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姝垣 [西安外國語大學, 西安 710128]
早在電影誕生初始,20 世紀初年,便有人提出了電影——夢工廠的說法,其中無疑包含了電影/夢的類比。電影作為創造夢境的藝術媒介之一,承載著滿足人類欲望的功能,觀眾希望在短暫的時間內忘卻生活的煩惱,用銀幕上的故事填補心理的空缺。同時,觀影也是觀眾對電影的解碼過程,雖然解碼時觀眾的解讀位置會有所差別,但這時主動權完全掌握在觀眾手中。而在比較特殊的夢境電影或謎電影中,解碼的難度會略微增加,影片中引導性的“上帝視角”不復存在,更多依靠發散的敘事思維與碎片化的情節完成故事的講述,這雖然會給觀眾帶來邏輯上的紊亂,但也給觀眾帶來了“解謎”的快感。夢境電影代表作品《香草天空》(2001年)翻拍自西班牙電影《睜開你的眼睛》(1997),由卡梅倫·克勞指導拍攝,湯姆·克魯斯、佩內洛普·克魯茲等主演。影片融合了夢境、欲望、精神、驚悚等元素,結合電影敘事手法,賦予大眾新奇的觀影體驗,其中的夢境設計與人物的符碼化塑造使得這部電影更具探析價值。
20 世紀90年代,夢境電影在好萊塢逐漸流行,究其原因,筆者認為主要有兩點。首先是科技的發展與電腦技術在電影行業的應用。進入90年代,計算機技術的發展帶給電影領域新的發展生機,不僅在影像呈現方面,更是成為電影敘事的語言和工具,科技成為人類在電影中實現想象力與成就感的依托。因此,計算機技術的成熟使得夢境電影在虛幻與夢境之間的轉換更加逼真與自如,使得人類情感的抒發方式更加新穎。同時伴隨著科技的發展,人類意識到生命的脆弱與短暫,以及科技帶給人類生命的新的希望。為彌補人類在脆弱生命前的心理空缺,實現心靈慰藉,往往會在電影中設置因為科技而轉變人類命運的母題,人類可以在科技控制中實現對生命的完全把控,比如《香草天空》中的LE(life extension)公司。其次,第二點原因是大眾文化的沖擊。在經歷了嬉皮士流行風潮,越南戰爭等事件后,90年代的美國進入了較為穩定的社會發展時期,經濟逐漸復蘇,文化思潮更加多元。同時,大眾文化沖擊著精英文化,電影中出現了越來越多的大眾性文化符號,人類在內心世界的探索上也更加個人化,更傾向于在個人體驗中實現對內心世界的感知與關注,由此帶動了夢境電影熱潮的興起。
關于“夢”,弗洛伊德認為,它是一種完全有效的精神現象,其實是一種愿望的滿足,它能加入到一系列可以理解的清醒狀態的精神活動中,它是由高度復雜的智力活動逐步建立的??梢?,夢在某種程度上是人類精神世界的映射,它的形成與人的經歷有關,是對現實生活中未達成愿望的彌補,是人的意識與潛意識共同作用的結果。
(一)潛意識推動的夢境構建
在《香草天空》中,導演通過夢境,將整個故事都置于虛實結合的“夢的套層”結構中。從影片開始的噩夢,到結尾夢境的覺醒,都是男主人公大衛的夢境。大衛在十一歲失去了父母,雖然繼承了父親的財富,但依然無法擺脫來自父輩人群“七個小矮人”對他生活的干預。同時,也無人可以分擔他因失去母親而承受的痛苦,這也是他在生活中不斷更換“女伴”的原因。大衛少年時期的心靈創傷從未愈合,內心的孤獨是生活的常態,電影開頭噩夢中空蕩的街道就是最好的映射,這也是電影中的第一層夢。緊接著是第二層夢境,圍繞著大衛與索菲亞、布萊恩展開,這個夢境以大衛從電影最初的噩夢中醒來為開端,以大衛在派對上與索菲亞相識,與朱莉發生車禍導致毀容為主要內容。