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市的想象與認同：當代都市劇的受眾心理分析

姚嬌寅

德國社會學家西美爾指出了都市生活的雙重性：一方面，都市生活打破了鄉村的自我封閉與自給自足，使個體獲得了前所未有的人格獨立；另一方面，都市生活也給個體帶來了無法擺脫的壓抑與孤獨，個體時刻面臨著巨大的競爭和外在的威脅，不得不“用頭腦代替心靈來做出反應”①。隨著中國城市化進程的不斷推進，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到城市里打拼，同時也越來越深刻地體會到都市生活所帶來的自由與彷徨。與之相應，越來越多的電視劇也將目光投向都市中的青年群體，表現他們在都市中的奮斗歷程與情感生活。

《歡樂頌》是繼《奮斗》《蝸居》之后，又一部引起廣泛關注的現象級都市劇，講述了五位都市女性的職場與情感生活。該劇以季播劇形式播放，目前共播放了兩季，第三季正在籌拍之中。自開播以來，該劇就引發了觀眾的熱烈討論，無論是電視收視率還是網絡總播放量均表現優異，長期占據同期電視劇收視率和網絡點擊量的榜首。相對而言，第一季無論收視率還是觀眾口碑都獲得了巨大成功，第二季在收視率方面雖然繼續高歌猛進，但是在觀眾口碑方面卻有所下滑。本文對都市劇《歡樂頌》的前兩季進行分析，通過兩季之間的比較考察都市劇中所折射的受眾心理。

一、議題設置

都市劇《歡樂頌》的高收視率與它所反映的一系列社會現實話題有關，當前社會共同關注的一些現實問題在劇中成為直接的表現對象。在第一季中，啃老族、月光族、富二代、合租、小三、相親、大齡剩女、按揭買房、職場奮斗等話題在前兩集就被密集拋出，成功吸引了觀眾的廣泛關注和共鳴。《歡樂頌》的主要受眾群體與五位女主人公年齡相仿，所遇到的社會問題也相似。《歡樂頌》呈現的種種都市體驗，從職場法則到戀愛攻略，觀眾都能各取所需，并且能夠感同身受。即將大學畢業或者剛進入職場打拼的年輕人成為這部劇的主要受眾。他們一方面享用著繁華的都市景觀和豐富的物質文明，另一方面，都市中的種種生活難題也成為他們煩惱人生的根源。《歡樂頌》第一季中的情景設計與現實話題設置，引起了觀眾的普遍共情。

《歡樂頌》與以往都市劇的一個重要不同在于，該劇提供了一種將虛構劇情同現實生活勾連起來的特殊途徑。《歡樂頌》第一季在播放之際，便有網友在現實中發現了劇中人物的賬號和相關的網絡帖子。例如，劇中人物安迪在天涯論壇上被謠言攻擊，劇中其他主人公掀起了一場網絡保衛戰，自發在網上注冊各種小號發帖駁斥網友對安迪的譴責。有趣的是，在現實生活中，網友不僅發現天涯論壇上這個帖子的真實存在，同時還發現有其他主人公的回帖。除此之外，網友還發現了安迪的臉書賬號，其所關注的內容也與劇中的海歸高管身份相符。趙醫生和曲筱綃的微博賬號也被發現真實存在，并有他們二人的日常互動。這一發現激發了觀眾的好奇心，紛紛去相關網站查證真偽，并在微信朋友圈等網絡平臺分享、討論，從而為電視劇進行了二次宣傳。

通過有意模糊社會現實和虛構劇情的之間的界限，《歡樂頌》營造出一種故事真實發生，主人公就生活在觀眾身邊的幻覺。這些道具賬號和帖子是否真的是網友偶然發現不得而知，但我們可以看到《歡樂頌》劇組在一種高度自覺的狀態下制造現實議題，有意識地把現實中的熱門話題融入劇情內容和角色生活。隨著劇情的發展，其話題已經超越了電視劇本身。觀眾已經不僅僅局限于劇情交流，而是更加深入地探討劇情中所涉及到的各種社會現實議題。這些現實議題在博客、論壇、微博、微信等網絡社交平臺引發了廣泛討論。《歡樂頌》的話題性迎合了觀眾的交流需要，給觀眾提供了一個探討共同話題的機會。電視劇本身也因此具有了更加豐富的意義指向。無論觀眾對于這些現實議題持有何種見解和立場，最終都助推了電視劇影響力的提升。

