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素顏修行
——論王安憶《長恨歌》王琦瑤的內心世界

⊙殷智軒 ［揚州大學，江蘇 揚州 225000］

從繁華到沒落再到釋懷，上海的弄堂見證了無數王琦瑤的人生，她是一個人，孤獨地面對寂寞余生；她也是無數人，彳亍在善變的世道里素顏修行。對于《長恨歌》，王安憶自己曾這樣評價過：“在那里邊我寫了一個女人的命運，事實上這個女人只不過是城市的代言人，我要寫的是一個城市的故事。”的確，一個人的背后往往融進了一個時代的故事，它包囊的不只是現在，更是過去和未來。因此，雖然整個小說的結局是悲劇性的，但人物的內心世界確是復雜而多維的，王琦瑤死在了城市燈紅酒綠的喧囂之中，死在了扭曲變形的人性之惡中，死在了無能為力的吶喊之中。但我們不能否認的是，王琦瑤的結束恰恰是最好的結局和最美的開端，它意味著一個城市在新的紀元里的開始。無論如何，這個女人在最美的年華里活過。

一、曇花一現—王琦瑤的悠悠歲月

“上海的弄堂如果能夠說話，說出來的就一定是流言。它們是上海弄堂的思想，晝里夜里都在傳播。上海弄堂如果有夢的話，那夢也就是流言。”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上海的弄堂文化自古以來就糅合了開放和保守的雙重特征，時代的過渡性也讓這座城市充滿著“世俗與詩意、包容與排他”。王琦瑤就是生活在其中的一員，她追隨潮流的同時照本宣科，享受生活的同時亦步亦趨。和她一樣的王琦瑤們也許都曾向往自由、渴望新知，但生活原本的樣子讓她們選擇了順從，習慣了安逸。但現在的我們并不能否定這一種存在了的生活方式，因為“每一個時代都是一個獨立自主的單元，本身都有其獨特的標準與準則，那是屬于已在時代的標準和準則”，而我們站在歷史的今天，所能做的就是設身處地地體察他們的內心世界并接受這一標準。

然而，正是這樣一種時代造就的安于故俗讓王琦瑤們注定落后于發展著的現實。她們之間的做伴不過是閨房之事的互通有無，再然后，便基本沒有其他可言。往深處挖掘，她們的精神，或者說她們的靈魂是缺乏活力的，盡管裝飾了皮囊，掩蓋了孤獨，可仍舊遮不住的是“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的感傷主義。因此，王琦瑤作為單獨的個體無所依靠，作為時代的弱勢者無法掙脫。對她來說，未來的日子不過是有所依賴、有所寄托罷了。她無意奢求過多，也就無心于鉤心斗角。慢慢地，心思被時間打磨得透亮，只露出它純粹的一面。

細數斑駁歲月，“滬上名媛”曾讓王琦瑤風光一時，上海小姐曾讓王琦瑤亦真亦幻。就在這樣最美的年華里，她的生命里出現了兩個男人，一位是儒雅青年程先生，另一位是風流人物李主任。無論從性格還是社會地位來看，他們都是截然不同的兩個個體，一個滿載情懷，一個利益至上；一個碌碌無為，一個位高權重；一個善良怯弱，一個虛與委蛇；一個默默付出，一個聊以塞責。但是，無數的陰差陽錯讓王琦瑤最終選擇了李主任，她被他的魄力和氣勢所折服，甘愿做他背后的女人，哪怕這期間充斥著漫長的等待，哪怕這段感情沒有承諾和余生可言，她也毫無怨言。因為仿佛只有在如此的空間里，她才能感受到家一般的感覺。論內心而談，王琦瑤自始至終所期盼的不過是一個愛她的人罷了。正如王安憶自己曾說過：“至少她會妥協，會下嫁一個人，過完余下的一生。”這里的妥協并不指退讓或是屈服，而是內心被壓抑的渴望需要得到合理的宣泄，以達到自我獨立和升華的目的。

