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州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安徽池州 247000)
《水泥花園》(The Cement Garden)是英國作家伊恩·麥克尤恩創作于1975年的一部中篇小說,這部小說作為伊恩·麥克尤恩早期創作的經典杰作之一,充分體現了“恐怖伊恩”直面人性陰暗面的創作特色。麥克尤恩一向熱衷于在小說中探索人類恐怖墮落的生存狀態,《水泥花園》指涉的正是一種倫理缺失、荒誕扭曲的生存困境。敘事倫理學認為,敘事活動與倫理價值之間存在著“長期的內在糾纏與相互生成的關系”,事實上,倫理主題也是文學創作的重要母題之一,文學創作特別是小說創作只要涉及人的生存問題,總是無法繞開倫理問題。本文將主要從敘事倫理學的視角來闡釋作家在主題選擇、敘事形式層面所蘊含的倫理價值取向。
敘事修辭學關注敘事文本中作者、敘述者以及讀者之間的互動關系,并認為文本中虛構的人物敘述會對這種關系施加一定的情感、價值和倫理影響。關于人物敘述,不同的敘事視角以及不同的敘事者身份都隱含著作家的倫理價值觀。按照韋恩·布斯在《小說修辭學》中的論述,判斷一部小說的敘述是否可靠,主要以“由各種因素組成的隱含作者的規范”來作為衡量標準,當敘事者的敘述與隱含作者的規范不一致時,那么敘述者就是不可靠的。《水泥花園》通過對敘事者身份和敘事視角的精心安排,主要采用了不可靠敘述的敘事策略。
小說實際上就是講述的藝術,一種故事有多種多樣的敘述方法,不同的敘述技巧將會帶來完全不同的審美效果和倫理效應。內聚焦其實就是人物視點敘事,《水泥花園》中的杰克既是小說的重要人物之一,同時也承擔了敘事者的功能。讀者所獲知的全部信息皆出自杰克之口,那么一切敘述必然都限制在杰克這個作為焦點人物的敘述者的視野范圍之內。讀者在閱讀時如果不能夠跳脫出敘事者的視角和意圖,則會很容易被作為人物的敘事者杰克的價值觀念和感知方式所左右。簡而言之,內聚焦敘述者對事件的陳述更富有主觀色彩,從而使敘事的可靠性受到削弱。第一人稱內聚焦敘事是作家有意為之的修辭手段,通過杰克的內視角來敘述他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想,來呈現他所體驗的世界,有利于讀者深入人物的內心深處,從而更直觀真切地感知作為人物的敘事者的內心情思以及人物形象。
在小說創作過程中,作家首先要做的便是確定敘事者。敘事者在文本中主要承擔報道、解釋和評價功能,《水泥花園》的敘事者是14歲的少年杰克,未成年身份使得他的敘述充滿不可靠性。布斯的學生,美國敘事理論家詹姆斯·費倫將不可靠敘述進行了六個不同類型的劃分:“錯誤闡釋和不充分闡釋,錯誤評價和不充分評價,錯誤報道和不充分報道”。《水泥花園》開篇,敘事者杰克便聲稱父親的死是一件小事:“我之所以提到他死這點小事兒,不過是想說說我跟老姐老妹是怎么弄到這么一大堆水泥的”。對于父親的死,杰克并沒有像平常孩子那樣流露出悲傷和驚恐的情緒,言辭中表示此事同自己“肉體成熟的標志性事件”相比不足一提,對父親之死他給出的價值判斷是異于常人的,這便使得讀者在開始閱讀時便引起了足夠的警覺,認識必須要采取審慎的態度來對待這個未成年敘事者的講述。
杰克作為敘事者的不可靠性主要在于他的個性、心理與行為等都呈現出典型的青春期特征,青春期是“個體生理和心理發生急劇變化發展的關鍵時期,是從幼稚走向成熟、從家庭步入社會的重要轉型期。青春期生理上的成熟使青少年在心理上產生成人感,希望獲得成年人的某些權力,找到新的行為標準并渴望變換社會角色”。杰克的敘述便體現了這種權力意識的覺醒和昂揚,這使得他在潛意識里對壓制、約束自己的父親非常不滿和反感,杰克對父親微妙的情感使得他無法客觀看待父親,因此常常用嘲弄與調侃的語氣來談論父親,言談間缺失父子間應有的溫情。杰克的這種自以為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個性其實是符合青春期少年的心理特征的。
