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忙（外一篇）

向立成

他和他是雙胞胎兄弟，就因為他早出生了一分鐘，他成了哥哥，他成了弟弟。

他們從小學到高中都在一個班。兩兄弟的學業成績都不怎么好，都沒有考上大學。

他們的父親是個包工頭，技術好，人緣好，功夫做不贏。雖然辛苦點，卻賺了錢，發了財，生活過得很殷實。

父親不愿意讓他們子承父業。父親認為自己干的這個工作風里來、雨里去，一身水、一身泥。父親不愿意他們像自己這樣。更何況，泥水匠多得是，又有幾個能做包工頭？

但是，父親認為他們一定要學門手藝，要有一技之長。因為身懷一技之長，不愁隔夜之糧。

于是，在他們高中畢業之后，父親要他們兩兄弟去學點技術。

他們進了縣城的手機維修培訓中心。

經過半年的培訓，兩兄弟都結業了。看到他們信心滿滿的樣子，父親把他們叫到跟前。

父親給他們每人一張銀行卡，說：“銀行卡里有30萬元，密碼都是6個8。你們成人了，今后的路得你們自己走了。”

他們接過銀行卡，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腦子里一片茫然。

入冬了，一連幾天，天空都飄著毛毛細雨，仿佛從此沒有個盡頭。兩兄弟背著行囊，離開了家，坐上了開往省城的客車。

一下車，他們漫無目的地走在人流中，好像是漂泊在大海上的船只。看著這風、這雨、這人流，他們茫然，不知所措。

轉悠了幾天，他們在一家手機市場停了下來。他們幾乎問遍了所有的門店，卻沒有一家需要增加人手的。他們找不到工作。

哥哥已經在腦子里想了好久，他想開家手機維修店。他摸了摸口袋里父親給的銀行卡，覺得本金夠了。這幾天，他已經做了詳細的了解。

當哥哥把這個想法告訴弟弟時，弟弟說：“那好啊，我幫你打工。”

于是，租門面、搞裝修、采購零部件，兩兄弟忙得不可開交。晚上，兩兄弟就睡在店里。

店子開張兩個多月了，生意卻不盡如人意。依目前的生意，店里一個人足夠了。弟弟只好白天另外去找工作，晚上回到店里住。

那天晚上，市場保安來到店里，說不準外來人員住在市場里。弟弟無奈地提著行囊，走出了店子。

弟弟第一次感覺到無家可歸的悲寂。他像個無頭蒼蠅一樣亂走。他的手緊緊地摸著口袋里的銀行卡，生怕一松手，銀行卡就飛走了。

他轉悠到一個樓盤前，停下了腳步。樓盤廣告映入眼簾：2000元/㎡。他盤算著銀行卡里的錢，買一套100㎡的房子還有多。100㎡的房子足夠讓他和哥哥住了。這樣，哥哥就不用天天住在店子里，自己也不會在街上流浪了。這樣想著，他的心里突然變得明朗起來，他不再覺得悲寂，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

第二天一大早，他便來到了這里。售樓小姐盡管露出了些許驚疑，但還是非常熱情地接待了他。

他簽了購房合同，一次性從銀行卡轉賬，交清了房款。

他摸著口袋里的銀行卡，心想：一下就用去了20萬元，只剩下10萬元了。但他又覺得他比哥哥要好，哥哥開店把30萬元用光了。

他想著要去找個事情做。他突然想起了手機市場那個保安，心想，自己也可以去做保安。他覺得那些事他都能做。

他去應聘了。

他在手機市場做保安。

他們兩兄弟又在一起了。哥哥開店維修手機，弟弟在市場里做保安。

弟弟買的房子交房了。父親帶來幾個師傅，很快把房子裝修好了。弟弟沒有要父親出錢，他用了銀行卡里的錢。然而他銀行卡里的錢還沒有用完。

以后的日子，他們白天在手機市場上班，晚上回到弟弟買的房子里休息。

時間過得很快，一轉眼十年過去了。

弟弟談了個女朋友，商量著要結婚了。

哥哥這些年忙忙碌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賺了點錢又投在了店里，壓根兒沒攢下一分錢，根本不敢想買房子的事。更何況，這些年的房價一路飆升，弟弟當年花20萬元買的房子，如今早超過100萬元。眼下弟弟要結婚了，盡管弟弟一再說要他繼續住在這里，且自己只是單身一人，連個戀愛都沒談，可哥哥心里還是覺得不方便。他犯難了。

哥哥接到通知，市場整體拆遷，所有的經營戶都要搬到新市場去。他又面臨店面裝修，置辦新貨柜、新貨架。可是，他實在拿不出錢來。

他突然感到非常懊惱，心里亂如一團麻。想起這些年的忙忙碌碌，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瞎忙什么。

