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意的求新，戲耍的人物
——以趙威龍《寇準外傳》《齊王拉馬》為例

⊙周詩棠 ［山西師范大學戲劇與影視學院，山西 臨汾 041004］

趙威龍作為山西省著名的晉劇編劇，他的成功是顯而易見的。他早年在新疆學習冶金，后返鄉支農，做過畜牧管理、教師、會計、企業總經理，等等。一次偶然的機會，他被“搶”到了太原市晉劇團做起了專業編劇，作品多次獲獎，成為劇團保留劇目。常箴吾曾評論他的一生：“有似于一部由一個又一個互不連貫的故事所組合成的統一主題的系列性長篇章回小說。”他把自己稱為“萬金油”，郭士星則認為說他是個“雜家”。也正因為他生活閱歷的豐富，加之對戲曲的癡迷和執著以及自身性格內向、感情細膩濃烈，因此所創作出來的作品往往戲路寬廣，作品情感充沛，筆下的人物也有聲有色，豐滿鮮明。

一

創新是藝術創作不竭的動力，“新”這個字是衡量作品最好的標準。以《寇準外傳》為例，作品創作于20世紀80年代，以大政治家寇準在朝為官的故事進行敷演。“外傳”則表明了是正史內容的補充或解釋，其中虛構的成分居多。作品的新穎在于作者對劇本定位為“喜劇連臺本”。就連臺本而言，它作為一種特殊的創作形態，自身存在多種弊病，如內容上文辭粗俗，細節粗糙，過于簡陋，受到商業化的影響，情節多怪誕荒謬。形式上較為龐雜，無法適應當代發展，諸多問題使得這種戲曲形態被人們所詬病。因而為連臺本戲正名，成為趙威龍創作《寇準外傳》的主要目的。而選擇喜劇，他想得很簡單，即寫群眾所喜愛的。“愛看喜劇是因為觀眾的主要目的是娛樂，想在工余飯后輕松愉快、開闊心胸得到教益”。之所以選擇人物寇準，一方面在于晉劇的創作者們都喜歡以山西歷史名人進行創作，寇準祖籍雖是華州下邽人，但在民間有叫“寇老西兒”之說，在晉中更是有“寇家巷”的傳聞；另一方面，歷史上的寇準作為一代名相，《宋史》上記載他為官清廉、無私正直、敢于納諫，但同時他貪飲豪奢，能屈能伸。可以說，多重性格的寇準十分符合連臺喜劇的人物形象標準。

此外，尋找巧妙的切入點也是他創新的重要手段。以《齊王拉馬》為例，作品自演出以來就多次獲獎，赴京進懷仁堂向國家領導人匯報，且被眾多戲團演出移植，鐘無艷的扮演者高翠英也憑此獲得了梅花表演獎。事實上，有關鐘無艷和齊宣王的戲曲作品早在元人鄭德輝的筆下就已出現過，元雜劇《鐘離春智勇定齊》描寫了鐘無艷奉齊宣王之命，大敗武將秦姬輦、吳起、孫操的故事；豫劇傳統劇目《金盆記》講述了鐘離春斬西宮兄妹、吳起的故事。這類作品往往大筆墨描寫戰斗場面，并以歌頌鐘無艷這位巾幗英雄為主題。后出現了更側重于對齊宣王與鐘無艷夫妻關系刻畫的劇目，以粵劇《鐘無艷戲齊宣王》和晉劇《齊王拉馬》為代表。兩部作品都涉及了齊宣王為請回鐘無艷，被鐘無艷戲弄的情節。《鐘無艷戲齊宣王》中，齊宣王為了能進蒼山，鐘葵讓他鉆狗洞。在靈堂吊唁時，鐘無艷假扮鬼魂，讓他哭著懺悔——跪著道歉——眾人唾棄。后為了齊國的百姓，鐘無艷原諒了齊宣王。如果說《鐘無艷戲齊宣王》里鐘無艷還有一絲顧忌君王的身份，那么趙威龍的《齊王拉馬》則是完全沒有君臣之說，甚至將齊宣王落魄的一面讓手下的將士們看到了。比如齊宣王為了挽回鐘無艷，答應了鐘無艷三件事：其一，讓何大夫挑十擔酒；其二，讓夏艷春隨行上陣；其三，齊宣王親自拉馬韁繩。前兩個都好理解，但既然是戲弄刁難齊宣王，作為刀馬旦的鐘無艷為什么不選擇打罵他，而是讓他拉馬呢？一方面，“拉馬”的設置符合新編歷史劇的創作原則，即“大事不虛，小事不拘”。作品取材于《東周列國志》第八十九回，趙威龍在此基礎上進行敷寫，而“拉馬”情節屬于作者的藝術虛構；另一方面，鐘無艷是忠心報國的武將，拉馬的情節十分符合鐘無艷的形象特征。同時用這種方式也能讓齊宣王改過自新、放下身段，做與民同樂的好君主。總之，《齊王拉馬》側重于描寫夫妻間的矛盾與調和，主題是在于表達人與人之間的相處之道，作品將文武場結合，其實是披著戰爭的外衣說著家庭的事情。

