國家都認為要充分利用這些領地。我們希望它們成為自由白人的家園……。”至于如何充分利用,使之成為自由白人的家園——事實上,在內戰結束后,它也成為部分自由黑人的家園——則是林肯總統在1862年頒布的《宅地法》中所回答的問題。

在堪薩斯城,商業仍然是創造財富的基本手段,但是此時,商業所仰仗的不再是自然孕育的毛茸茸的生物,在人性的貪婪、資本的支撐、金錢的誘惑、威士忌的刺激和土著的嫻熟獵捕技藝下,那些因其美麗、溫暖的皮毛而受到獵人青睞的動物(如河貍),將被捕殺殆盡。這個野心勃勃、決意擴張的國家需要奠定更加堅實的物質基礎,它的商業不能繼續依賴于自然漫不經心、毫無效率的產出。人類之手必須介入,應當由人類來決定自然應當產出什么,以什么樣的方式、速度和周期來產出,這是農業與牧業的基本邏輯。在傳統的農耕社會,農民在繳納稅款之后,其產出供給自身、家庭與社區的需要。但是大平原將要出現的農業和牧業與之不同,它將是早期以商業和市場為導向的農牧業,將在農民的勞動與國家的意志、人類的需求與土地的供給之間嵌入資本的鏈條,從而改變大平原的農業生態與城市景觀。

堪薩斯城站在美國西部開發的前哨,是最鮮明地為大平原生態與經濟角色的轉變所定義的城市。西部的農業開發使這個城市能夠從一個貿易中轉站、圣路易皮毛貿易王朝的小角色,搖身一變成為密蘇里州最大城市(包括其在堪薩斯州的部分)。在1850年代,西部開發的鼓吹者們(boosters)已經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1857年出版的《堪薩斯與內布拉斯加歷史》一書旗幟鮮明地指出新西部開發的可能。此書有一個當時流行的冗長的副標題:《描繪土壤、氣候、河流、草原、山丘、森林、礦物、道路、城市、村落、居民,以及其他與之相關的主題》,扉頁上則是號召人們移民堪薩斯城的宣傳。在此書中,作者沃爾特·斯隆(Walter Sloan)費心竭力地以當地土壤、河流、氣候、動植物的豐饒,全方位地解構堪薩斯和大平原地區“大沙漠”的形象,以期吸引來自東部的拓荒者。他寫道:“堪薩斯的氣候同密蘇里、肯塔基、弗吉尼亞相似,不過略干一些。這里的土壤可以完美地產出所有的谷物、牧草、蔬菜,還有中部各州的各類水果。……從堪薩斯河口以西,沿河100余英里的兩岸,優良的木材非常充裕。……很多橡樹的直徑有五至六英寸,楊樹往往更加高大。”在此書為堪薩斯城專辟的章節中,作者寫道:“這個野心勃勃的小城市,現在正全力以赴服務于移民、圣塔菲與加利福尼亞的貿易。”該書的作者預見到堪薩斯、內布拉斯加以及更遠的西部平原的廣闊農牧前景,但是很顯然,他對這個雄心勃勃的小城市的野心尚未有清晰的認知。

該城早年的領袖人物之一——羅伯特·T.范霍恩(Robert Van Horn]則展望著更為宏大的前景。1855年,正當而立之年的范霍恩從俄亥俄來到堪薩斯城,該城剛從1850年的霍亂之災中恢復元氣。彼時,它的人口不過寥寥478人,但是,西部開發的鼓吹者已經用各種方式為這個作為拓荒起點的小鎮背書。范霍恩成功地買進剛剛成立的報業公司,發行了這個小鎮的第一份報紙《堪薩斯企業報》。密蘇里河南岸便是堪薩斯城,沿岸的建筑大都是倉庫,昭示著該城的港口位置。港口背后是延綿數百英尺高的崖岸,其上森林繁密,但是此時已有幾幢住宅。在未來的數十年間,堪薩斯城在不斷向西拓展其腹地的同時,也將砍伐這里的森林,夷平大部分山崖,建造一個城市。《大堪薩斯城早期史》的作者查爾斯·迪賽里奇(Charles Deatherage)本人就是當地一位木材商,因此,在他的著作中對此處的森林狀況有大量描述。

