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疊的六層世界

“五人委員會”是一個充滿神秘色彩的機構，它的成員是5名年齡從四十幾歲到八十有余的著名專家。它實行的是終身制，只有某一位委員去世了才會由另外幾名委員推選出新的成員。誰也不知道這個機構到底是干什么的，人們只知道它的級別很高，而且也許是此類機構里級別最高的，因為誰也沒有聽說過這個委員會隸屬于哪個部門。

對秘密一無所知的人和對秘密了如指掌的人常常是安全的，而對秘密一知半解的人卻多半處境危險——何夕的遭遇就是一個例證。他直覺中感到，整個事件里隱藏著一個很大的秘密。

何夕走進一間密室，第一眼便看到大廳正中那個直徑超過10米的由三維成像技術制造出來的半透明地球影像。它緩慢而靜謐地轉動著，如果仔細分辨的話，甚至能看到海洋巨浪掀起的小小波紋，淡淡的經緯線在球體的表面浮動著。

這時，座位在最左側的一位滿頭銀色卷發(fā)的老婦人開口道：“何夕先生，我是‘五人委員會的凱瑟琳博士?！彼种钢谒赃叺膬晌簧碇谏餮b的瘦高個兒男子說，“這是藍江水博士和崔則元博士，郝南村博士、江哲心博士想必你都已經認識了。出于安全考慮，雖然我們5個人以前經常聯系，但從未像今天這樣同時出現在一個地方，所以，請你一定相信我們的誠意。現在由我來解答你的問題。當然，如果你愿意的話，也可以向別的委員提問。”

何夕想也沒想就開口說：“我想知道楓葉刀市在什么地方。你們誰來回答都行，喏，”他指著藍江水說，“就是你吧。”

“何夕先生，你的歷史學得怎么樣？”藍江水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反過來提問道，“我是說近代史?！?/p>

何夕不知道藍江水為何有此疑問，他想起了自己羞于見人的考分：“老實說，不太好。我對歷史缺乏興趣。”

藍江水微微一笑：“你還算誠實，你的回答和我們的調查結果一樣。當初你在中學讀書時，歷史成績一直不及格。”

“為什么調查這個？這有什么關系？”

“你如果處在我們的境地，說不定比我還要小心，我們有必要知道你過去的一切。好了，暫時不說這個。我想問的是，你知不知道‘新藍星大移民？”

“是這個呀？”何夕有點兒得意，因為這件事他正好知道，“那是150年前發(fā)生的事件。當時人類已經發(fā)現宇宙中有眾多適宜生命存在的行星，于是他們挑選了一顆和地球環(huán)境差不多的，然后讓許多人接受了冷凍，移民到那顆新行星上去。我記得那顆行星與地球的距離是40光年，以光子飛船的速度算下來，第一批上路的人已經到達很久了。而且我還知道，在130年前的時候，還有一些人移民到了另外一顆行星上?！?/p>

藍江水看著侃侃而談的何夕，不禁搖頭苦笑道：“我不得不佩服政府高超的保密手段，這么多年過去了居然還能讓人不起一點兒疑心。天知道我們哪里來的光子飛船，而且就算有‘新藍星，又有誰能保證它沒有被其他智慧生物占據，難道準備去打星球大戰(zhàn)嗎？”

何夕立即打住，他不明白藍江水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你說什么，你不會是在告訴我，那只是一次騙局DB？這可是載入了史冊的偉大事件，正是這件事徹底緩解了地球生態(tài)與發(fā)展的危機。”

凱瑟琳插話道：“如果說那是一次騙局的話，那它也不是出于惡意，最多算是一種手段而已。政府花了大力氣把某個蠻荒星球描繪成一片充滿生機的新大陸，以此來吸引人們自愿移民。說實話，當時的地球確實已經相當糟糕了，超過200億人居住在這顆其實最多只適宜居住i00億人的星球上?！?/p>

“如果這是騙局的話，那么那些人都到哪里去了？”何夕倒吸了一口氣，“總不會是被消滅了吧……”

何夕的臉色變得發(fā)白，“我記得前后加起來超過了150億人?！?/p>

江哲心在一旁擺擺手說：“你的想象力未免過于豐富了。‘新藍星大移民計劃雖然是場騙局，但并不至于那么恐怖。至于說那些人……”他的目光投向了面前地球上深黃的一隅，“他們就生活在類似楓葉刀市的城市里。那里和我們生活的城市并沒有什么不同。”

