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披肩》：顆粒狀死亡與高強度修辭

⊙趙丹寧 ［延邊大學朝漢文學院，長春 133002］

現代女作家辛西婭·歐芝克（1928－）是美國20 世紀70年代重要的猶太作家之一，也是猶太“新移民小說”的代表者和美國第二代后現代作家。在長達半個世紀的創作生涯中，辛西婭·歐芝克曾獲美國文學華倫特猶太小說獎、歐·亨利短篇小說獎（四次）、古根海姆學者獎等，被美國評論界譽為“最優秀的大屠殺小說的作者”。以俄亥俄大學碩士進入文壇的辛西婭·歐芝克，對美國先鋒作家亨利·詹姆斯有著偏執的喜愛與專業的研究。在亨利·詹姆斯文藝思想的指導下，辛西婭·歐芝克的創作風格直追以唯美主義和心理描寫、意識流手法著稱的亨利·詹姆斯，不僅在小說里充盈著心理活動和各種精彩細節，并巧妙地將美國的后現代文學元素融合于傳統的猶太文學之中，以創造性的文本意識，一舉改變了男性作家一統天下的美國文壇格局。

辛西婭·歐芝克自稱是一個“痛苦的完美主義者”，她的痛苦來自于自己的猶太移民身份以及對其民族苦難的觀照。辛西婭·歐芝克又稱自己是“一句一句來寫”的作家，正是在對事件與文本的認真思考中，在對字句的過于刻意的追求中，辛西婭·歐芝克用詩一般的句子和全新的思維記錄了猶太新移民的疼痛，表現出融入大屠殺意識后的“新移民文學”的冷峻而嚴酷的美學特征。

早期的美國猶太作家都是站在人道主義的立場上，去敘述猶太人的生活遭遇，探討被美國文化同化之后的猶太移民與當地的反猶主義者之間的復雜而奇異的共生歷程。經歷了“二戰”的大屠殺之后所產生的猶太“新移民小說”（或稱“移民幸存者小說”），其主題轉變為對德國納粹大屠殺的野蠻暴行的披露，當“大屠殺”主題開始出現于“二戰”之后的美國文壇時，諸如羅斯、納伯特·馬拉納德等個性鮮明的新移民小說作家和一批反響強烈的“幸存者”小說陸續登場，一段段泣血的回憶再加上文學上的努力,成就這一記錄人類血腥歷史的小說文本。

女作家辛西婭·歐芝克于20 世紀70年代末開始以女性的身份進入了“大屠殺小說”的創作隊伍中。辛西婭·歐芝克對于“大屠殺小說”的創作態度非常明確：“我認為我們不該將尚未成為歷史的殘暴詩化地虛構。故而，我認為將它寫成故事或詩歌形式是把它變為寓言和傳奇，而它不是寓言和傳奇，而是可怕的現實。”為此，辛西婭·歐芝克秉承著美國猶太作家關注猶太民族過去的傳統，在短篇小說《大披肩》（最初發表于1980 的《紐約客》，也譯作《披巾》或《披肩》）中，以零度寫作的態度，用一個嬰兒的最輕量級死亡的主題，再加上冷靜唯美的修辭手法，折射出德國法西斯的殘暴，將戰爭中猶太民族所受到的政治與經濟上的壓迫，進行了最深刻最冷靜的直陳。

一、以零度的冷靜再現屠殺場面

法國后現代批評代表、“零度寫作”理論的首倡者羅蘭·巴爾特認為，持零度寫作態度的作家使寫作本身成為一種目的，他們所追求的是一種中性的、非情感化的寫作?！鞍蜖柼卣J為，零度寫作是一種直陳式寫作，是沒有語式的寫作……這是一種毫不動心的寫作，或者說是一種純潔的寫作”。辛西婭·歐芝克在小說《大披肩》里試圖建構起的就是這種零度寫作的冷漠感，她要用似乎毫不動心的敘述，傳遞出關于大屠殺的原生態式的記憶，而不是去簡單地描述屠殺的殘暴和血腥。于是，“嬰兒之死”這樣一個微小的顆粒狀的事件，就成為辛西婭·歐芝克牽出宏大歷史事件的由頭。