這一層夢境中實現了從美夢到噩夢的轉換,大衛與索菲亞在滿是暖黃色落葉街道相遇的場景就是轉換的標志。此外,在第二層夢境進行時,還穿插著自稱有兩個女兒的心理醫生麥考特與大衛的交談鏡頭,這時的講述者是大衛,麥考特對大衛講述的第二層夢境中發生的事情進行釋夢,釋夢這一行為既證明了片頭噩夢醒來后第二層夢境的真實性,也開拓了“釋夢”這第三層夢境。在第二層夢境的噩夢最深處,街上醒來的大衛進入了“清醒夢境(lucid dream)”。這是LE 公司打造的完美夢境,在美夢中可以完成生命的延續,讓生活按照個人希望的方向發展。但在“清醒夢境”中,潛意識的力量很強大,會引起錯覺,這也是大衛會對朱莉與索菲亞混淆,因為幻覺誤傷她人入獄的解釋,大衛因潛意識的力量進入了完美夢境中的噩夢。可見,電影中構建的夢境既相互聯系又部分獨立,在套疊交錯中完成了故事的敘述。(二)夢境中關鍵的電影符號
藝術,原本是對自然和社會的再現。再現的原理就是藝術利用媒介以及相應的編碼,根據人的意指,進一步創造出不同形式的所指。體現在電影中就是運用視覺畫面對敘述情節進行編碼,通過對關鍵符號的設定,進行影像呈現,完成故事敘述,幫助觀眾理解影片并進行情節解碼。古羅馬的哲學家奧古斯丁曾經這樣定義過符號,他認為符號是可以使人們想到在這個東西加諸感覺的印象之外的某些東西,可見,符號可以以自身為中心,向感覺或想象等方面逐漸延伸,使人類獲得符號之外的更多東西。電影中,為了推動情節敘述,會將符號進行具象化的體現,因此,符號編碼與解碼的應用體現在《香草天空》中就是臺詞與道具的運用。1.臺詞“睜開你的眼睛”(open your eyes)這句臺詞在電影中一共出現了四次,而且每次出現對情節的調動都起到關鍵性作用。影片伊始,隨著鬧鐘“睜開你的眼睛”的女聲響起,大衛像往常一樣從床上醒來,開車出門,看到的卻是空無一人的紐約42 大道和時代廣場,只有矗立的巨大燈牌、變換的交通燈,以及高聳的摩天大樓等現代性建筑。本該最繁華的時段卻沒有人的身影,這定是不真實的。于是第二聲“睜開你的眼睛”的鬧鈴聲響起,異于第一次醒來時,大衛身邊躺著把他帶向噩夢的朱莉。當第三次出現時,大衛進入了“清醒夢境”,街頭醒來的大衛見到了心愛的索菲亞,她穿著二人初見時的大衣,背后是淺藍色的天空與橙黃色的日光,此時大衛的潛意識噩夢開啟。在結尾處,這句臺詞第四次出現,有著雙關性的意味,既是將選擇了真實的大衛從冰凍中喚醒,也是讓正在觀看的觀眾醒來,至于影片中的大衛是真正的醒來回到現實,還是進入了另一個夢境,觀眾無從所知。這句臺詞每次出現對主人公命運的發展都有轉折意義,既暗示情節轉向,也以此作為夢境電影的“解夢點”,幫助觀眾解讀影像的觀影提示。
2.道具 電影中多次出現的被命名為“香草天空”的油畫是凡·高1873年的作品《阿爾讓特依的塞納河》,在電影中這幅畫被賦予的意義已經遠超畫作本身。它是大衛母親的遺物,承載了大衛對母親,對女性的思考與觀點,這影響了他的童年,并伴隨他成長。這幅畫中有河流、叢林、天空、房子,呈現的意象溫暖明媚,是大衛內心深處的美好向往,也是母親傳遞給大衛不可替代的溫暖感覺。因此,電影中出現“香草天空”般的場景時,是整個夢境最圓滿的時刻。當大衛與索菲亞在公園金黃色落葉鋪滿的街道上相遇時,大衛在清晨的街頭被索菲亞喚醒時,索菲亞一片片摘下大衛整容手術后的面具時,以及在影片最后大衛選擇面對真實,從樓頂跳下時,畫面都是暖色調的,就如凡·高畫中的場景。