制造現實議題成為《歡樂頌》第一季提升收視率的一個重要手段。相比較而言，《歡樂頌》第二季在話題設置方面則有所不足。一方面，第二季涉及的豪門恩怨與觀眾所熟知的都市日常生活有所脫離，難以像第一季一樣引發觀眾的共鳴。另一方面，第一季雖然拋出了很多話題，如月光族、合租、大齡剩女、按揭買房等人生難題，但劇情并沒有完全圍繞這些話題展開，而是點到為止，給觀眾留下想象和討論的空間。《歡樂頌》第二季則圍繞著每一個話題都設置了諸多矛盾沖突，對于現實中的煩惱人生進行了淋漓盡致的展示。劇情被這些矛盾沖突填充得過于飽和，反而限制了觀眾的想象和公共討論空間。

二、都市想象

雖然熱衷于制造現實議題，但電視劇《歡樂頌》描繪的與其說是一個現實的都市，不如說是一個仿真的想象都市。《歡樂頌》第一季的首個鏡頭便是以俯瞰角度呈現的上海浦東和外灘，隨即鏡頭轉向高聳入云的上海中心大廈、環球金融中心、金茂大廈、東方明珠這幾座標志性建筑，再之后是外灘繁華的街景，疾馳而過的輕軌列車和四通八達的立交橋。這些建筑作為城市地標，除了讓觀眾識別出故事的發生地是大都市上海，更重要的是展示大都市高度的物質文明。這樣的展示充盈了觀眾對于繁華都市的想象與認同。觀眾想象和認同的更多是一個充斥著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玻璃窗上反射著耀眼陽光的都市。這些光彩奪目的地標建筑向人們展現出城市最靚麗的一面，但卻遮蔽了這個城市的另一種現實，遮蔽了城市里并不總是如此光鮮的一面，遮蔽了散落在街頭里弄的普通市民生活。

樊勝美、邱瑩瑩、關雎爾三位主人公畢業后合租在一套出租房內，過著拮據的生活。但是不難發現，這個合租房的地理位置不是在臟亂的小街道，沒有熙來攘往的人群喧鬧，沒有形形色色社會底層人物的市井氣息。這個合租房坐落在鬧中取靜、地段良好的市中心，同一樓層的鄰居則是富二代和海歸高管。這個合租房也并不簡陋，家電齊全，裝修漂亮，墻上的手辦、動漫、照片、海報把這個小家裝飾得分外溫馨。《歡樂頌》遮蔽了多數合租房空間狹小，裝修簡易的現實，遮蔽了合租房隱私空間少、生活習慣沖突等問題。樊勝美、關雎爾、邱瑩瑩的角色設定本該是眾多漂泊在都市里的年輕人的縮影，但電視劇美化了這個階層的生活狀態。大部分在都市獨自打拼的年輕人的合租生活并沒有那么美好。《歡樂頌》中呈現的是一種理想的合租狀態，折射了觀眾潛意識里所需要的近似于家的溫馨氛圍。

《歡樂頌》第一季從不同階層的二元對立開始講述，通過擠地鐵與開豪車、合租與買房、拼命工作與徹夜狂歡的強烈反差，勾勒出不同階層的生活狀態，凸顯出不同階層的生活差異和矛盾沖突。然而在經歷了被困電梯的有驚無險之后，五位主人公之間的關系開始峰回路轉。劇情開始轉向彼此之間冰釋前嫌，各種誤會逐一消除。不學無術的富二代曲筱綃寫項目策劃書時遇到難題向安迪求助，在安迪的幫助下贏得了父親對其能力的認可。樊勝美因幫邱瑩瑩討公道被派出所帶走，曲筱綃利用自己的關系相救。安迪在網上被人攻擊陷害，眾人挺身而出幫忙化解。關雎爾被同事陷害，安迪從公司高管的角度幫關雎爾分析原委并給予指點，使得關雎爾成功從實習崗位轉正。幾位主人公互相幫助，共同成長，邱瑩瑩成功開網店，安迪平安度過小三風波，樊勝美順利解決家庭危機。共同的居住和生活空間彌合了階層的裂痕，成為五位主人公之間友誼的基礎。這種友誼幫助主人公們各自走出困境，迎來更美好的人生。