很顯然，辛西婭·歐芝克在《大披肩》里所要強調的是創作主體與歷史的深刻交流，是個體對歷史的真正追憶，而不是要對那些血腥事件做逼真的復述與抓取讀者眼球式的獵奇。于是，為了盡可能地虛化這場屠殺中的血腥，創造一種關于大屠殺的后現代式、泛意識流的新歷史文本，辛西婭·歐芝克完全放棄了自己在作品中的發言權，而是用機械陳述的手法描述納粹集中營的生活場景，用白描式的語言去勾勒大屠殺氛圍。

為此，小說作者將一切能夠表明個體主張的元素統統摒棄，一切帶有深刻揭露性質的情節都被舍棄?！洞笈纭防餂]有寫出一個完整清楚的人物，沒有通常小說中正反人物的對立，沒有明確清晰的時空和完整的事件，更沒有流血、焚尸與宰殺。作者有意把整篇小說的情節虛化得如同一片模糊的蒼白月光，小說里的三個人物（羅莎、斯太拉、瑪格達）就成了月光下的影子：她們沒有面孔，沒有衣著，沒有語言，沒有性格，只是像一個影子般行走在無邊無際的虛空里：“羅莎不覺得饑餓，她覺得輕飄飄的，不像走路的人，倒像昏倒、昏睡的人，像已經成了飄浮的天使一樣的人，機警地洞視一切。”辛西婭·歐芝克以這樣的簡潔敘述開場，沒有寫出這三人行走的目的，她只讓這三個影子一直往前飄動，在飄動的同時，作者用一種最客觀平淡的語氣透露出這三人的苦難：“嬰兒瑪格達吮吸著羅莎的奶頭；羅莎不停地走，成了走動的搖籃。沒有足夠的奶，有時瑪格達吸進空氣，接著便尖叫。斯太拉餓極了，她膝蓋如棍棒上的瘤，肘腕如雛雞的舌頭?！毙廖鲖I·歐芝克讓最恐怖最血腥的饑餓透過最冷靜的語言來傳遞：饑餓使十五個月大的瑪格達只有靠吸吮披肩上的亞麻味道充饑，饑餓使斯太拉變成了一個“年輕的食人獸”，饑餓使母親羅莎看到自己的孩子即將死去時，竟然會有一種“可怕的喜悅穿過手掌”。

正是因為作者零度的寫作態度，在這種含含混混、似有似無的揭露之中，這三人生存的絕望得到了有效的延伸，她們經歷過的苦難也原形畢現。猶太集中營像一片模糊的背景懸浮在三人的背后，饑餓如同薄薄的刀片劃開了黑夜，冰冷地籠罩在人們的頭頂上。這種饑餓是持久的，無處不在的，它使女孩沒有月經，使母親沒有乳汁，使嬰兒無法成長。但這種殘酷的現狀出現在辛西婭·歐芝克的小說里時，僅僅變成了一種無聲的行走，母子三人無聲無息如同幽靈一般的行走，四周的環境隨著三人的走動正在彌漫起一股濃郁的死亡氣息。最終，當瑪格達被德國兵用手托起來扔向電網的時候，作者也是極為冷靜地描述小小的瑪格達被“一個肩膀”和“一個閃閃發光的頭盔”托舉著：“瑪格達整個身子立刻毫不費力地被高高揚起，從遠處看去簡直像一只蝴蝶在飛翔中畫出一條銀色的弧線。瑪格達長滿頭發的圓腦袋、她鉛筆般的雙腿、氣球似的肚子和彎曲的手臂噼里啪啦地砸在柵欄上，在那瞬間，鋼絲發狂地隆隆作響?！碑敿袪I里的生存狀況已遠遠低于生命的基本需求時，死神仍在毫不松懈地擠壓和追逐著他們，這讓讀者看到了一種最徹底的屠殺，一種連細微的顆粒都不肯放過的徹底的摧毀，正是在這個弱小生命的死亡過程里，大屠殺的主題才被有力地托舉起來。