影片中導演通過技巧與符號的結合,使電影敘事更為清晰,夢境展現更為明朗,對大衛夢境的塑造更加可信,同時用電影畫面對觀眾進行了提示性引導,推進觀影者的影像解讀。
(三)現代人的欲望滿足于自我救贖
生活在都市的現代人,在追求物質財富的過程中,忽視了精神世界的重要性,久而久之,物質得到滿足但卻內心空虛,大衛就是典型的帥氣多金的現代人,衣食無憂,生活富足,他的生活看起來美好無比,引人羨慕。但真正進入他的夢境,就會發現他的內心迷茫、空洞,沒有明確的人生目標,生活中的種種行為也不過是為了彌補心靈上的缺憾,實現原始欲望的發泄。進入“清醒夢境”中,大衛逃避痛苦,擺脫了丑陋的外貌,擁有了心愛的女人,他用自己內心的欲望推動著夢境的構建,夢境使他逃離現實,實現了短暫的愉悅。但最終他的美夢還是被現實中的瑣碎擊破,面臨繼續沉浸夢境和回到現實的選擇,最后站在天臺上的大衛選擇了后者,接受痛苦,承擔責任,面對生活的歷練,實現真正意義上的成長。電影中大衛的經歷也映射出人類的成長過程,人從生到死,都在費盡心力達成自己的欲望,或是物質,或是精神,追尋的過程毋庸置疑會陷入短暫的迷茫,面臨無數次的抉擇。電影暗喻了每個人的成長都是曲折而艱難的,但人永遠無法逃避現實,甚至短暫的逃避會換來更深刻的痛苦,因此,面臨痛苦時最好方法就是學會自救,在無數次的自我救贖中使人格成熟,實現成長。電影中大衛通過對自我的救贖傳遞給觀眾力量,他以個人的選擇帶給觀眾警醒與思考,是供大眾在陷入痛苦迷茫時參考的藍本。大衛的整個夢境中,人物的設定十分考究,他們對大衛有著特殊的意義,是其行動與夢境構建形成的助推者,也是大衛潛意識的具象化表現,隱喻著大衛痛苦的來源,也暗示了大衛真正的情感與心理需求。就性別劃分,可以分為以麥考特、艾德蒙為代表的父系形象和以索菲亞、朱莉為代表的母系形象。
(一)父系形象
弗洛伊德在他的理論中提出了“俄狄浦斯情結”,即戀母情結。他認為在幼兒最初向外界尋求性對象時,是從自己的雙親開始的,而男孩的首選則是母親,男孩享受著母親的柔情與關懷,并會把從母親那里與自己爭奪關心的父親看作是自己的敵人,萌發出取代父親在母親心中的意念。但隨著年齡的增長男孩意識到這種想法是不合理的,迫于父親的強大,男孩知道自己無法與父親抗衡,所以將對父親的敵對心理轉化成學習或崇拜心理,男孩在與父親對抗的過程中逐漸成為男人,甚至某一天會超越父親。同時對母親的占有心理也會逐漸轉移到其他女性身上,也就是將“俄狄浦斯情結”進行一種轉化與過度。但是《香草天空》中的大衛在童年時期就失去了雙親,對父愛與母愛的感知是缺失的,大衛沒有從父親的陪伴中完成學習、抵抗,也沒有得到父親的認同就繼承了父親畢生創造的家產,他沒有從家中的男性長輩身上得到溫暖,也沒有體會到與父親匹敵,戰勝父親的獲得感。因此大衛始終活在小時候對父親巨大形象的感知中,就像大衛家中墻上掛的帶有父親笑容的畫像,無論是在大衛心中還是在熒幕上,巨大的男性臉龐都極具沖擊力。成年的大衛渴望有類似父輩的人帶給自己引導,因此在夢境中塑造出精神分析師麥考特這一形象。麥醫師有兩個女兒,會安靜的傾聽大衛,這完全是大衛心中期待的慈愛、友好的男性形象,不帶有權威的壓迫,像是朋友或親人。如果麥考特是溫和的父親形象,那LE 公司的技術員艾德蒙則承擔了權威的父親形象,他陪伴、推動著大衛面對即便痛苦但卻真實的人生。