在此書中,迪賽里奇用數頁篇幅轉引了范霍恩于1857年圣誕晚宴上所做的題為《時代的精神》的演講。范霍恩的演講激情澎湃、用詞考究,他傳遞的信息是那個時代人們熟悉的聲音:鐵路將吹響進步的號角,貫徹民主的制度。“鐵路蘊含著進步的哲學……”,他告訴聽眾:在那些大量使用人力與畜力進行運輸的古老國家,“朝廷修建城市,專制統治者的法令強迫整個帝國為其奢靡的都城進貢。……在這里,人民建立起自己的商業城市……紐約、辛辛那提、芝加哥、圣路易斯、新奧爾良是我們人民的大都市”。上帝之手以山巒河流確立了商業的中心,“正是通過研究全能之主手指劃過的痕跡,貿易的先驅與文明先鋒選擇了這些地方建立共和國的宏偉城市。在通向密西西比與太平洋山巒盆地的商貿西進的路途中,最后一個偉大的財富、貿易與人口的中心穩固地坐落在密蘇里與堪薩斯被巖石環繞的河灣之中”,那就是堪薩斯城。他鏗鏘有力地言道:“從哥倫布時代開始,商業與企業便一直在追尋西部。西部、西部,這是跨越大西洋,溯流波多馬克河,翻越阿勒格尼山,順流俄亥俄河,穿越密西西比河,北上密蘇里河的口令,它終于被找到了。堪薩斯城屹立在西進航程的終極所在(ultimate point)——它是商業的西部(commercial west):位于堪薩斯城以西的地區必須橫越大陸向我們靠近。我再重復一遍:西部終于被找到了。”

范霍恩敏銳地看到堪薩斯城在鐵路時代將至的時刻所占據的獨特位置——它位于美國的地理中心。基于此,他告訴人們,當鐵路從四面八方修入堪薩斯城后,它們將為堪薩斯城,“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城市能夠超越的財富之礦,在70個小時內帶來得克薩斯的棉花、蔗糖與牲畜,大平原與山區的皮毛,東部的工業制品,密西西比河流域與蘇必利爾湖的銅與木材”。最后,他例舉芝加哥所創造的奇跡,并且自信地宣告:“讓世界像知曉芝加哥那樣了解我們,讓他們知道,在這里有一個商業中心,為自然的法則所確立……讓我們努力西進——該詞(westward)為堪薩斯城而存在……。”在1857年的圣誕之夜,這個城市的商業精英歡聚一堂,雖然自由州與蓄奴州的撕裂正在加深,堪薩斯城深陷于此裂縫當中,已在一次次的流血沖突中感受到內戰的陰影,但是,當他們望向西部,看到的仍然是充滿希望的豐碩富饒的土地。他們堅信上帝的規劃與自然的法則將帶來一個都市的崛起,這是他們的“天定命運”。

三、當東部的資本遭遇西部的牲口

從堪薩斯城向西瞭望,究竟能夠看到什么?無論當時還是現在,人們看到的都是一片一望無垠的大平原。19世紀中葉,鐵路尚未修抵堪薩斯城,遑論橫貫東西的70號高速公路,但是圣塔菲、俄勒岡小徑在此時依然繁忙,點亮了堪薩斯城商人們眼中閃耀的商機。最為重要的是,他們在大平原上看到如此遼闊和肥沃的草原。在1850年代,這里仍然生活著數以百萬計的野牛。然而這些大平原的霸主終將消失,不是因為它們的毛皮與骨肉,而是由于它們必須為來自遙遠大陸的“遠親”家牛讓位。大平原雖然遼闊,卻容不下野牛和家牛同時存在,野牛(bison)或者美國野牛(American buffalo),哪里有家牛(cattle)聽來那么悅耳,后者與資本(capital)的讀音如此相似,而它也將證明自己不會令資本持有者失望。更何況,這里不僅將變成一個個遼闊的牧場,還將變成世界的面包籃,人們將犁開大平原的土地,翻起這里的土生草種,將其變成小麥與玉米的家園。坐落于這樣的位置,如其鼓吹者所言,堪薩斯城“注定”會成為一個農業中心(agricultural capital)。

在1882年出版的題為《堪薩斯城的主要工業》一書的導論中,作者用最為熱情洋溢的語言重復著19世紀該城的出版物中對堪薩斯城隨處可見的稱頌:“在一片輝煌領土的人口,一片擁有無與倫比的肥力和生產力的領土,一片有著絕佳的有益健康的氣候的遼闊區域,一片面積接近舊世界若干個國家總和的領土上,屹立著我們偉大共和國的中心都市(centropolis)——堪薩斯城,它坐落于連綿的山丘之上,俯瞰這片壯麗的區域,向世界上最好的種族(nations)與人民(peoples)發出邀請。堪薩斯城幾乎坐落于美國的地理中心,無論從任何一個方向進行精密的計算,所確定的(地理)中心地點距離它都不過幾英里。而且,一個強有力的事實還在于它恰巧位于美洲的農業帶,同它接壤的區域涵蓋世界上最好的畜牧業領地,此外還有密蘇里與堪薩斯著名的鉛礦、鋅礦、煤礦,科羅拉多和新墨西哥的鉛、煤、鐵、銀、金礦。”在堪薩斯城同業公會(the board of trade)1879年的年度報告中也寫道:“在過去的一年中(1878年),四季風調雨順,農民獲得了大豐收。他們的家禽和牲口不斷增加;我們開墾肥沃土地的面積也在不斷延伸;移民,估計有數十萬健壯而精力充沛的勤勞人民開始在豐產的草原上尋求機遇,增加業已存在的共同體的財富,令其更具活力;這一年我們也完全分享到美國鐵路修建的紅利……雖然我們的市場價格壓得偏低,但是商品在自由地流通,金錢也頗為充足。在這個城市(堪薩斯城)中,也有著同樣令人滿意的情形,因為堪薩斯城與新西部之間的關系如此親密,同聲共氣,不論任何事物對一方產生影響,另外一方便會迅速地感受到同樣的影響。”