“他們生活在許多像楓葉刀市那樣的城市里?！彼{江水的語氣像是在宣讀著什么，“他們一樣地呼吸空氣，一樣地新陳代謝，一樣地出生并且死亡。他們和我們沒有任何不同——除了一點，”藍江水直視著何夕的臉，不放過他的任何一絲情緒變化，“組成他們的世界的磚和我們不同?！?/p>

何夕覺得自己越聽越糊涂，他打斷藍江水的話：“你還是沒告訴我楓葉刀市到底是個什么地方?！?/p>

凱瑟琳笑了笑：“我來告訴你吧。楓葉刀市是一座中型海濱城市，人口差不多有90萬，大部分是華人?！?/p>

何夕有些惱怒地補充道：“我是問它的地理位置！”

凱瑟琳的神色變得嚴肅起來：“它大約位于東經105°、北緯30°?！?/p>

“等等?！焙蜗Υ驍嗨脑?，他的目光正對著那個三維地球，“這不可能，那個地方是內陸，而且……”他深吸了一口氣，“就在我家鄉(xiāng)附近?！?/p>

“不對。”凱瑟琳執(zhí)著地說，“楓葉刀市位于楓葉半島南端，臨楓葉海灣。”

何夕有些頭暈地看著凱瑟琳一張一合的嘴唇，有氣無力地說：“我們倆要么是你瘋了，要么是我瘋了。”

“你們都很正常?！笔呛履洗宓穆曇?，“凱瑟琳說那里是海濱，這是對的。你說那里是內陸丘陵，這也是對的。你甚至還可以說那里是雪山或是負海拔的盆地，這都是對的，因為那里的確有雪山和盆地。”

“你……你說什么？”何夕扶住自己的額頭，他看不出郝南村有開玩笑的意思?！澳阒雷约涸谡f什么嗎？”

“我當然知道自己在說什么?！焙履洗搴敛贿t疑地點頭，“你只要聽完其中的原因，就會明白我為什么這樣講了?！?/p>

“知道什么是普朗克常數嗎？”凱瑟琳輕聲問道。

何夕在自己的腦海里搜尋著，那個東西大約位于大學階段。他點點頭：“我以前學過，那大概是一個常數，所有物體具備的能量值都是它的整倍數?！?/p>

凱瑟琳頜首：“你說得不算離譜。那的確是一個常數，具體數值約是6.626×10，單位是焦耳·秒。按照量子力學的基本觀點，世界并不是連續(xù)存在的，而是以這個值為間隔斷續(xù)存在。間隔部分的能量值都是沒有意義并且也是不可能存在的。這個世界上所有物質的能量和質量——你應該知道按照質能方程這兩者其實是一回事——都是這個值的整倍數。如果我們把這個常數看成整數1，那么這個世界上任何物體所具備的能量值都是一個很大的整數。比如15000，或者940000076，都可以。但是絕對沒有一個物體會具有諸如8.54這種能量值。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不妨把普朗克量子數看作是一塊最基本的磚，整個世界正是由無數塊這種磚堆砌而成的?！?/p>

“等等?！焙蜗K于忍不住打斷了凱瑟琳博士的話，“我只想知道楓葉刀市在什么地方。你不用繞那么大圈子，我對無關的事情不感興趣?！?/p>

凱瑟琳嘆了一口氣：“我說這些正是為了告訴你楓葉刀市在什么地方?！彼哪抗猸h(huán)視著其他委員，似乎在做最后的確認，“楓葉刀市的確就位于我說的那個位置?！?/p>

“這不可能！”何夕吃驚地嘁道。

“這是真的?！苯苄目隙ǖ鼗卮?。

“你是說它是一座建在地底的城市？你們在地底又造了一座城市，甚至還造出了地下海洋？”何夕有些遲疑地問，也許連他自己都覺得這個推測過于荒謬，他的聲音很低。

凱瑟琳搖頭：“我說了那么多，你應該能想到了。我看得出你的智商不低?！?/p>

何夕心中一凜，凱瑟琳的話讓他想起了一件事。是的，還有一種可能……但那實在是太瘋狂了。

“不可能的。”何夕喃喃道，他的額頭沁出了汗水。

凱瑟琳的表情變得有些微妙，她的思緒像是已經飛到了很遠的地方，銀白的頭發(fā)在她的額頭上顫巍巍地飄動。

她的目光停在了三維地球上的某處，那里呈現出一片深黃色：“楓葉刀市就在那里，一座很平常的城市。但是……”凱瑟琳頓了一下，“它是由另一種磚砌成的。”

“量子力學的基本原理給了我們一個強烈的暗示，那就是我們并不像自己通常認為的那樣占滿了全部空間。實際上，即使這個星球上已經不再有一絲縫隙，它仍然是極度空曠的，因為在普朗克常數的間隙里還可以有無數的取值，就好比在‘1到‘2之間還有無數的小數一樣?！?/p>