《歡樂頌》在呈現都市景觀的同時，也建構了都市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關雎爾和邱瑩瑩作為普通職場新人，有樊勝美這樣的資深前輩給予職場建議，有曲筱綃這樣的富二代仗義相助，有安迪這樣的海歸高管出謀劃策。而關雎爾和邱瑩瑩也讓樊勝美、曲筱綃和安迪感受到寶貴的友誼和親人般的溫暖。《歡樂頌》第一季更多展現了都市溫情的一面，以友情抹平了不同階層的生活差異，回避了現實生活中壓抑沉重的部分，滿足了觀眾對于都市繁華、溫馨、美好的想象，隱去了繁華都市背后的庸常、乏味、苦痛與焦慮。然而在繁忙的現代都市中，無論是馳騁商圈的精英高管還是普通公司的白領職員，幾乎每個人都在為自己的事業和生活打拼，鄰里間如此頻繁的往來和深厚的情誼實屬罕見。

《歡樂頌》第一季建構的是一種都市中的理想相處模式，城市里的冷漠、追逐和爭斗被悄然隱去。它所制造的現實議題讓觀眾誤以為電視劇本身是現實世界的延伸。但事實上，它所建構的是一個想象中的現實，進而以此覆蓋了生活中的現實。一個掩蓋社會裂縫、跨越社會區隔的社會幻象在劇中被建立起來。按照齊澤克的理解，幻象是掩蓋創傷的一種手段。“‘社會幻象’概念是‘對抗’概念的必要對應物：幻象是掩飾對抗性裂縫的方式”②。《歡樂頌》所建構的都市想象隱藏了社會內部的創傷性分裂。通過這種都市想象，觀眾得以重新審視都市的現實生活，在此基礎上重建都市生活的意義。觀眾在與劇中人物分享共同都市經驗的同時，也分享著共同的社會憧憬。

三、觀眾認同

《歡樂頌》第一季里，主人公關雎爾和邱瑩瑩畢業后初入職場，依靠家庭接濟在都市里勉強度日，希望憑借自己的努力在都市里立足。這種角色身份設定很容易喚起觀眾的共鳴，這樣的劇情設計也很容易就能觸碰到都市外來群體內心最柔軟的部分。然而，雖然故事處處透露出生活的不易，但事實上第一季劇情的重點并非淋漓盡致地呈現主人公生活的窘迫不堪，相反，她們互相鼓勵，互相取暖，即便暫時生活窘迫，但依然對未來充滿憧憬和希望。關雎爾和邱瑩瑩沒有海歸高管安迪的才智，沒有富二代曲筱綃的家世背景，沒有樊勝美的社會閱歷，但她們擁有安迪沒有的安全感，擁有曲筱綃沒有的和善，擁有樊勝美沒有的家庭溫暖。正如劇名所暗示的，電視劇《歡樂頌》第一季從內到外都洋溢著昂揚向上的歡樂氣息。《歡樂頌》第一季雖然也描繪了都市生活中的困頓，但是困頓現實背后的美好想象才是吸引觀眾的原因。劇中人物雖然會遇到一些暫時的難題，但終能走出困境，這增強了觀眾面對相似困境的信心，重建起對生活的熱愛和融入都市的渴望。

《歡樂頌》第二季明顯強化了戲劇沖突，增強了人物間的矛盾和碰撞，放大了現實生活中的煩擾與焦慮。第一季中，樊勝美家人的出場是點睛之筆，使樊勝美這個人物更加立體，展現出其拜物主義的根源在于家庭的不幸。但第二季里，樊勝美的家庭反而成了重點渲染的對象，劇情不斷圍繞樊勝美的家人展開，重男輕女的父母，惹是生非的哥哥，將樊勝美置于無比艱難的人生處境之中。樊勝美的形象也漸漸失去了凌厲的光芒，而成了一個生活在索求無度的家庭之中，艱難地背負本不應由其背負的重擔的悲劇人物。這種一地雞毛的真實生活狀態的呈現反而使得觀眾感受到沉悶與壓抑。同樣，呈現戀愛雙方家庭的矛盾也是第二季中反復挖掘的重要話題。安迪男友的媽媽反對兒子同安迪交往，私下調查安迪隱私，干擾安迪工作。樊勝美男友的媽媽用兒子的微信約見樊勝美，要求樊勝美與兒子分手，阻止房產證上添加樊勝美的名字等等。這種真實的代際沖突的反復呈現并未取得預期的良好效果，它直接觸發了年輕觀眾對于長輩干預愛情和婚姻的抵觸情緒。