坐擁這片巨大的腹地,堪薩斯城的鼓吹者有了十足的底氣向東部掌握資本的大亨們游說,吸引他們的財富。芝加哥早已給出如何發展的模板,因此堪薩斯城十分清楚鐵路之于現代城市的意義。絕佳的水路位置仍然是堪薩斯城可供吹噓的資本,但是它的實際作用在鐵路時代已經大幅度降低,尤其是堪薩斯河并非一條適于汽船航行的河流,堪薩斯城的水路優勢有限。所以只有鐵路,才是任何一個中西部小鎮得以崛起的根本。范霍恩在1855年的展望被堪薩斯城內部長期的流血沖突和此后全國性內戰的爆發所打斷。但是內戰甫一結束,他們便開始游走奔告,宣揚堪薩斯城無與倫比的地理位置和此城商業精英們果決的智慧和合作的精神。在打敗所有位于堪薩斯州、密蘇里州的競爭者之后,堪薩斯城聯手新英格蘭資本于1869年在密蘇里河上建成了第一座“永久性”橋梁——漢尼拔大橋(the Hannibal Bridge)。但是1886年的一場龍卷風摧毀了它的中段,后來在距其60米處的上游修建了第二座漢尼拔大橋。大橋的修建正式啟動了堪薩斯城日后成為大平原鐵路網中心的進程。

鐵路的修建對這個城市產生了巨大影響,同芝加哥一樣,堪薩斯城將成為牲畜與糧食的中轉、加工集散地。但是與芝加哥的不同之處在于,木材在這個城市的商業中無足輕重,雖然在堪薩斯城初立之時,沿密蘇里河流域,甚至沿堪薩斯河向西仍然有不少森林,但是大平原的本質是草原,高大喬木在這里并非優勢物種。不過,對這個城市而言,牲畜與糧食的龐大利潤足以令它的商業精英志得意滿。來自東部的資本再一次發揮了推動作用。1869年,出身名門的小查爾斯·弗朗西斯·亞當斯(Charles Francis Adams Jr.)在波士頓的豪宅中開始思考自己的投資方向。經過深思熟慮,他選中了堪薩斯城。1871年,他出資在堪薩斯城建立了牲畜圍欄(stockyard),當時的面積不過13英畝,位于堪薩斯河的西岸洼地(the West Bottoms),在州界的西邊。自此,不僅這個城市的政治、經濟和社會景觀都會發生根本性的變化,同樣,與它息息相關的新西部生態也將為之改變。

亞當斯的曾祖父是開國元勛約翰·亞當斯,美國第二任總統,《獨立宣言》的撰寫人之一;祖父是昆西·亞當斯,美國第六任總統。他的家族中政治、經濟、文化精英輩出。對自己在堪薩斯城所立的功業,亞當斯毫不掩飾其得意之情,他在55年后撰寫的自傳中寫道:

我確實取得了一項偉大的商業成功,這是唯一一項在商業上讓我頗感自豪的功績。自1869年堪薩斯城牲畜圍欄公司建立伊始,我便參與了它的建設。40年間,我一直擔任它的領導人,指導它的策略與發展。在我最初成為其主席時,它不過是個資本10萬美元的公司,每年凈盈利大約2萬美元。從這里開始,作為它的主席,我一步步地令其發展壯大,直至今日(1915年),它的資產已經超過千萬美元,每年凈盈利大約120萬美元。在過去的這些年中,它一直在行業內穩居第二,只有一次在一年內分四次發放紅利,而導致這一情形的原因是一場巨大的災難——1903年堪薩斯河流域的洪水。三天內它卷走了這個公司價值60萬美元的財產……這場損失一直無法彌補。我一直以一種開放的、自由的精神管理著堪薩斯城圍欄,它既是一項巨大的公共福利,也是一項可觀的商業功績。

亞當斯真誠地相信他所投資的公司是一項偉大的善業,為這個躊躇滿志的城市創造了豐厚的利潤,也為成千上萬來到這個城市尋求生計的窮苦移民提供了工作和面包。然而他從未記錄自己是否曾經親臨這個在潮濕的洼地和隆隆作響的鐵路旁建成的圍欄,每一個小小的牛棚中擠滿待宰的牛、豬、羊。當然他也沒有造訪過受恩于其善業的工人日夜作息的地方,圍欄周圍的空氣中永遠散發著糞便、汗水和牲口身上特有的臭味。不過,與他對這個企業的公益性所懷的信心相比,亞當斯對他以一己之力建立美國第二大牲畜圍欄的強調則顯得更加盲目。雖然亞當斯更為自我認同的身份是歷史學家與公共事務的領導者,在如何看待一個由他擔任主席的企業崛起的問題上,他顯然與所有的企業家有著同樣的認識:偉大的個人的頭腦導引資本的聰明流動是成功的關鍵。但是,在牲畜圍欄的經營上,西部的土壤、水、草、牛,還有數以千計的移民勞動力至少扮演了同等重要的角色。