綜上所述,在不可靠敘述中,真實讀者同隱含作者以及作者的讀者立場是一致的,唯一偏離常軌的是敘事者。這使得讀者在閱讀時能夠貼近作為人物的敘事者的心靈,但與此同時又必須要對敘事者的敘述和報道進行判斷和甄別,以便了解人物的真實倫理處境。讀者在閱讀過程中除了要理解敘事者話語以外,還需要常常跳脫出來與隱含作者進行對話,以便進一步判斷并推導事情的真相,進而觸及作品的思想內核,從而領悟作者的真實倫理意圖。
《水泥花園》的故事場景主要被設置在一個普通卻又特殊的家庭里面。客觀的倫理環境是評價、闡釋人物倫理行為和倫理抉擇的重要依據,要想了解孩子們為何會觸犯到倫理禁忌,則需要深入分析他們所身處的客觀環境以及家庭倫理環境。
麥克尤恩在《水泥花園》中頗有意味地塑造了一個特殊的家庭。從外部環境來看,房子的位置較為孤立荒僻,“我們的房子原本立在一條滿是房子的街上,可如今它就孤零零地立在一片空地上,蕁麻圍著皺癟的罐頭盒躥出頭來”,在空間上,由于現代工業文明的急速擴張,房子所在的街區淪為廢墟,孩子們不得不在這片荒蕪之地寂寞成長;而這座孤零零的房子本身也仿佛成為一座孤魂野鬼般的存在,它獨自矗立在這個無人街區,遠遠看過去像是一個城堡,也像是一張人的臉,看起來不僅保守并且與世隔絕。
除了空間上地理位置的隔絕和封閉以外,《水泥花園》中的家庭成員們同外界也基本上沒有任何正常的社會交往,他們幾乎失去了同外界交往的愿望和能力。“沒人到我們家串門。不論是我母親還是生前的父親在家庭之外都沒什么真正的朋友。”,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師,孩子在進入學校接受教育前都要從家庭習得為人處世的基本社會交往能力,但是在這個家庭里,保守的父母既無親戚也無朋友。潛在的家庭痼疾使得家庭成員們在自我封閉中漸漸變得保守孤僻,他們對外界人事充滿戒心甚至是敵意,他們的活動場所也被限制在家庭里,這就使得整個家庭無法與外界建立正常的社會倫理關系,孩子們也無法從父母那里習得并建立正確的倫理規范。
家庭倫理關系主要是由夫妻關系、親子關系構成,其中夫妻關系是家庭倫理關系的基礎和前提,親子關系則是夫妻關系的衍生。在一個家庭里,一旦夫妻關系出現問題,則會對親子關系產生不可逆的影響。
《水泥花園》中扭曲異化的家庭倫理主要表現在日常家庭倫理關系中。首先,夫妻關系不睦導致家庭氛圍較為緊張、壓抑。父親曾經是個軍人,為人處世的風格也沿襲了軍人的做派,他奉行規則、熱愛整潔有序,希望孩子們能夠服從自己的權威整齊劃一地生活。未完成的“水泥花園”便是他維護自己規則世界的一次努力,他試圖隔絕雜亂和喧鬧,將自己鎖閉在人為制造的安全整潔的秩序世界里。在家庭中,父親同樣也具備了軍人的威嚴,他是家庭秩序和權威的象征,掌管了家庭全部的話語權;母親雖是家庭溫情的代表,但她的聲音卻淹沒在家庭里:“當晚我父母就針對那些水泥吵開了。我母親原本是個不太言語的主兒,這次卻暴怒,她想讓父親把這些玩意兒原樣送回。我們當時剛吃過晚飯,我母親說話的當口,我父親卻在用鉛筆刀把他煙鍋里的煙灰直接刮到他差不多根本沒動過的晚飯上,他知道怎么利用煙斗來對付她”。父親去世以后,杰克甚至認為“父親的死正好稱了母親的意”。
刻板封閉的家庭環境、失衡的夫妻關系催生的是不良的親子關系。非領導一方的母親對父親充滿責備、怨恨以及不合作態度,對孩子們則表現出特別的溺愛:“我八歲那年,有天早上假裝病得厲害,從學校回了家,我母親就對我寵個沒完”,也因為如此,兩個兒子都在不同程度上存在戀母情結,小兒子湯姆更是成天黏在母親身旁。戀母情結也就是所謂的俄狄浦斯情結,他們對母親充滿親近和依戀,對同性的父親則充滿潛在的嫉妒和仇恨。父親的死有強烈的象征意味,可以說是麥克尤恩刻意設置的“弒父”情節。“弒父”的隱喻,其實影射的是兒子對父權的反感,也體現了逐漸成熟的兒子渴望掙脫束縛和壓制的潛在愿望。