“在楓葉刀市所在的那個世界里，普朗克常數有另外的起點。如果把我們的普朗克常數看作整數1的話，楓葉刀市的普朗克常數的起點大約是1.16。”江哲心語氣艱難地開口道，看得出他每說出一個字都費了不少勁，“這就是答案?！?/p>

“另外的……值？”何夕仍然如墜迷霧，“這意味著什么？”

“你不妨想象一下，一隊奇數和一隊偶數相遇會發(fā)生什么事情?！苯苄南袷窃趩l(fā)，他注視著何夕的神情變化，“你應該想到，那種情況下其實不會發(fā)生任何事情，因為它們都將毫無察覺地穿過對方的隊伍。而我們與楓葉刀市之間正好相當于這種關系?！?/p>

“也許我的表述會引起誤會?！苯苄难a充道，“楓葉刀市的物質與能量仍然按普朗克常數的值呈現出量子化的分布，但與我們的世界之間有一個確定的偏移量。如果把構成你的身體的物質看作1，2，3，4，5，…的一個整數等差數列的話，那么在楓葉刀市生活的某個人的身軀則是由1.16，2.16，3.16，4.16，5.16，…構成的一個非整數等差數列。如果你和這樣的一個人相遇的話……”江哲心做了一個停頓，“你認為會發(fā)生什么事情？”

何夕的表情有些發(fā)傻：“發(fā)生……什么事情？”他用力思索著，“我是不是會看到他身上有很多小洞？”

江哲心緩緩搖頭：“答案是你根本就感知不到他。他在你面前只是一團虛空?！?/p>

“你的意思是想告訴我，就在我身體的周圍還生活著另外一些奇怪的東西，”何夕神經質地伸手在空中抓撓著，“它們可以任意穿過我的身體，就像是我并不存在？”

“理論上的確有此可能?！苯苄膰烂C地說，“我們現在這間密室的位置，在楓葉刀市所在的世界里是另一座中型城市的市區(qū)。”

汗水自何夕的額頭上沁出來，他頹然地扶住墻壁，防止自己倒下去。何夕吁出一口氣：“好吧，我相信你們了。雖然從理智上講我難以接受這一切。”他轉頭環(huán)視著屋子里的另一些人，“我想你們花這么多工夫告訴我這些，不是為了讓我長見識吧。說實話，你們要讓我做什么？”

江哲心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自顧自地往下說：“有件事情我還要告訴你，記得郝南村博士說過在楓葉刀市所在的位置上還有高山和盆地嗎？”他停下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何夕想了一下：“難道說還有另外的世界存在？”

“在200多年前的那個動蕩不安的年代里，由于人口問題和對自然的過度開發(fā)，我們的地球已經不堪重負?！?/p>

江哲心的語氣變得很沉重：“不知道在你心中怎樣看待我們這些以科學為職業(yè)的人，不過我倒是覺得我們之中的大多數人都是良知的奴隸。當我們目睹人類的苦難時，內心總會感到極大的不安——哪怕這種處境根本就是昝由自取。就在地球不堪重負的時候，我們的一位偉大的同行出現了，他是一位名叫金夕的華裔物理學家。金夕博士找到了一種他稱作‘非法躍遷的方法，可以將物質躍遷到另一層本來不可能的能級上。在他的方程式里總共找到了6個可能的穩(wěn)定解，我們原有的世界只是其中的一個解罷了?！?/p>

“那另外的5個解豈不是對應著5個不同的世界？”何夕插話道。

“可以這樣理解。當時的世界已經無法承受人類這一重負，金夕博士唯一的選擇是立即把所有的解都用上，盡管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樣做到底是福還是禍。也許你現在不理解這一點，但我理解他的心情。作為一位嚴謹的科學家，當面對這種重大問題的時候總是希望萬無一失。但是他沒有時間做進一步的驗證了，人類的現狀迫使他不得不盡快做出決定。政府全力支持了這項計劃。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現在的世界其實是由6層世界構成的?！?/p>

“6層世界。”何夕喃喃而語，似乎有所觸動。

江哲心仿佛看透了何夕的心思，他的目光停在虛空中——那個孤獨的地球影像開始閃爍起來。浩瀚的太平洋腹心突然涌現出深黃色的陸地。北美洲眨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是被一場災難吞沒。而北冰洋成了北極洲，南極大陸則成為一片汪洋。

這是一個全新的地球！但這一幅新的版圖并未保持太久，十幾秒后另一幅完全不同的地球景象出現了……如是循環(huán)往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