同時，作者對整個事件的客觀陳述使小說呈現出一種單調的直線性質，整個敘述沒有起點沒有終點，只有一條看不見的時間之線拉牽著三個人物一直向前，從走到走，沒有任何希望和價值的行走，行走者甚至連朝四周看一下的欲望也沒有，只有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思緒如閃閃的光點貫穿于行走的過程。作者拋棄了一切對人類的理想、愿望的評論，把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寫作行為本身上，各種呼喊和感慨都被毫不動心的寫作行為所淹沒，直線性的結構又恰當地表現了零度寫作的冷漠。辛西婭·歐芝克就是要用單純感知的方式，冷靜地披露法西斯的殘忍與集中營里的非人生存。而在更深的層面上，這種“零度寫作”方式，所要表達的是“作者消失”“人物也不過是承載空洞詞語的生命體”的后現代理念以及一種超越傳統寫作的后現代策略。在隱匿作者對文本的介入和對人物的情感的寫作過程里，讀者所讀到的是完全客觀的直陳，而作家辛西婭·歐芝克本人對死于大屠殺中的六百萬同胞的靜默式哀悼，通過這種“無以言表”的冷靜而凸顯。

二、以“披肩”這一典型細節深化主題

辛西婭·歐芝克將小說定名為“大披肩”之后，“披肩”就成了小說中的一個典型細節而得到了大肆的渲染，“披肩”在整個死亡事件中呈現多重復雜的意義：在嬰兒瑪格達的眼里，披肩就是她的家，小小的瑪格達躲在那里，就像“一個窩中的松鼠，安全，無人觸摸到她”，她所有的生存都維系在披肩上：“那是個神奇的披肩，能給嬰兒三天三夜的營養。一股奇特的氣味，肉桂和杏仁的，從她口中升起。”對于母親羅莎來說，披肩是一個隱蔽的藏身之處，她成功地將瘦小的瑪格達藏在里面，讓她長到了十五個月大：“羅莎明白瑪格達很快就會死，瑪格達深裹在神奇的大披肩中，被當作是羅莎顫抖起伏的乳房?！睂τ谑萑醯呐⑺固瓉碚f，披肩有一種令人羨慕的溫暖與安全：“她想裹在披肩里，藏起來，睡去，隨步搖晃，做一個小孩，一個抱在手上的嬰孩?！庇谑窃谡麄€文本里，辛西婭·歐芝克筆下的“披肩”有著一種近乎寓言般的功能，它可以保護弱小的生命，也可以產生虛假的溫暖與薄如蟬翼般的安全，至少在弱小的嬰孩瑪格達眼里，披肩被神化了，它實質化地成為瑪格達的一所小屋，這是一座多么脆弱的小屋啊，生與死，就只隔著一層布。

但在整個故事里，“大披肩”的意義就顯得更加巨大，它不僅僅是一層薄薄的、不堪一擊的紡織物，它也是阻斷了屠殺，暫時地延緩了嬰兒死亡的屏障物。表面看來，薄薄的披肩擋住了血腥的場面，使一個嬰兒得以短暫地存活，但在造成六百多萬猶太人死亡的大屠殺事件里，在面對猶太人無法跨越的傷痛面前，“大披肩”又是一種牽引物，有效地將人們帶回到那個可怕的年代，陷入關于屠殺的回憶中。當一個弱小的生命只能隱藏于單薄的披肩下才得以茍活時，大屠殺將因為“披肩”的存在而更加陰冷，更加猙獰，這就是作者安排這個細節的真正用意。

三、以強化的修辭手法將死亡現象推向極致

法國著名結構主義文學理論家與文化評論家羅蘭·巴爾特說過：“從福樓拜到我們時代，整個文學都變成了一種語言問題?！绷_蘭·巴爾特的理論告訴我們：文學創作所要表現的不再是單純的主題思想，“語言文字”在文學中同樣占據重要的比例，而在后現代顛覆一切的語境中，文學正在成為“語言的烏托邦”和文字的建筑物。因此，小說中的任何一個細節都會成為表現語言文字張力的平臺，成了作家們建筑語言文字的有機材料：“語言結構含括著全部文學創作，差不多就像天空、大地、天地交接線為人類構成了一個熟悉的生態環境一樣?！币砸贿B串生命所依靠的必要物質來形容語言的重要性，說明語言是小說成功的首要條件，是作家表現其風格、主題的直接承載物。