二

“戲耍”是趙威龍塑造那些有血有肉的人物時強有力的手段。“戲耍”在一些詞典里有“捉弄耍笑”“戲弄”之意。閱讀他的作品，我們都能在重要的人物身上看到其兩面性，如齊宣王、鐘無艷、寇準、趙德芳等人，他們都得到了觀眾的好評。

趙威龍在《齊王拉馬》中，將齊宣王塑造成了一個喜劇性人物，他貪圖美酒美色，誤信小人，但在認識錯誤后真誠悔過，當著眾將士的面親自為鐘無艷拉馬。事實上，歷史上對齊宣王的評價都是較為正面的君主形象。《戰國策》記載：“夫齊威、宣，世之賢主也。德博而地廣，國富而用民將武而兵強。宣王用之，后富韓威魏，以南伐楚，西攻秦，秦為齊兵困于觳塞之上，十年攘地，秦人遠跡不服而齊為虛戾。”趙威龍通過“戲耍”的手段，賦予了齊宣王一個可愛又可憐的性格。如在第六場，吳義帶兵再次殺來，唯一的武將鐘無艷被齊王趕出都城，齊王為了哄回鐘無艷，放下了國君的臉面。

齊宣王 啊，梓童，你是賞景看花么？哎呀呀，這支秋海棠可是著實的喜人。梓童，寡人情知你一人在此孤悶難熬，我與你作伴來了。

鐘無鹽躲在坐石上，齊宣王跟過，與其相偎。

鐘無鹽再次躲開，齊宣王又跟過來。

……

齊宣王 梓童，你若再不答應，寡人我就與你跪下來。（跪）

……

齊宣王揮拳，鐘無鹽招架，齊宣王摔倒在地。鐘無鹽欲扶又止。

齊宣王這個角色是專為李月仙打的本子。作為省內著名的須生演員，她在扮演舞臺前，總要花大量的時間去揣摩戲曲人物，以“演人物不落套，有技巧不賣弄”的方法活用了傳統的程式化。演出時，也不局限于一角一行當的表演形式。這一角色，很難用須生這一角色行當套演，她借鑒了小生的臺步、身段、扇子功和唱腔聲韻等演技，以襯托其無憂無慮、安享尊榮的歡樂心情和風流氣派。兵臨城下，情勢危急，喬王微服喬裝，星夜鐘府請賢，備受冷遇，終至席地而眠。她更大膽地揉進了三花臉的做派，用來夸張其喜劇人物的狼狽神情。她較多地借用了話劇、電視等接近于生活的非程式化表演，更有利于體現夫妻矛盾，真實感人。