無論如何,確如亞當斯所言,這是一場巨大的成功。1891年,在牲畜圍欄公司成立20周年之際,堪薩斯城的商貿年度報告回顧了該城牲畜業的發展。由于這是堪薩斯城商業俱樂部(the Com-mercial Club of Kansas City)在年度報告停止發布三年后,第一次接替同業公會撰寫的報告,其內容格外翔實。報告寫道:“堪薩斯城的牲畜業開始于23年前,在1868年,它總共接收1.3萬口豬、4200頭牛。……與其他任何行業相比,牲畜業對堪薩斯城無與倫比的發展貢獻最大,這門生意不僅僅與其他產業保持同步,還總是處于領頭羊的地位。現在,堪薩斯城的牲畜業全國排名第二,僅次于占據世界牲畜市場領先地位的芝加哥。”浩浩蕩蕩的牲口大隊延綿不絕地被火車運抵堪薩斯城,隊伍如此之龐大。報告繼續寫道:“如果將所有被帶入堪薩斯城的牲口裝入一輛連續的列車,這個牲口集合將從肯塔基的路易維爾一直延伸至舊金山,再回轉路易維爾。……如果將這些牲口排成一列縱隊,這條活生生的隊列將長達39376英里,相當于繞地球一圈半。如果讓這個縱隊以每小時4英里的速度晝夜不停地前進,則需要一年零45天才能完全通過同一個地點。”此時牲畜圍欄已經占地100英畝。在1920年代,牲畜圍欄接收的牲口數量達到了一個新高度。在好年景如1923年,有2631808頭牛、2736174口豬、377038頭牛犢、1165606只羊、42987匹馬和騾子被運至這個城市。到1945年,這個“牲畜旅館”占地238英畝,共有4200間牛“房”(圍欄),700間豬圈,450間羊欄。

對大部分牲畜而言,這里不是“旅館”,而是“屠場”的號房。同堪薩斯城牲畜圍欄一同崛起的是肉類加工業。同樣以1923年為例,1194527頭牛留在本地,直接進入肉身分解線(disassembleline),占總量的45%,留下的豬是1857143口,牛犢約有48%被留下來,羊留在當地的比例更高,接近62%。絕大部分馬和騾子都留在堪薩斯城,不過它們的命運不是待宰,而是販賣給大平原的農場主,繼續其被役使的命運。在這些加工廠與圍欄旁邊,則是一棟九層高的牲畜交易大廳,人們在此進行牲口交易。這些自出生便已命運注定的動物有過在西部廣闊的天空下咀嚼多汁美味的青草的好時光,但是自它們被驅趕入火車的那一刻起,在中間商的眼中,它們只是移動的商品,而不再是活生生的生命。

肉類加工、牲畜圍欄與牲畜交易大廳精誠合作,奠定了堪薩斯城“牛鎮”的赫赫威名。當然,堪薩斯城不僅僅是一個牛鎮,它還是一個“谷倉”,從聯合谷倉(the Union Elevator)開始,一座座巨大的谷倉被建立起來,以高度機械化的方式定義了西部洼地鐵路沿線的風景。小麥、玉米、燕麥、大麥、干草、苜蓿同牲口一樣絡繹不絕地進入堪薩斯城。1945年,城市規劃委員會在展望堪薩斯城戰后發展前景的報告中寫道:“在正常年份中,堪薩斯城在磨坊飼料的生產上一直排名第一,在面粉的生產上,多年來常居第二。堪薩斯城在很多年中,一直是全國——假若不是全世界——排名第一的冬小麥(交易)市場”。與牲畜圍欄和肉類加工廠之間的關系一樣,谷倉與磨坊以及其他各種食品加工廠,如面包、意大利面、糖果生產廠并肩出現。當然,這里同樣存在谷物交易大廳。從這些谷物被傾入谷倉的那一刻起,它們同其產出地的聯系便被徹底割裂。