為了創造出大屠殺小說的新視角，辛西婭·歐芝克必須使用新奇的語言風范去實現自己對于“輕量級屠殺”的文本設計，必須對其所表達的主題進行高強度的修辭維護。修辭是一種語言行為與習慣，它與人類的語言文化傳統有密切的關系，在長期的語言積累與傳統文化的影響下，修辭手法得以誕生。小說中運用各種修辭手法來獲取語言的最大張力，在《大披肩》里，作者用奇異瑰麗的語言表達著這種顆粒狀的死亡過程，比喻這種修辭格就成了辛西婭·歐芝克詩化此過程的常用手法。

出現在辛西婭·歐芝克筆下的比喻比其他作家更加大膽，喻體與詞匯性質的變形度更大，喻體里所包含的想象的元素更加詭異，因此也更能烘托出集中營這個非人環境里的人物異化狀態。如歐芝克描寫集中營里的骯臟:“厚厚的盤如辮子的屎，如慢慢發臭的褐紅色的瀑布從雙層床的上鋪滑溜下來，臭味和著脂肪般令人難受的浮煙，浮煙把羅莎皮膚弄得油膩膩的。”描寫羅莎干癟的乳房：“兩個奶頭都開裂了，沒一點奶。不再吸無用的管道裂縫，死火山，瞎了的眼，冰冷的洞。”描寫瑪格達的神態：“她的眼睛出奇的活潑，像藍色的虎，注視著。然而，當風吹過披肩時，瑪格達對著大披肩笑。風是惡風，其中帶著黑塊塊，吹得斯太拉和羅莎流眼淚?，敻襁_的眼始終清澈無淚。她像老虎似的注視著。”這一系列大跨度的比喻產生出一種出奇制勝的感染力，無論是美的丑的惡臭的腐爛的，在這種奇異的比喻中都會透出一種奸詐的、疼痛的、撕裂般的美。

因為具有駕馭“比喻”這種修辭格的高超本領，辛西婭·歐芝克甚至敢于去描寫屠殺集中營周圍的環境：“熱烘烘的太陽光里有另一種生命，夏日蝴蝶嗡嗡作響。在鋼絲網的另一邊，遠遠地，綠茵茵的草場上點綴著蒲公英和深色紫羅蘭；在草地以外，更遠的地方，一塵不染的香百合修長挺拔，昂起桔黃色的花帽”。這些美麗風景的存在，使近在咫尺的死亡更顯陰森，這群早已處于非人環境里的人類才會更加顯得悲慘。為了增加這種客觀的對應效果，辛西婭·歐芝克甚至描寫了恐怖的電網，讓這一最可怕的物體產生了一種堅硬鋒利的如砂石般的詩意：“鋼絲網里面的電似乎嗡嗡作響，盡管斯太拉說那不過是幻覺，但羅莎真的聽到電線中的聲音，沙沙的悲鳴聲。她越遠離柵欄，各種聲音就越清晰地向此蜂擁而來。那些悲痛的聲音如此可信，如此激越，不可能疑心它們是幻覺。”在那小小的生命死亡到來的最后時刻，辛西婭·歐芝克這樣描寫絕望的母親羅莎：“羅莎扯開披肩，飛到點名場——她能飛，她只是空氣?！辈坏貌徽f，這些美麗的文字用來描寫殘酷的屠殺現場時，營造出的是一種凄厲的、寒劍般的效果，也造成了一種最徹底的揭露。因此，歐芝克在制造修辭文本的同時，也創造了一種新的大屠殺小說文本。

綜上所述，由于驚悚的題材、獨特的主題與獨特的切入方式，再加上作者高超的語言修辭，使辛西婭·歐芝克的《大披肩》在眾多大屠殺文學中以多元化的后現代敘事特征、意識流元素，產生著難以估量的藝術魅力。于是，辛西婭·歐芝克帶著強烈的民族意識和女性生存意識的特殊的“大屠殺小說”文本，也有了與男性作家截然不同的主題意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