鎮長同學

他把設計方案發給鎮長同學已經一個星期了。可是，鎮長同學一個字也沒回。

其實，他與鎮長同學已經二十年沒有聯系了。那年高考之后，他沒有考上大學，便坐上了南下的火車，來到了廣州這座城市打工。從此，再沒有與同學聯系過。

他進了一家旅游規劃設計公司。起初，他只是個業務員，每天提著一個黑色皮包，全國各地到處跑，搞推銷、拉業務。

或許是因為耳濡目染，漸漸地，他喜歡上了旅游規劃設計。于是，他買回大量的書籍自學起來。并且，他悄悄去了北京，報名參加了培訓。他交的結業作業獲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績，得到了教師的充分肯定。他興奮不已。

一天，他把自己做的一份旅游規劃設計方案交給公司，公司老板大吃一驚：“你做的？”

“是的。”他回道。

公司老板是個資深旅游規劃設計師，他完全被這個方案征服了，根本不敢相信這份有創意、有前瞻性、有建設性的方案出自一個業務員之手。

于是，老板對他說：“公司正在與某縣就全域旅游規劃設計方案談合作，你去深入考察一下，之后做個方案吧，我覺得你行。”

一陣微風吹來，他覺得很愜意。他滿懷信心地來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進行實地考察。考察期間，他捕捉到一個又一個靈感，他的規劃設計方案行云流水般地做了出來。

“好。”當他把方案交給公司老板時，老板興奮地說。

可是，他的方案并沒有得到對方單位的認可。公司老板發現了其中的玄機，于是，老板對方案進行了包裝。其實方案沒有修改一個字，只是在方案主創人員的姓名前面，加上了一大堆頭銜。

方案很快得到了對方單位的充分肯定。合作協議很快就簽了下來。

以后的日子，他不再做業務員，不再跑業務。他專做旅游規劃設計。

他做的方案得到了公司和客戶的認可。他非常有成就感，但心里卻隱隱有些說不出的苦楚。但是，他一旦進入工作狀態，這些苦楚便煙消云散了。他在創作中獲得了別人無法體會到的快樂。

他想起了自己的家鄉，他太熟悉那個地方了，他了解那里的一草一木。他認為自己的家鄉發展全域旅游具有得天獨厚的條件。尤其是得知他的高中同學已是家鄉的鎮長時，他興奮不已。

他投入了滿腔熱忱。經過兩個多月的努力，終于，一份完整的、具有可操作性的方案完成了。這份精心打造的規劃設計方案，凝結了他的情和愛，寄托了他的情感和希望。

他激動地給鎮長同學寫了一封信，連同他的規劃方案一并發給了鎮長同學。

可是，他經過了一個星期的漫長等待，鎮長同學連個信息都沒回。

他知道，他在同學們心目中是個失敗者。高考落榜后，一直在外打工。他的同學當中，有的當了副教授，有的當了公務員，有的當了老板發了財。幾次同學聚會都沒有人通知他，他是個被遺忘了的人。

幾經周折，他找到了鎮長同學的電話號碼。他鼓起勇氣向鎮長同學表達了自己想為家鄉做點兒事情的意愿。

此刻，他不打算再等鎮長同學回信，也不打算給鎮長同學再打電話，他決定回去一趟，去見一見這位昔日的老同學。

他坐上了回鄉的列車。

一踏上這片久違的土地，他的心情特別激動，這里有他童年的記憶，有他青春的夢想。盡管自己并不成功，但他理想的翅膀是從這里插上的，至今還在堅定地往前走。

鎮長同學特別忙。他在辦公室外面等了好一陣。終于等到鎮長同學的辦公室空了下來，他這才走了進去。

鎮長同學說：“不好意思，我忘了回你消息了。鎮長同學又說：“那份方案我看了，寫得很不錯。”

鎮長同學突然問：“方案是你寫的？”

他一怔，看著鎮長同學滿臉疑惑的表情，不知說什么好。

鎮長同學倒是客氣，留他在食堂吃午飯，他便跟著鎮長同學來到了食堂。

鎮長同學低聲對他說：“不要對人說我們是同學。”

他心里又一怔，不知道鎮長同學說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他說不清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他食之無味地吃著中飯，覺得這二十年的變化太大了，他仿佛不認識眼前這個老同學了。

他幾次想跟鎮長同學談談自己的規劃設計方案，但都被鎮長同學打斷了。他感覺到，鎮長同學壓根兒不想聽。

他失望地回到了公司，無奈地把方案交給了老板。

公司老板照例要在他的名字前面加上那一堆頭銜，被他制止了。

公司老板做了個變通，把主創人員改成了公司老板的名字，并羅列了一大堆頭銜。

規劃設計方案迅速得到了鎮長同學的認可。

那天，雙方簽訂合作協議時，他沒有回去，他在遙遠的廣州，祝福家鄉能插上旅游的翅膀，展翅高飛。

雙方合作非常成功，全域旅游在全鎮得到了推廣，看到這些年鎮里發生的巨大變化，他心里感到特別欣慰，畢竟這里面凝結了自己的心血。

后來有一天，他回鄉時碰到了鎮長同學，鎮長同學見到他便說：“你們老板真是了不得，他做的方案真是不得了。”

他無語，只苦笑了一下，卻不知自己是笑還是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