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瀟 周立剛

作為北方草原上強大的游牧民族政權,也是與漢王朝有著密切關系的鄰居,匈奴的文化遺存尤其都城遺址位置一直為中蒙兩國考古學者所關注。《史記·匈奴列傳》記載:“歲正月,諸長小會單于庭,祠。五月,大會蘢城,祭其先、天地、鬼神。”一般認為,“蘢城”即匈奴之都城,在不同文獻中也寫為“龍城”或“龍庭”,后來多用“龍城”一詞。長期以來,由于缺乏相關考古材料,關于龍城的研究都只能停留在依據文獻作出的各種推測上。近些年來,蒙古國境內一系列匈奴時期城址考古發現使得龍城再次受到廣泛關注,同時也引發不少爭論。
和日門塔拉城址
第一個被考古學家判斷為龍城的是位于蒙古國后杭愛省烏貴諾爾蘇木的和日門塔拉城址(Хэрмэн тал),即俗稱的“三連城”。該城址于20世紀50年代被發現,隨后蒙古國、蘇聯、美國等多國學者先后在此開展調查并實施部分發掘,但是未能弄清遺址的確切年代和屬性。2014—2018年,由內蒙古自治區文物考古研究所、內蒙古博物院和蒙古國游牧文化研究國際學院等機構組成的中蒙聯合考古隊,對該遺址進行了系統調查和大規模科學發掘,在遺址年代和性質等問題上取得重要收獲。
根據中蒙聯合考古隊2020年最新發表的資料,該遺址包括東西相鄰、結構相同的三座長方形城址,自西向東三座城址均由城墻、環壕、角臺、門址及城內土臺遺跡等組成。各城內土臺分布呈現相同規律,即居中有1座較大型土臺,中心南側分布1座小型土臺,西南側分布3座規模小型土臺。最西側城址邊長380—466米,中間城址邊長408—441米,東側城址邊長252—323米。
此次聯合發掘通過陶器特征比對、城址形制分析及科學測年等多種方法,確認和日門塔拉城址的年代為匈奴時期。規劃、布局、建筑形制和規模等特征表明,該城址具有特殊地位和等級,反映出濃厚的宗教禮儀氛圍。中蒙聯合考古隊初步推測該城址可能為文獻記載的龍城遺址。三座城址東西相連,可能分別代表了祖先、天地和鬼神的祠社;也可能與匈奴左右翼制度有關,即三座城址分別為單于和左右部賢王之祭祀場地。
哈日干杜爾沃勒金城址
2020年7月,烏蘭巴托大學學者Iderkhangai博士在媒體上發布了哈日干杜爾沃勒金城址(Харганын Д рвлжин)的初步考古成果,認為該城址就是文獻中記載的匈奴龍城。此消息引起廣泛關注,這一成果也被評選為蒙古國2020年度重要考古新發現。
城址位于后杭愛省額勒濟特蘇木額爾渾河與塔米爾河交匯處向北約27公里額爾渾河西岸。Iderkhangai等學者于2017年在衛星照片上發現此遺址,隨后開展調查和測繪工作。2019年發現一塊帶有“單于”字樣的瓦當碎片,2020年4月發現兩塊“天子單于”字樣的瓦當碎片,隨后開始實施考古發掘。

根據2020年底在蒙古國考古年會上正式發表的成果,該城址有內外雙重夯土墻,但是外城似并未全部包圍內城,而是只圍住北部和西北部。內城長方形,長265米,寬200米,墻體厚度13—16米;外墻北墻長553米,墻體寬12—15米。內墻中部有高起的土臺,可能是宮殿建筑遺跡,建筑的四周有通向內城四門的道路。內城的西南角有一水池,長寬分別為94.5米、65米,深2米。水池的西側揭露出一段長6.35米、寬0.65米的輸水管道遺跡,東西向通往水池方向。管道的底部用較大的板瓦做底,兩側分別豎立平板石塊為壁,頂上再蓋平板石塊,可能是水池進水或者排水所用。
此次發現了大量筒瓦、板瓦等建筑遺存,包括多塊帶有“天子單于”字樣的瓦當,保存完整的瓦當文字內容為篆體漢字“天子單于與天毋極千萬歲”,后面還連接有繩紋筒瓦。據《漢書·匈奴傳》記載,匈奴稱單于為“撐犁孤涂單于”, 匈奴語言中“天”為“撐犁”,“子”為“孤涂”,即“天子單于”之意。此處發現的瓦當文字,是考古材料中首次發現“天子單于”字樣,Iderkhangai博士等人據此認為這就是匈奴單于的都城,即龍城。各媒體也都以龍城為名來報道這一考古發現。
關于該城址的平面結構,發掘者認為應該是內外雙重城墻的“回”字形結構,外城的東西墻南段及南墻可能是被晚期耕種活動破壞,因此在平面圖上進行了復原。但如果東西墻確實如平面圖顯示的那樣在中部分別向內彎折與內墻連接,可能內外墻真實格局并非推測的“回”字形。
此前中蒙聯合考古隊發掘的和日門塔拉城址就位于此城南部不遠處,同屬于額爾渾河與塔米爾河交匯區域。
瓜杜沃城址
瓜杜沃城址(Гуа Дов)位于蒙古國中央省巴彥吉日嘎拉蘇木克魯倫河西岸。該城址于20世紀20年代被發現,1952年蒙古國學者開始對其進行發掘和研究。2013—2016年,蒙古和韓國聯合考古隊在此進行大規模發掘,考古報告已經出版。