究其根本，王琦瑤選擇李主任不是一種偶然，而是一種內在和外在驅動下的必然。首先，從大環境而言，城市本身是存在消費的，而充滿生活情趣的上海女性必然對于消費了的現實趨之若鶩，進而在選擇上的眼光也會隨著智識的逐進不斷提高。其次，從個人而言，王琦瑤骨子里透露出一種倔強和氣魄，她表面嬌美，但內心卻無比強大。選秀的成功讓她懷有追求、更有野心，內心自然愈發渴望一種超越平庸的寬廣的格局和高度，而在李主任身上，她看到了那種來自大城市的背景和魅力。于是，她選擇了生活，而不單單是生存。盡管所有的一切不過曇花一現，對她來說，卻已足矣。

二、陌上花開—王琦瑤的青年旅行

從鄔橋輾轉回到上海，王琦瑤割舍不了的是內心對于都市生活的眷戀和渴望，她雖然主宰不了自己的人生，但至少她想擁有一次內心所描繪的自由，哪怕短暫也好，悲劇也罷。

在《王安憶的上海》里的自述中，我們可以看出，她從沒有去過鄔橋，勾勒出這樣一個世外桃源般仙境的靈感來源是與一位美國人閑聊所致。但把陌生的場景作為主人公年齡和身心的過渡，可以說是一個非常大膽的嘗試，仿佛是隨意而發，卻又帶著刻意的痕跡融合其中。并且，向大篇幅的紀實中巧妙地注入想象的元素，這也為生活化的物件和行為場景籠罩了一絲神秘的氣息。正如柏拉圖的靈感論提到過：“磁石不僅能夠吸引鐵環本身，而且把吸引力傳給那些鐵環，使它們也像磁石一樣，能吸引其他鐵環。”往往憑借靈感的藝術創作都具有極強的感染力。鄔橋從王安憶的靈感中迸發，并成為影響王琦瑤心境的重要原因和貫穿故事的過渡性背景。不得不說，這是文學創作中一個絕妙的契機。

王琦瑤所經歷的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環境，其實也預示著兩種不同的人生態度，鄔橋遠離城市喧囂，褪去浮華，以煩瑣做底，以日常為伴，象征著一種恬淡自持的人生態度；而上海充斥燈紅酒綠，藏污納垢，以掙扎為常，以生計為生，象征著一種追名逐利的人生態度。王琦瑤在鄔橋療傷、休養，卻不甘于平凡一生，她選擇平安里的闖蕩正是因為知曉一切，才更想無悔人生。

即使經歷過李主任的猝然離世、程先生的不辭而別，處在歷史陰面的王琦瑤仍舊心向陽面，渴望愛情，也相信愛情。在那樣的男性社會里，她自知自己無法獲得純粹又樸素的愛情，可內心并沒有放棄追尋和擁有。她身上獨有的年代氣息雖會讓人一時沉醉，但終逃不過根深蒂固的觀念限制和保守思想。因此，愛情對她來說，總是轉瞬即逝的。康明遜如此，薩沙亦是如此。他們是時代的新生兒，也是時代的犧牲者。他們的家庭不同，身份不同，可是歷史孕育出來的那種本能逃避、不愿承擔的性格卻是相似的。

起初，王琦瑤和康明遜的相知相愛是無關乎地位和金錢的，但結局卻是終于金錢和地位的枷鎖。這就和《周易》“生生不息謂之易”的觀念不謀而合。我們無法跳出時代固有的圈套，因此生命的循環在一番掙扎后無可避免地回到起點，形成封閉的自我認知圈。因此，過去和李主任愛情的始末讓王琦瑤明白攀附男人的無用性和世俗性，所以她看似委曲求全、妥協退讓的行為不過是告誡自己要學會獨立和堅強。她選擇康明遜，是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影子里包含了對于現實的無奈、對于生活的茍同。所以，王琦瑤并不在意未來得到的金錢抑或是身份，只愿此刻的心靈相伴。在雙方的情感上，她可能是處于弱勢地位的，可在自己的心里，她遵從了內心，所以外界的評價對她來說已然不再重要。

