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凌峰
內容摘要:湯顯祖以“唯情論”為創作理念,在我國文學史上留下了重要的一筆,但關于唯情論的研究在國內似乎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在傳統文論話語空間不足和文學市場化的背景下,再次反思“唯情論”的理論內涵和時代意義,仍對傳統古代文論思想研究和當前的文學創作有指導意義,并對以美育為發展方向的人文教育給予啟發。
關鍵詞:“唯情論” 古代文論 文學創作 美育
中國文論中對“情”這一概念的論述并不乏見。劉勰說“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i”,又說:“蓋風雅之興,志思蓄憤,而吟詠情性,以諷其上,此為情而造文也ii”。晉陸機言“詩緣情而綺靡”iii。唐朝白居易也說:“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聲,莫深乎意”iv,又說:“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v”。將情感擺在很重要的地位。至于明朝李贄提出童心說,認為人之真情為童心之表征。因此“情”這一概念常見于古代的各種文論中,這說明先人早已看到“情”在文學創作中的地位,認為表達人之真情能夠產生好作品,使讀者產生共鳴,作品也因之有了生命。但是,這些對情的論述多半都參雜在另有主題的系統的文論中,成為一個部分,雖然理論者們對情本身亦有真知灼見,卻沒有一個人像湯顯祖一般以“情”本身作為自己的理論主體,并且自始自終在自己的創作,從政,和生活中實踐這一理論,可以說,“唯情論”在湯顯祖這里不僅僅是一種文學上的觀點,還是其全部的理論核心,更是其人生的理想。
一.“唯情論”的理論辨析
湯顯祖說:“天機者,天性也,天性者,人心也vi”。可見湯顯祖所指的情,是“性”的一種表征,“性”指人性,即人天生的秉性。既然是人生而有之的秉性,則無好壞之分,而情是性的體現。并且,湯顯祖認為這種情必須得是最誠摯的,不帶虛偽的,最強烈的情感,如此,則可稱之為至情。
湯顯祖認為,世界是有情世界,人生是有情人生。“世總為情”vii,“人生而有情viii”,“萬物之情,各有其志ix”。也即世界上充斥者各種情感,無論愛情,親情,友情,情無處不在。其次,雖然世間是有情世界,然而情感有真有假,有淺有深,所以,有情人生的最高境界是“至情”,“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x。至情是世界上最高的情感,這種情感竟然可以讓生者死亡,死者復生。真情,至情的理想可通過戲劇這一方式實現,通過提供情景,情語和情境,讓觀眾產生沉浸式的觀看體驗,在共情,共鳴中獲得升華和凈化,以改造人的思想。
唯情論不僅是一種文學觀念,更是一種人生理念和從政理想,湯顯祖為縣官期間,在元宵節放獄中犯人回家與家人團聚。這正說明人人生而有情,在元宵節家人團聚的節日讓犯人回家,尊重了犯人希望與家人團聚的愿望,是以情為政的范例。
最后,湯顯祖把“情”進一步上升到了哲學的高度,成為解決世間困擾的形而上的方法,從這個角度來說,情似乎不僅是人的本質和天性表現的方式,還是一種本來就存在與天地間的可以自行存在的“物”。在湯顯祖那里,情讓世界變得更好。情如此重要,甚至是讓世界運行的內在規律和最高動力也正因如此,則不僅是“贊”情,“頌”情,而是“唯”情。
二.反思“唯情論”的當代背景
一方面,近代以來,中國古代傳統文論話語空間被外來理論話語搶占,文學研究語必言西方,卻忽視了傳統文論思想的挖掘。而后,在市場經濟的大潮下,文學被納入生產的軌道。迎合市場的作品大量出現,表達真情實感的作品有所減少。一方面,文學作為一種生產與文學消費緊緊掛鉤,高質量的文學作品如無法迎合市場,產生利潤,便寸步難行。很多寫作者忽視自身真情實感和情深體驗,而一味追求流量和收益,作品質量可想而知,想要在這樣的作品中感受真情實感也十分困難。多數作品只是遵循固定的格式,人物,情節走向,成為流水線式的作業,“真情”、“至情”無處可循。另一方面,隨著女性主義思想深入人心,女性主義視角,女性主義批評逐漸受到重視,以往很多經典的文學作品在這一新視角下被闡發出了新的含義,也暴露出以往不曾被觀察到的不足。正如中國古代故事主人公往往都是男子,而女子經常遭受男子的“始亂終棄”,女子的幸福生活必須依靠男子在社會上取得地位,以及男性作家們在無意識里把女性放置在特殊的位置上等,湯顯祖的“唯情論”在女性主義這一視角下也有可挖掘和思考之處。
三.當前討論“唯情論”的意義
在當前語境下,湯顯祖唯情論有其理論和現實意義。一是對本土文論的重新發掘與再闡釋,爭取擺脫凡理論則唯西方為優的思維慣性,讓本土還未得到充分闡發的文藝思想在當下的土壤下再次煥發生機。正如部分學者所提出的那樣,當下我國的文論工作,第一點是做好本土理論的挖掘和梳理工作,中國本土并非沒有好的文學理論,只是近來由于帶有殖民主義傾向的理論入侵,使得國內多關注于國外的理論,而對我國源遠流長的文學遺產視而不見,所以第一個工作是做好本土文論的挖掘與整理。第二個工作是,凡事都有語境,文論也不例外,即使是我國本土的理論,但是在經歷過多少年的變化之后,是否還適應當下,能否指導當下的文學創作是一個問題,所以在挖掘的同時要進行本土文論的重新闡釋和理論創新,但這種新的闡釋不是拋棄所有傳統的創新,而是在抓緊理論精髓的前提下,與當下的現實相結合,選取能夠指導當下語境的理論,并找出其中的相似點和指導意義。在“氣”、“意境”、“風骨”等古代文論范疇都已得到一定研究之后,“唯情論”也需慢慢進入古代文論資源現代轉換的工作中。