發掘結果表明,該城址四周沒有夯土圍墻,可能是用木柱建成的柵欄式圍墻,長200米,寬180米,上有瓦頂。圍墻內中部有30米×40米規格的大型建筑遺跡,東南角有一水池;墻外還有其他建筑遺跡。出土的瓦當與漢朝瓦當十分相似,因此可以確認屬于匈奴時期。學者根據建筑的結構和布局特征認為此處并非一般的祭祀遺跡,可能是匈奴單于夏天居住的宮殿,也有學者認為其具有都城的性質,暗示可能與龍城有關。
呼熱特杜沃城址
2019年,蒙古和韓國聯合考古隊在烏蘭巴托巴嘎諾爾區的呼熱特杜沃城址(Хрээт Дов)開展考古發掘工作。該城址與上述瓜杜沃城址一樣,位于克魯倫河岸邊,屬于克魯倫河沿岸5個匈奴時代城址之一。
呼熱特杜沃城址與瓜杜沃城址雖然地理位置接近,但是特征明顯不同。該城址外圍有420米×420米規格的方形土墻,墻內外已經發現多處建筑遺跡和遺物,包括大量繩紋板瓦、筒瓦和瓦當等。此外,該城址附近還發現了匈奴時期的冶鐵和燒陶遺跡有關線索,更加證實了其重要地位。
因發掘工作剛開始實施,所獲詳細信息有限,目前尚沒有學者直接表示呼熱特杜沃城址就是匈奴都城,但都暗示其可能是非常重要的城址,具有特殊地位。
小結
目前為止,亞歐大陸上發現的與匈奴有關的城址共計20余座,其中有16座位于蒙古國境內。由于草原上植被較矮,城址在后期遭受的破壞較少,因此大部分在地表都保留一定痕跡,衛星照片上能觀察到線索。中蒙學者都認為匈奴的龍城遺址應當是位于額爾渾—塔米爾河流域一帶。近年來的考古證據也表明,匈奴時期的墓葬在這一區域分布最密集,數量最多,尤其高勒毛都1號和2號兩個規模最大的匈奴貴族墓地也都距此不遠,進一步反映了這一區域在匈奴時期的重要性。
直接與龍城聯系起來的兩處城址—和日門塔拉城址與哈日干杜爾沃勒金城址,都位于這一重要區域內,但兩者的特點明顯不同。和日門塔拉城址的規模較大,在目前所有已發現的匈奴城址中屬于規模最大者,其布局與一般的城址有明顯區別,并且具有明顯的禮制或者祭祀色彩。哈日干杜爾沃勒金城址目前唯一比較明顯的特征就是“天子單于”瓦當,與同時期城址相比,無論是規模還是形制上都不具備特殊性。
哈日干杜爾沃勒金城址西南部的水池在同時期城址中比較少見。有學者認為其與蒙元時期哈拉和林城內的水池有相似之處,可能反映了一種前后延續的都城制度,從側面證實其都城的性質。實際上宮殿附近修水池的特征在中原商周以來的都城中都有發現,而且前面介紹的瓜杜沃城址內宮殿的南部也有水池遺跡,因此這一水池特征也不能反映其特殊性。
帶“單于”字號的瓦當并非首次發現,內蒙古博物院藏有“天降單于”和“單于和親”的瓦當。但是這類瓦當在蒙古高原屬首次發現,并且“天子單于”也屬首次發現。瓦當文字的完整內容“天子單于與天毋極千萬歲”,與漢朝宮殿文字瓦當上的常見題材“與天毋極”“千秋萬歲”等幾乎完全一致。只是文字的書寫方式和布局特征,以及瓦當的造型特征與漢朝瓦當有著明顯區別,與同時期其他城址如瓜杜沃、呼熱特杜沃等所見瓦當也有明顯區別。雖然文字的內容有“天子單于”,但整體造型和風格略顯簡陋和草率,似乎與單于都城的級別并不匹配。
哈日干杜爾沃勒金城址的正式發掘工作于2020年才開始,目前所揭露的信息十分有限,尚未完全弄清城址的詳細布局和建筑結構等問題。除了具有漢朝特征的建筑遺物,包括文字瓦當等,能夠反映其屬于匈奴時期之外,并無更多確切年代證據。雖然很多人已經直接以“龍城”來稱呼這一遺址,但從目前的信息看,包括中國和蒙古國學者在內的大部分學者都認為判定其為都城的證據不夠充分。如果它確實與匈奴單于有關,更可能是一處行宮,而不是都城。
受漢匈之間戰事及游牧生活方式影響,匈奴在不同時期的都城可能并非固定一處,單于在不同季節應當有不同居所或者行宮(比如有學者認為瓜杜沃城址可能是夏宮所在地),在探尋龍城的過程中首先要將都城和行宮兩個概念區別開來。根據文獻記載,匈奴各部首領五月大會于龍城,不僅商議事務,還有大規模祭祀活動。這就要求作為都城的龍城必須具備相當的規模和一定的附屬設施,才能滿足舉辦這些大型活動的需求。因此在尋找和研究匈奴都城的過程中,也不能僅局限于城址本身,還要著眼于周邊,需要更多的附屬證據來證實其功能的特殊性。從這個角度考慮,無論是已經被稱為“龍城”的哈日干杜爾沃勒金,還是被暗示可能是龍城的瓜杜沃,都不具備能夠舉辦大型活動的都城特征。
此外,龍城為中國民眾所熟知,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唐代詩人王昌齡《出塞》一詩中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叫胡馬度陰山”。但是,學者一般都認為此處的龍城與匈奴龍城并無直接關系,可能是泛指邊塞。
(作者任瀟為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助理館員;周立剛為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