以上我們不難發現，從當初的一個女孩到現在成長為一個女人，王琦瑤經歷的遠比我們想象的要多得多。這也是為什么王安憶的筆下大多將女性作為主人公，因為其自身的細膩賦予她們與生俱來的審美性和價值感。就拿王琦瑤來講，她的心靈世界是有層次性的，而這一層次的轉變恰恰是一位女人人生轉型的關鍵時期。以前的她是閨閣小姐，家務生計與她無關，她只需要時刻遵從大家閨秀的德行和禮儀，在同齡人之間周旋，在歌舞場上交際，在杯盞之中作態。而如今，她不得不承擔起一個人獨自生活的重荷，從考證打針，到自己做飯洗衣，柴米油鹽醬醋茶變成了她的生活必需，奔波忙碌變成了她的生活節奏。從這一方面來講，她的內心是日益趨向成熟的，她在物質上是不需要依賴任何人的。可從另一角度而言，作為蜷曲于上海一隅的單身女性來說，一個人的生活無論如何都是空虛而寂寞的，這種寂寞并不僅是無人陪伴的失落感，更是無人訴說的壓抑感，讓人在這座紙醉金迷的城市里喘不過氣來。

青年時期的王琦瑤，雖然沒有得到她想要的愛情，卻等來了她心甘情愿的人。她的生活不算圓滿，可她卻懂得知足。

三、繁星隕落—王琦瑤的悲慘結局

王琦瑤的死可謂是可悲、可惜、可嘆，故事到此也就戛然而止。然而，這不禁引起我們的思考：如果王琦瑤將黃金給了長腳，最后的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答案毋庸置疑是雙面的，也正是這樣開放性的結尾才易讓讀者陷入思考和想象的空間。“對面盆里的夾竹桃開花，花草的又一季枯榮拉開了帷幕”。看似平常的寫景，實際上卻蘊含了無盡的哲理。夾竹桃這一意象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王琦瑤一生的歷程，前半生的她對于未來充滿向往和追求。但復雜性的人格往往注定要接受悲劇性命運的洗禮，夾竹桃的開花預示著生命又一際輪回的結束和開始。王琦瑤雖已離世，但后面的新生者卻不會停下腳步，生活還是要繼續。“向陽而生與時代的陰面”背道而馳，卻在現實中不斷上演著。

這一道理在王安憶的另一部小說《天香》中也有體現，一門的技藝源流，從小綢到希昭再到蕙蘭，每一代人都孕育了天香園繡不同的生命，她們有的經歷過最繁華的時期，也面臨著落敗的現實慘境，不同的人生遭遇使她們的心境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然而盡管如此，她們都不曾在“時代的陰面”停滯，而是憑借各自對于刺繡工藝的參悟和理解詮釋著天香園繡的前生今世，賦予了它向陽而生的另般結果。從這個角度來看，這兩部小說是有相似之處的。

然而，百因必有果，完美的世界本身就是不存在的，正如前面李主任為何將黃金留給王琦瑤，也就注定了作者王安憶將王琦瑤帶入死亡的結局。留有余地，也是為了最后的蓄力——不留余地。

從薇薇到張永紅，從老克臘再到長腳，每一個人都與王琦瑤的死有著大大小小的關系。他們的性格或多或少都融合了這個時代里不同階層人的典型，可卻不約而同地都沒有拘泥于一個側面，而是全方位地展現出一個處在時代與時代之間年輕人的掙扎和猶豫。跳離了非黑即白的思維定式，因此也為王琦瑤的死做了豐厚的鋪墊和氛圍的營造。

小說的結尾，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閉上眼的王琦瑤并沒有所謂的憤怒和憎恨，她所想到的不過是過往的那些時光，留戀所剩無幾。倒下的那刻她或許早已料到自己的命運，看透一切的同時也釋然了殺死她的人，釋然了這個社會曾帶給她的種種。那些回憶對她來說，早已是黃粱一夢，就如同黑白電影一樣，于簡單的色彩里透露著事物發生的本質。在偌大的城市里，真正真實的只有自己書寫的人生，其余不過后期制作的宏大，遮住了原本的瑕疵。正如龍應臺所說：“有一種寂寞，茫茫天地之間余舟一芥的無邊無際無著落，人只能各自孤獨面對，素顏修行。”王琦瑤大概就是這一類人，我們無法捕捉到她真實的心靈軌跡，而只能在她孤獨而復雜的行跡中找到一些碎片化式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