在資本的運行邏輯中,大平原變成了商品經濟掌控下的腹地,堪薩斯城則成為真正的“門戶城市”。同芝加哥一樣,它既面向西部,匯集彼處豐饒的產出,又通往東部,為那里的市場生產食物。正如城市規劃委員會為它所做的定位:“堪薩斯城在全國經濟中提供了幾項特別的、很有價值的服務。來自豐饒的農業地帶的牲畜與谷物、牛奶與奶制品、家禽、雞蛋、蔬菜和水果傾入堪薩斯城的鐵路與卡車中轉站。它們在那里被移入包裝車間、倉庫、批發市場、加工車間、零售店和交易大廳。其中一些在生鮮狀態便已被消費,還有的首先經過加工而后在堪薩斯城被消費。再有一些穿過這個城市,甚至沒有離開過車廂或者卡車,被運往其他遙遠的中心(城市)。”一方生產,一方買賣,還有一方消費。買賣一方的加入,隱藏了消費者與生產者之間的聯系,以及城市與其腹地的聯系,消費的一方關心的只是雜貨店或者超市食品架上的食物是否充足,是否漲價,至于這些食品的生產地是怎樣的情形,生產者是怎樣的狀態,他們既不關心,也沒有得知訊息的渠道。

但是,被隱匿的聯系并不意味著聯系被切斷,買賣的一方——城市農業經濟的運行者們其實從一開始便清楚地知道自己同其腹地的聯系,并在經濟規劃中不斷強調這一聯系。在上述城市規劃委員會的同一份報告中,再次明確了這個城市及其腹地之間的關系不可分割,要求人們認識到“大堪薩斯城是一個經濟整體”,認識到“這個地區對其農業腹地的依賴”。“正因為它將自己與一個非常豐產的農業腹地以蜘蛛網般的鐵路和卡車線路聯系起來,堪薩斯城的都市區方得以存在”。

四、干旱與洪水

耐人尋味的是,在1945年的城市規劃委員會報告中,有一個在19世紀高頻出現的詞匯——自然(nature)自始至終沒有現身。彼時無論是堪薩斯城的鼓吹者,還是同業公會早期報告的撰寫者,都會反復使用該詞,提醒人們大平原的沃土和物產是自然的慷慨饋贈,位于兩河交匯處的堪薩斯城是自然選擇的絕佳地點。然而在1945年,委員會的精英們看到了腹地,也明智地提醒著城市的規劃者,堪薩斯城不能脫離其腹地而獨立存在,但卻沒有看到腹地背后仍然保有的不按資本邏輯運行的自然。克羅農同樣如此,雖然他講述的是“自然的大都市”的建立,但是最終,自然同樣變成了腹地,變成“第二自然”,即為資本所左右的人工化景觀。腹地是人為規劃的產物,是溫順的、有序的、可預知的,雖然會偶發“痙攣”,卻總會回到既定的規劃道路上。但自然則是一種不馴服的、自發的、獨立的力量,當人類努力與之相適應時,雙方或許有相對穩定的合作;但是在單純的征服、榨取之下,雙方則處于對抗的狀態。有時,技術和資本會占據上風,但是當榨取達到一定的極限時,自然的對抗性力量便會爆發,即使并非總會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仍將破壞既有的規劃,給人類帶來巨大的災難,迫使征服它的資本、技術與城市力量做出調整。堪薩斯城、芝加哥,還有成千上萬的其他城市都概莫能外。

1930年代的堪薩斯城與其他深陷資本主義經濟大蕭條的城市一起,進入了艱難時代。在這個城市的政治與社會史上有一個特別的標簽——彭德格斯特時代(the Pendergast Age)。同許多美國城市一樣,堪薩斯城同樣受制于城市大佬政治。今天,很難想象這個循規蹈矩,位于美國中部最為保守區域的城市在禁酒令時期,如同芝加哥,以及遙不可及卻又密不可分的紐約一樣,是惡名昭著的“完全開放城市”(wide-open town)。從1920年代開始,美國在全國范圍內頒行禁酒令,堪薩斯州嚴格執行,直至1950年代酒精飲品仍然罕見。但是在密蘇里州的堪薩斯城下城,排列著大大小小或昂貴或廉價的酒吧,當然還有賭場和妓院。在城市的周遭,有著大量私酒作坊,這個城市即使在經濟蕭條的困頓時刻,仍然有豐足的玉米供他們釀造波本威士忌,它的優質大麥和德國移民傳統也保證了一桶桶口感豐富的堪薩斯城風味啤酒的釀造,這大概是一個糧食之都得天獨厚的優勢。在禁酒令下達之后,無數城市只能運營地下酒吧,想方設法獲取購買私酒的渠道,堪薩斯城則不僅是私酒的販賣方,同樣也是私酒的生產方。

一個“完全開放的城市”的“有趣”之處在于它能夠容忍幫會、賭博、妓院、酗酒這些為一個正常社會所排斥、唾棄的事物,但往往也對多元文化有更強的包容力。這樣的城市角色,令它吸引了形形色色的不同人群再次來到這里。毫無疑問,堪薩斯城自建立之初,便已確立起—個由資產和教育程度所界定的等級社會,伴隨它的成長和新移民的不斷涌入,等級區分愈發森嚴,但是,在1920年代到1930年代中,蕭條的經濟與黯淡的天際令每個人都懷有某種末日之感,一度令罪惡與正義、貧窮與富裕,甚至黑人與白人的界線變得不那么分明。私酒販子旁邊住著在高爾夫球場揮棍談生意的企業管理人,黑人社區迅速擴大,地下酒吧與爵士樂舞廳混雜在眾多小教堂與貧民窟中間。這個城市此時已經有大量來自愛爾蘭、南歐和美國南部邊境的天主教移民,在20世紀早期又遷入了大量波蘭人,他們成為西部洼地牲畜圍欄和加工廠的主要勞動力。這個“完全開放的城市”建立在多種族的移民基礎之上。