家庭環境的封閉隔絕以及扭曲異化的家庭倫理關系使得孩子們既無法從家庭外部習得為世俗社會所認同的倫理價值觀念,也無法從家庭內部得到父母的耐心教育和引導。面對突如其來的生活變故,未經社會化的孩子們缺失應對的能力和辦法,最終在崩塌瓦解的秩序中遭遇前所未有的倫理危機。
《水泥花園》中的父親因心臟病突發身亡,緊接著母親的生命也因身患絕癥而逐漸枯萎,父母的相繼離世使得不諳世事的孩子們被命運裹挾,被迫陷入極端倫理情境。特殊的倫理境遇使得個體在頃刻間偏離正常的生活軌道,個體以往的身份認同、價值觀念以及生存意義都面臨著巨大沖擊;由極端情境帶來的多重沖突和重大危機迫使潛藏在冰山下的真實人性暴露出水面,有鑒于此,極端情境可以說是作家叩問人性、反思人性、探究人性的重要利器。
《水泥花園》的原生家庭充滿重重束縛和制約,孩子們的權力意識隨著青春期蓬勃發展的自我意識一并生發與昂揚,他們向往自由,渴望沖破來自家庭的限制,內心深處暗暗期待打破由父親一手建立的家庭秩序。也因如此,孩子們對于父親的死似乎沒有過多的哀慟,而母親因纏綿病榻及至去世之時,15歲的杰克雖然情緒復雜,內心深處卻潛藏著“一種冒險和自由的感覺”。根據杰克的講述,這種感覺主要源自其幼時一次關于“自由”的深刻記憶。大約距母親去世五年之前,杰克的父母去參加他們最后一位親戚的葬禮,在那個特殊的父母“缺席”的日子,孩子們在家里任意嬉戲玩鬧,進行了一場瘋狂、野蠻的枕頭大戰。
在父母的暫時離場中,孩子們感受到伴隨自由而來的肆意狂歡。但事實卻是,父母在世,孩子們尚處于倫常之軌道,所言所行皆有父母的指引。杰克記憶中的這次自由體驗仍需遵循生活的應然秩序,一切都生發在由父母規定好的邊界之中。這也是作家作為倫理主體意圖探究的生存命題,即個體生命自由的邊界問題。當個體落入一個完全自由、不受任何外界干擾和束縛的生存境地時,他們最終會走向何方。
在小說里,母親的離世正趕上假期來臨,這在客觀上阻斷了孩子們與外界的交往,空間上更加封閉與隔絕;而在日復一日的無目的時光里,時間也喪失了意義。喪失了時空感意味著孩子們同時也失去了生存的坐標軸,這類似于小說中提及的科幻小說中亨特船長的處境:飛船在宇宙中失重飄蕩,飛船里所有的事物由于失去地球引力的作用都無法保持在自己的位置上;在失序中亨特船長努力保持整潔和干凈,恰恰是其為了盡可能地去重建秩序。父母的相繼離世,使得懵懂無知的孩子們逐漸失去生活的重心和方向。在地窖里埋葬了母親以后,孩子們的生活變得混亂不堪,廚房里垃圾成堆、蒼蠅聚集,遍地都是食物的殘渣和污漬。但對孩子們來說最危險的卻是“在失范的環境中所建構的扭曲、倒錯的倫理秩序”。在小說結尾,為了抵御外人德里克的入侵以及維護家庭內部的完整,杰克和朱莉對于倫理身份的認知發生轉變,最終在倫理倒錯中扮演起了家庭中的父和母的角色。最小的孩子湯姆由于曾遭受校園暴力開始渴望做個女孩,出現了性別認同危機,除此以外,他還呈現出成長倒退現象,將長姐朱莉視為代理母親,并試圖當回奶娃娃。由此可見,當自由失去規定的邊界時必然會走向它的反面,極端的自由其實預示著徹底的不自由,必定會伴生既有秩序的崩潰和瓦解,從而引發倫理悲劇。
從某種意義來看,“水泥花園”其實是麥克尤恩刻意創造的倫理荒島——一座試驗人性可能性的試驗田,而孩子們則是被放逐在這座孤島上的試驗品。未被社會化的孩子們成為荒島的主人,沒有人能夠約束他們,也沒有人可以給予他們成長的指引,他們的人生失去確切的坐標和方向,他們進退失據、惶惑無依,他們所犯下的不倫之罪雖令人感到驚駭,但細想之下卻也情有可原。《水泥花園》用最簡單的人物關系以及故事結構探討了有關人類生存境遇的深刻命題,呈現出了較為復雜豐富的倫理意蘊以及精神面相。《水泥花園》對青少年成長可能遭遇的倫理困境進行了深刻的剖析和獨特的反思,揭示了在青少年成長過程中維護正常社會秩序以及及時給予正確的倫理指引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