再如寇準這個角色，趙威龍在尊重歷史人物性格基礎上，同樣運用了“戲耍”的手段。從古至今，以描寫寇準生活的作品有很多，如元代王實甫的《呂蒙正風雪破窯記》、清楊潮觀撰寫的《寇萊公思親罷宴》，后出現了新編歷史劇《檀淵之盟》《審潘洪》等劇目。這些劇目從不同的角度刻畫了寇準忠君愛國、正直機智的形象。《寇準外傳》中的寇準更加喜劇化，《寇準外傳》的第四本取材于傳統戲《背靴》一折。寇準和趙德芳去楊府吊唁楊延昭，柴郡主在靈堂前撩衣拭淚，露出紅衫。寇準發覺不對，半夜追隨柴郡主來到花園，才知道楊延昭假死的事情。趙威龍花大量筆墨敷寫細膩的插科場景，展現了寇準的機智與滑稽。如寇準在跟蹤郡主時，小路坑洼不平，他把兩只靴分別脫下背上；二人不小心相撞，面對郡主的踢打，寇準退到角落里連忙蹲下，郡主誤以為是個哈巴狗，扔饃給他；寇準被門夾住，使勁一扯坐到了地上，楊、柴二人頓驚，寇準機智學貓叫，躲過一劫；柴郡主發現有賊，抓起沙子亂扔，恰好灑在了寇準眼里。可想而知，堂堂當朝宰相不僅在夜里跟蹤女子，還遭受了如此憋屈之事，但這樣的寇準竟有一絲真實和可愛在里面。當然，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寇準也有一些缺點，如他貪飲豪奢，喜歡宴請，歷史上記載：“寇萊公性豪侈，所臨鎮燕會，常至三十盞。必盛張樂，尤喜《柘枝舞》，用二十四人，每舞連數盞方畢。或謂之‘柘枝顛’。”《寇準外傳》中的第三本取自著名的傳統戲《罷宴》，不同之處在于作者花大量筆墨描寫寇準與寇夫人之間的矛盾，因寇夫人看不慣寇準花天酒地、豪華鋪排，打翻了酒宴，寇準要整治她，乳母向寇準追述其母親的臨終之托，寇準悔悟。事實上，增加了寇準要打寇夫人的情節，讓寇準形象更加多樣，也會讓乳母的教導更有說服力。

此外，趙威龍筆下的寇準還賦有濃濃的鄉土氣息。如在人物語言塑造上，兼有口語化和格律化兩種形式。當寇準在御史公堂上，他說白格律化，主要以官話為主，體現了寇準的威嚴莊重；在寇準下堂面對寇夫人和店小二等人時，說白轉為口語化，塑造了一個平易近人、接地氣的寇準。

總之，趙威龍筆下的人物十分討喜，郭士星說：“他的劇作構思新穎，見解獨特，人物性格鮮明細膩，形象生動鮮活，語言詼諧幽默，從他（她）們身上散發著芬芳的泥土氣和濃郁的人情味。”趙威龍本人在談到人物構析時認為：“用辯證唯物的角度去看人物，含哲理性的人物都是好中有壞，壞中有好，正面人物像郭子儀，也是要犯些錯誤才合理，但是基本框架不能錯；楊四郎投降是為了正義，要看歷史背景，看他在什么樣的情況下投的降，看他投降以后的作為又是什么。所以說編劇不僅僅是寫戲，還要懂里面的文史哲，更重要的是閱歷，要多看歷史書。”

①趙威龍:《趙威龍文集（詩文篇一）》，山西高校出版社2019年版，第3頁。

②⑤ 趙威龍:《趙威龍文集（詩文篇二）》，山西高校出版社2019年版，第70頁，第34頁。

③周曉薇，王其袆校點:《戰國策1》，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45頁。

④⑦ 趙威龍:《趙威龍文集（戲劇篇一）》，山西高校出版社2019年版，第27頁，第2頁。

⑥〔宋〕葉夢得：《石林燕語》，宇文紹奕考異，侯忠義點校，中華書局1984年版。

⑧ 據2020年7月23日筆者對趙威龍的采訪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