此時恰逢整個世界處于蕭條之中,與東西部同處于大蕭條的城市相比,堪薩斯城遭受的是雙重打擊。他們引以為傲的腹地,在過去80年中曾經強有力地推動了這個城市的發展,然而在經濟衰退之時,腹地終于不再以城市資本所期望的方式繼續產出,而是用籠罩一切的黑色風暴掃蕩了全部希望。極度的干旱,在整個1930年代困擾著這個國家的大部分地區。不過,對大平原來說,干旱是一種常態。1877年到1939年間的堪薩斯城年度商業報告顯示,干旱不斷地出現,導致莊稼歉收,使堪薩斯城農業產業的利潤一定程度下降。當然干旱并不必然導致沙塵暴,后者是另外一種災害,起因是人們將多年生的野草連根拔起,換上單年生的莊稼,后者的根太短,當干旱開始,狂風刮過,沒有深植于土壤下一兩米之深的根系固定泥土,這時,孕育無數生命和人類食物來源的泥土變成了塵土,塵暴開始了。伴隨1930年代的干旱而來的是席卷南部大平原—一堪薩斯城腹地——的塵暴。

唐納德·沃斯特(Donald Worster)在他的經典之作《塵暴:20世紀30年代美國南部大平原》中講述的就是塵暴如何形成的故事。這本在1979年出版的著作構成了環境史研究的經典敘事:資本主義并非僅是一種生產方式和經濟關系,也是一種政治與社會文化,這種文化在生態層面上將自然視為資本,對之進行極度壓榨,以求得最大的產出,而塵暴便是此種文化所制造的巨大災難。沃斯特所關懷的是大平原上的草、水、土壤,還有在塵暴中制造與罹受苦難的人,但是他并沒有關注城市,也沒有嘗試將大平原農業的生態經歷同其所支撐的城市相聯系,思考自然和都市之間的相互作用。克羅農找到了另外一個方向,從大平原的反方向——城市出發。他講述的同樣是資本主義文化對自然的掠奪,但是最終成就的是芝加哥這個自然的大都市。克羅農并未將芝加哥的崛起視為一場徹底的生態災難。他所關注的僅是自然如何被商品化的過程,而無論干旱、蝗災、洪水,或者此后的塵暴都沒有出現在他的城市建造故事中。本文所做的努力是將《塵暴》與《自然的大都市》這兩本環境史經典著作所思考的問題結合在一起,重新反思自然之于城市的意義,而不僅僅是腹地對于城市的影響。

1930年代的塵暴摧毀了南部大平原蒸蒸日上的農牧業,土壤流失、莊稼干枯、牲口渴餓而亡。而這片被塵土吞噬的地區正是堪薩斯城最重要的腹地。在城市的年度報告中,可以清楚地看到這個城市糧食交易市場收購糧食數量的變化。在1900年,堪薩斯城總計收入糧食46638250蒲式耳,其中小麥34775450蒲式耳,玉米8334250蒲式耳。此后的二十年,雖然不同品種糧食的數量有所變化,但是總體持續上升。1921年,一戰之后的小麥大豐收也為堪薩斯城帶來了新的繁榮。這一年,總共收入糧食139629550蒲式耳,其中小麥110204550蒲式耳,玉米15495000蒲式耳。之后的十年雖然偶有起落,但是基本保持穩定。到1931年,東部的城市仍然深陷經濟危機之中,但是堪薩斯城的糧食業卻依舊繁榮。1932年,干旱開始影響大平原,致使糧食產量下降。到1933年塵暴降臨時,糧食總量約為1921年的一半,其中小麥產量更低,僅略高于此前的1/3。到1936年,糧食產量略有回升。然而,總體而言,這樣的衰退情形延續至1939年才漸漸恢復正常。在城市規劃委員會的報告中有如下表述:“直接圍繞堪薩斯城的諸州(堪薩斯、密蘇里、內布拉斯加、愛荷華、阿肯色和俄克拉荷馬)在1939年為堪薩斯城的農業市場提供了近2/3的農業原材料。……在堪薩斯城這樣一個從根本上依賴于其周圍腹地的城市,所有職業的‘存在理由都直接或間接地與農業相聯系。”城市規劃委員會也看到了塵暴對堪薩斯城經濟的影響,指出1939年堪薩斯城的牲畜業開始回暖,在每一種牲畜的交易量排名中都位于全國前七位,但是,與塵暴發生之前堪薩斯城牲畜圍欄穩居全國第二的位置相比,此排名則不盡如人意。報告指出,回到1932年、1933年,“在那些極端干、熱的年份之前,堪薩斯城的排名總是好于1939年”。