同時艾德蒙也是大衛夢境的管控者,在“清醒夢境”中艾德蒙多次作為旁觀者出現,他清楚大衛的心理與行動,并幫大衛鑄造美夢,結束噩夢。在艾德蒙的幫助下,大衛直面痛苦,承擔起責任,克服了恐高癥,從樓頂躍下,回到現實。艾德蒙是一個帶有權威的引路者,是男孩在成長階段應有的父輩形象。雖然麥考特與艾德蒙都是大衛夢境中的一個幻影,但他們對大衛的成長與蛻變都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二)母系形象
父權、男權乃至夫權伴隨著人類文明漫長的發展過程,在男性作為敘事主體的電影中,女性是客體的存在,女性人物的形象設定也是根據男性角色而創造的,女性是被觀看的群體,輔佐于男性,根據男性形象的塑造而決定是否被需要。但女性對男性來說真正的意義是什么,只是單向的順從嗎?《香草天空》進行了探析。食、性、愛欲是人類生的本能,其中關于性本能的觀點弗洛伊德認為并非是青春期才會出現,而是從童年早期就已經出現,并伴隨人類成長的過程。對于電影中的大衛來說,母親是他童年時的性指向對象,母親的死亡意味著性指向對象的消失,因此他沒有從母親身上完成性對象的轉變,心理的性對象體系也沒有構建完善,這是他在女性身上會產生內心矛盾的根源,頻繁地更換性對象就是對戀母情結的扭曲反映。同樣,他也無法承擔起在愛情中應盡的責任和義務,對索菲亞與朱莉始終沒有進行明確的認知,這是他在“清醒夢境”中無法分清索菲亞與朱莉,并一直無法擺脫朱莉的原因。
像朱莉與索菲亞一樣,對于男性來說,女性是具有雙重意義的,她們既是欲望的實現體,也是威脅的制造者。在新好萊塢電影中,女性類型主要分為兩類,一類是金發碧眼,性感魅惑,對男性具有性吸引了的女性,她們是男性欲望的象征。一類是黑發聰慧的氣質女性,她們帶給男性家庭的歸屬感。在《香草天空》中兩類女性形象分別對應的是朱莉與索菲亞,朱莉性感迷人,同時也極具威脅性,她把大衛代入噩夢的深淵,是大衛噩夢的參與者和制造者。索菲亞則是一個完美女性的象征,正如大衛所說,她是紐約最后一個純真的女孩。在索菲亞身上,大衛實現了對母親的情感眷戀,也可以得到來自異性的溫暖,因此,索菲亞成為大衛心中類似精神支柱一樣的女性存在。大衛對女性的認知也是他成長的一部分,男性對女性認知的完善也是其走向成熟的必經之路。
綜上,《香草天空》將故事發生背景設定為大衛的夢境,聚焦人物精神世界與潛意識的塑造,通過具象化的象征性人物對主人公的夢境進行講述與串聯。電影在敘事中展現出片中人物的成長過程,探析了男權社會中女性之于男性的意義,用較為隱晦的說教帶給觀眾以人生的啟發。在結構上毫無邏輯的片段式拼接,調動了觀眾的參與感,使觀影任務由被動變為主動,營造出全新的視覺體驗,也使影片兼具藝術性與思考價值。
①戴錦華:《電影批評》,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16頁。
②〔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夢的解析》,青閏譯,中國城市出版社2011年版,第25頁。
③趙一凡、張中載、李德恩:《西方文論關鍵詞》,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第13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