其二,是通過對唯情論的研究與再闡釋,達到古代抒情傳統在大眾視野中的重現,改善文學創作套路過多,機械過度,真情不足的現象。二十一世紀初網絡開始興起的時候出現了大量網絡文學作品,這些作品的作者根據讀者的反應繼續創作,忽視人物本應有的情感走向。劇情優先使得作品變成一部冒險式的體驗小說。純文學的作家的收入遠遠比不上劇本編輯,嚴歌苓的作品因為被改變為電影而走紅,而同樣身為女性作家的林白卻在很大程度上不為大眾普通讀者所知,這就是文學被完全放入生產軌道,為滿足大眾的獵奇和情感消費的心理而以情節替代情感的現狀。文學急需反應社會現實,真情實感,人民百姓真正心理的作品。從理論意義來說,中國人談情的傳統自古而有之,友情,愛情,親情,甚至是盛唐時期的豪情,詩人被貶的悲情,都得到了大量的表現,這種感情真實并且強烈。當我們在受到大量關注的文論的闡釋工作中兜兜轉轉之后,在經歷了對大大小小各種理論的探索與建構之后,是否也能夠將目光轉向湯顯祖的“唯情論”,挖掘其中的傳統和新意,從而完善我國文學理論的當代建設,指導當下文學創作中的不足。既然西方可以以浪漫主義的美名為一種文化的標志,我國作為詩歌、戲曲大國,偉大的文學家們寫下多少感人肺腑的作品,這種抒情傳統不正可因對“唯情論”的研究而得到一定程度上的再次發揚嗎。
其三,在女性主義視角下,應該看到唯情論既有進步意義也有不足。這體現在對女性的既開明而又有封建殘留的觀念上。湯顯祖看到了女性在社會中被封建禮教所壓制的情況,歌頌了一位花季少女所具有的美好向往和情感。但仍要看到湯顯祖對于女性的尊重與肯定的思想并未成為體系,而是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其思想雖然具有進步的性質,卻還沒有完全清楚和明晰,而是在無意識中被動存在的,雖然在作品中湯顯祖鼓勵女子去大膽尋求愛情,但是那也不過是以情為主的必然趨向而已,湯顯祖的重點在情,而不在于女子,潛意識里仍帶有封建男權的殘留。例如,在《牡丹亭》中,杜麗娘的想法仍是:自己的衣衫容貌美,卻沒有如意郎君來欣賞。女子打扮的目的是為了男子欣賞,在男子的評價下,美麗的女子才有較多的社會價值,這便是男性使女性具有的一種隱蔽的“自我規訓”。又例如在最后的大結局中,湯顯祖讓女子得以幸福的方式仍然是與郎君名正言順的結成伴侶,獲得名分。并沒有沒有走出傳統的“套路”,女子獲得幸福的重要條件仍然是男性獲得成功,成功之后給予女性地位,這樣的價值觀念仍然作為隱蔽的意識存在與湯顯祖的作品中。
最后,是唯情論對美育教育的意義,美育作為從蔡元培就提出來的構想,越來越被教育計劃所重視。實行美育教育,就是要讓學生體驗人文素養的精髓,進行美育教育,重要的一點是讓學生體驗“讓人感覺到美”的作品,目前《牡丹亭》《西廂記》等作品正在許多課堂以戲劇欣賞的方式為學生了解學習,體驗至高情感正是美育教育的不可或缺的方式,湯顯祖的唯情說從定義,方式,實踐,效果等各個方面都為當今的美育教育提供了范本。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對情進行定義并貫穿于創作中,提供給接受者,產生了獨特的效果,這就是湯顯祖作品和其“唯情論”與美育的天然結合之處。
四.總結
湯顯祖的整個理論建立在人性之上,其關心對象也是人的自由情感,雖說《牡丹亭》深刻表達了男女之間的愛情。然而這是由于愛情是人類最強烈的情感之一,湯顯祖正是通過歌頌愛情這種較為強烈的情感,歌頌了人的全部感情。在當今時代,湯顯祖的“唯情論”可被進一步闡發為“唯人論”,具有較大的研究空間和可能性。當前,我們應從對唯情論的研究和闡釋中,從人的本體出發,強調關于人本身的人文主義的關懷,使人之自然情感的抒發穿越時間的藩籬而在當下達到復歸,并在當代對道德和美育的呼喚中負擔起應有的責任。
注 釋
i劉勰著.文心雕龍[M].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8.03.
ii劉勰著.文心雕龍[M].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8.03.
iii(唐)陸柬之書;楊文濤等主編.文賦[M].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02.01
iv(唐)白居易.白氏長慶集[M].
v(唐)白居易.白氏長慶集[M].
vi(明)湯顯祖著;季國平選注.湯若士小品[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 1996.08.
vii(明)湯顯祖著;季國平選注.湯若士小品[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 1996.08.
viii(明)湯顯祖著;季國平選注.湯若士小品[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 1996.08.
ix(元)王實甫撰;吳書蔭校點.西廂記[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03
x(明)湯顯祖撰;李娜等注.牡丹亭[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0.
(作者單位: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