在大蕭條與塵暴的雙重壓力下,堪薩斯城民眾與其在大平原的同胞們一樣,轉向華盛頓吁請幫助。隨著聯邦政府入駐,特別是二戰期間包括軍用飛機制造在內的大量軍工產業轉入內陸,堪薩斯城再次得到救贖,這一次不是依賴其塵土漫野的腹地,而是聯邦政府。

1950年,堪薩斯城已有百年歷史,雖然在紐約這樣的東海岸大都市眼中,它還是一個位于中西部的落后的鄉村,但這個城市的鼓吹者們已有足夠的自信對這種無知表示不屑。他們成立了堪薩斯城百年委員會,回顧這個城市的輝煌歷史,展望它的光明未來:“工商業的進步,與市政建設和文化產業的增長,令堪薩斯城置身于進步主義城市的行列中,共同構建了一個偉大的國家。堪薩斯城在100年間的發展中,從一個稚嫩的拓荒者小鎮變為一個擁有強大的商業、工業、市政、文化力量的大城市,現在正闊步向前,成就工業的力量……(成就其)工業生產力和工業領導力。”他們期待這個城市成為一個產業更加多元的城市,但是毫不諱言農業是一切的基礎,農業自身也直接催生了各種工業。經過塵暴和二戰,大平原恢復了昔日的繁榮,堪薩斯城再次成為牲畜業和糧食業的中心,“冬小麥(交易)市場全國第一,谷物(交易)中心排名第二”。在恢復能力上,自然與城市擁有著某種共性。此時堪薩斯城的商業精英們已經摩拳擦掌,準備開啟這個城市的新一輪增長。

然而,一場不期的意外爆發了,1951年,經過多天的暴雨之后,堪薩斯河和密蘇里河河水暴漲,堪薩斯河無法匯入密蘇里河,洪水從西部洼地沖破堤岸,轟然登岸,摧毀了早已成為這個城市身份象征的牲畜圍欄。此后,牲畜圍欄不斷衰落,最終在1991年徹底從城市的版圖上消失。

事實上,洪水之于堪薩斯城,如同干旱之于大平原,原本是這個城市應當始終審慎應對的常態。在1845年,當這個城市尚未存在時,一場洪水摧毀了剛剛出現的商貿定居點。1903年,堪薩斯河、密蘇里河流域再次暴發大洪水。洪水暴發后,W.R.希爾(W.R.Hill)撰寫了一部小冊子,以記錄這場洪水。他在該書前言部分第一句話中寫道:“作者相信1903年的大洪水應當在這個地區的歷史上占有一席之位,所以他決定描述這場洪水的畫面。”他鼓勵人們去想象“兩條狂野的河流沖入一個有著25萬居民的城市及其郊區,想象一下12英尺高的洪流如特快列車般穿過聯合倉庫和周圍的區域……”。然而,當時親歷過這場洪水的人們盡管曾為之感到恐懼與悲痛,但顯然最終遺忘了這場災難。

不僅洪水被遺忘,甚至在很大程度上,這兩條堪薩斯城因之而生的河流也在鐵路、汽車和即將到來的航空時代,成為人們視而不見的存在。密蘇里河上曾經川流不息的汽船早已消失,河流對于堪薩斯城的功用看似消失了,至少在普通人眼中是如此。對于城市規劃者來說,它們仍然是流動的上、下水道,提供飲水,也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如同大部分城市那樣,將城市廢水與垃圾直接排入河流當中。它們是這個城市的另一種腹地,在鐵路時代之后,只有在撫今追昔的時刻,方為人們憶起的存在。然而,1951年洪水的降臨,再次提醒著人們,它們是自然的河流,無論有多少水壩與堤岸,當足夠的雨水傾入它們的河道,古老的狂野力量就將被再次喚醒,沖破一切人類施加的束縛,宣告自身的存在。