《歡樂頌》從第一季的主人公們為更好的生活而努力，變成第二季的為家庭所羈絆和拖累，從令人憧憬的現實到令人窒息的現實。對于煩惱人生的真實刻畫，非但無法讓觀眾由衷認同，反而讓觀眾感到壓抑和無助。觀眾的認同并非來自電視劇所呈現的現實原貌，而是來自其自身心理上所獲得的慰藉和滿足。觀眾期待《歡樂頌》呈現的不是真正讓人窘迫的都市現實，而是都市生存中暫時的困境、困境的解決以及困境解決后的美好前景。即便這種解決只是一種想象性的解決，依然對觀眾具有重要的心理意義。《歡樂頌》的主要受眾群體是80后和90后，他們的成長與中國城市化的歷史進程同步。他們見證了市場經濟和社會的飛速發展，見證了城市的不斷擴張與人口的大量涌入，既享受到了城市化所帶來的便捷生活，同時也切身感受到了城市所帶來的巨大生存壓力。

同《奮斗》與《蝸居》熱播的時代相比，今天觀眾所體驗到的都市競爭和生存壓力并未有所消減，而是與婚戀難題、家庭矛盾、職業危機等生活困境疊加在一起，帶來了更多的內心焦慮與惶惑。更重要的是，他們開始意識到這種壓力并非短期內可以消解。在這種情況下，逃避便是相較而言更好的選擇。這種選擇與其說是一種理性的選擇，不如說是一種無意識的選擇。在觀看電視劇時，他們更傾向于選擇那些輕松幽默而不是沉重壓抑的作品，從中獲得消遣、娛樂和放松，從而轉移對現實生存壓力的關注，忘記日常生活中的那些負累與煩憂。正如卡倫·霍妮所指出的，逃避焦慮的最徹底方式就是“避免一切可能導致焦慮的處境、思想和感受”③。觀眾需要電視劇幫助自己放松緊繃的神經，依靠電視劇所建構的想象來逃避煩惱，釋放精神上的焦慮，以此暫時擺脫生活中那些負面的情緒。

《歡樂頌》的五位主人公身份、經歷、性格各不相同，雖然他們每個人都是不完美的，但是他們相互幫助，互補合作，實現了共同的成長。觀眾認同的是她們五個人這樣一個整體，而不是其中某一個角色。她們五個人組合成了一個完美的整體，共同構建了觀眾想要的完整人生。而《歡樂頌》第二季分別描述了五位主人公各自的家庭、愛情、職業，五個主角五條線索，缺少了五個姑娘之間的互動，這就破壞了觀眾潛意識中的整體認同。弗洛伊德區分了兩種認同：垂直認同與水平認同④。觀眾對于偶像明星的認同是一種垂直認同，一種在自我理想層面上的認同。《歡樂頌》中觀眾對于劇中人物的認同則更多是一種水平認同，一種在自我層面上的認同。這種認同不是對于劇中單個人物的認同，而是同時認同于劇中多個人物，萃取她們身上的不同特質而融于一身。

《歡樂頌》的多主人公設置恰好滿足了觀眾不同維度的心理需求。劇中人物的困境，使觀眾自身的困境也變得更容易忍受。劇中人物的成功，仿佛也暗示了觀眾自身的成功，借以鼓起直面困境的勇氣，燃起對于未來生活的希望。電視劇承載了觀眾的欲望投射，填補了觀眾內心的匱乏與欠缺。在現實主義的表象背后，《歡樂頌》第一季所勾勒的依然是一個想象性的都市。正是這種不易察覺的想象滿足了觀眾真實的心理需求。第二季打破了第一季所建構的現實與想象的平衡，或由于脫離觀眾所熟悉的日常生活而無法引發共鳴，或因為過于飽和的矛盾沖突限制了觀眾的想象。事實上，觀眾真正認同的既非完全的現實，亦非徹底的想象，而是現實與想象間的微妙平衡。概言之，都市劇所展示的現實是引發觀眾共鳴的起點，而現實背后的想象才標志著觀眾認同的最終完成。

注釋：

①[德]齊奧爾格·西美爾.時尚的哲學[M].費勇 等譯.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1:187.

②[斯洛文尼亞]斯拉沃熱·齊澤克.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M].季廣茂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4:155.

③[美]卡倫·霍尼.我們時代的神經癥人格[M].馮川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31.

④[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弗洛伊德文集第九卷：自我與本我[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4: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