結論:自然的力量與城市的演化

無論堪薩斯城、芝加哥,抑或其他城市都在發展過程中建構著自身的腹地,這些城市的發展也在很大程度上仰賴其腹地的產出,然而,這些腹地顯然遠比其創造者所期望的更為易變不定。它們有著不同的土壤和植被類型,不同的野生動物物種,不同的進化歷史,不同的河流形態與水文環境,不同的能源資源(如石油、天然氣、煤),不同的氣候類型和循環。當然這一切從來不是一成不變的。很多時候,它們的變化源自其漫長的演化歷史中發生的變異。然而,在農牧文明開啟之后,很多變化則是人類與他們棲息的環境互動的結果。如果大西部的開發者,如堪薩斯城的創建者,以及成千上萬來到這個城市尋找安逸、穩定生活的人們曾經希冀的是永恒的福地,那么顯然他們注定會一次次地失望。腹地就像人為吹起的巨大氣泡,每一個氣泡都是不確定的,也都會對城市構建者或宏偉,或細微的設計有所抗拒。人們不應當期待,腹地一旦建成,便將始終處于穩定、馴良和永續的狀態,它們可能會被干擾,可能會四分五裂。有時,氣泡甚至會破碎,1930年代的塵暴之于堪薩斯城而言,就是一個巨大氣泡的碎裂,當然它畢竟只是一個最極端的災難性事件。有時,氣泡會消失,當一個地方原有的資源(例如油田、煤礦、金礦、森林)被徹底消耗之后,它從前的腹地功能便不復存在。更多時候,它的變化是漸進、微妙的,時刻提醒著它的創造者和承繼者調整自己的設計。有時甚至意味著徹底地改變設計的初衷或者放棄整個設計。縱觀人類的過往,很多時候,歷史特別是環境史是關于失敗的故事,是關于某個人群、某個城市,甚至某個國家的經濟發展宏圖在面對被誤解、低估、不穩定的自然環境時幻滅的故事。不過,幸運的是,歷史同時也在講述關于城市對其生態現實的適應。

沒有人會否認,城市是不斷變化的,但是城市的變化并非只意味著增長或衰退。對大多數現代美國城市而言,它們的變化更多在于重新調適自己同其腹地的生態系統之間的關系,學會去適應,而非一味地掠奪;學會去約束,而非無止境地膨脹。這意味著城市文化的一種變化,意味著它的居民和政策制定者需要去反思:對于這個城市和生活在其中的居民、其他物種,以及它們所依賴的生態系統而言,真正重要的是什么。更意味著他們意識到自然允許它們的氣泡膨脹的極限,一旦超越了這個極限,城市將面臨新的失敗。或許它仍然會復蘇,如同堪薩斯城從塵暴與洪水中的重生,但是這必然要求一代人,甚至數代人付出高昂的代價,而那些人往往是生活在堪薩斯內城和大平原農場中的普通人。同樣不能幸免的是一個曾經生機勃勃、豐富多元的生態系統,它們正是災難中最無辜的受害者。如果美國城市在過去200年中,總是在經歷災難或者資源枯竭后才能意識到必須做出改變,或許現在已到了這樣的時候:在新的災難到來之前收斂野心,直面自身的脆弱,學習與同樣無常而脆弱的自然相互依存。

1930年代的塵暴之后,大平原再次振興,重新向世界源源不斷輸出糧食和肉牛。它的農業變得更加機械化、現代化、企業化,奧加拉拉含水層(the Ogallala Aquifer)的發現令它暫無缺水之虞。但是,這個含水層并不能保證永續的水源,在未來的幾十年,最多一百年的時間內它就會因不斷增大的取水量而消失,而取水量的增大很大程度上源自更多的人對汁水豐富的牛排的渴望和牧場主們對飼養肉牛獲取的豐厚利潤的追逐。如同沃斯特在《塵暴》出版25周年后回顧大平原的變化時所言:“像傳奇式的美國西部的銅礦和金礦產地一樣,支配著大平原的畜牧業今天也是一種礦業經濟。它提取的是肉而非礦石。和所有的礦業經濟一樣,它的結果必然是鬼鎮,被拋棄的住所,荒廢的農場,以及崩潰的企業。”當塵暴再度來臨時,堪薩斯城又將會如何?或者人們會說,它現在有著龐大的制造業、高科技工業和健康服務業,更何況它完全可以向聯邦索取更大的幫助。后者曾幫助它走出昔日的困境,在聯邦如此強大的今日,將會給予其更加慷慨的支持。但是,即使這個國家如此強大,它仍然需要支持其機器運轉的能源,供養其人民的食物和水。華爾街的商業精英和硅谷的技術極客即使擁有比現在更精明、強大百倍的頭腦,他們仍然需要土地的產出,需要水,需要無須凈化便可自由呼吸的新鮮空氣,還有在文明的邊緣得以保留的野性世界。那個世界中的非人類生命,包括草原的郊狼、沙漠的蜥蜴,亞馬遜雨林中在億萬年內循著自身的軌跡演化的鳥類、昆蟲與植物,它們都有著自身的生存權利。

至于堪薩斯城,有些東西失落了,在變化中遠去,不可復歸。沒有逝去的是夏日悶熱而潮濕的日夜,這是密西西比河流域及其支流所共有的氣候類型。這個城市一次次的復興是否講述著一個新的勝利的故事?它是否已經學會如何與自己的極限及其所處的生態現實相處?誠如沃斯特所言:“美國人對大平原僅僅一個或兩個世紀的統治,并不能成為預言任何社會或機制長期生存概率的根據。在如此短暫階段的基礎上,沒有歷史學家、環境史家或其他人,能夠挑選出一個未來的贏家。”

責任編輯:宋鷗 鄭廣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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