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閑

文/胡容爾

人在東莞厚街家中，閑著。

當初因喜愛這里草木長青葳蕤，買了一套三居房。

房屋大多時間空閑，偶爾小住，也是先生來打理一下。萬物有靈。我不知，它是否恨我這個女主人冷落了它。不是我不理它，是我還沒到能停下的時候。我被眼前諸多事情綁架著、使用著，分身乏術。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路上永遠有人在行走。似乎沒有多少人懷疑過行走的意義，就像懸在半空的蜘蛛一樣，不知疲倦地吐絲織網，首先困住的卻是自己。它走來走去，總是走不出自己織的網。我不想做這樣的蜘蛛，于是，下決心從舊有的秩序中解放出來。喝點閑茶，干點閑事，讀點閑書。做回逍遙的我自個兒，這是我喜歡的生活狀態。

尋找生活的空隙，安放一顆閑心，是需要一些勇氣的。

抽身，猶如剝離，把新鮮的蓮子從碧綠的蓮蓬原有的位置中，一點點地抽離、轉移出來，會有些猶豫和恍惚，甚至有些藕斷絲連的心痛。但，若非如此，又怎能品嘗到蓮實的滋味呢？

我想，與蓮子的清甜多汁相似，這是閑味。

閑味里，隱藏著一個秘境。

“七碗受至味，一壺得真趣。空持百千偈，不如吃茶去。”趙樸初用五字禪言，開示一條通往閑逸之境的道路。在那個秘境里，陽光朗照，山泉清澈，萬物透亮。身在其中拈花微笑的人，有一顆恬淡之心，一顆懂得享受人生真趣的閑心。

人，有時就需要這么一種悠閑自得的隨意吧。這點閑，就好比花有蝶，山有泉，石有苔，水有藻，木有藤。像潤色，讓尋常的日子有了溫情和顏色，不至于那么生硬和板結。

悠閑，看似是時間的多余和空閑，實際是心境的清閑和富裕。好比閑庭信步，以閑養心。

梁實秋說：“人在有閑的時候，才最像是一個人。”是的，打開自己，做最想做的事情，像一朵花，釋放生命的芳香。

在嶺南的鳥鳴蟲鳴聲中醒來。打開門，穿著睡衣拖鞋去院里看我的花草，它們一如既往寬容地接納了我。九里香的幽香浸人，淡金的細碎的花瓣一邊開，一邊落。還有鳳尾竹、發財樹、榕樹、鐵樹、茉莉……高處的，低處的，都那么綠那么好，孔雀開屏一樣，就為等我來似的。塵世的歡喜和滿足，在這些細小的枝節里蔓延。它們如同家人，我看著摸著，忍不住微笑。然后，給它們澆水，一遍又一遍。

回屋坐下。喝熬好的米粥，一勺一勺，慢悠悠的，不急，不急。有點閑的慢時光，不慌不忙，才是生活本該有的原汁原味。

“幾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在蘇東坡的人生哲學里，閑居，具有雅致的美感，妙趣橫生。

有一年，去麗江古鎮，住在一家古舊的客棧。一眼相中它，是因投緣，有種閑逸安寧的氣質打動了我。客棧的門前，青石板的街道上，掛著一塊脫了漆的暗紅色木質招牌，上面有一行描金字：“有點閑，有點錢，有點愛好——麗江生活。”地上支起的一塊原木色黑板上，用粉筆寫著：“走走停停，這里有你想要的那份閑適。”細腳伶仃的字跡，在光照中古色古香，漾著素樸的氣息，又生動，又慵懶，一下子就俘獲了我。人和物，閑味相投，輕易地認領彼此。仿佛他鄉遇故知。

拾得一閑心做主，今天做個自在人。

拾閑，就是愛自己，尊重自己。如此，我們便可以更好地前行。

前人中，尤喜王維和李漁。王維說：“我心素已閑，清川澹如此。”他情系的大多是山水、田園。而李漁著《閑情偶寄》，又“買山而隱”。他們是深懂閑味之意趣的。素淡閑情里，蘊藏著廣闊的生活樂趣呀。人生一世，追來逐去，最向往的、最想回歸的，不就是有個恬淡的心境、閑逸的情趣嗎？

也喜張潮和沈復。張潮在《幽夢影》中說：“能閑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閑。”沈復則在《浮生六記》中說：“閑來靜處，且將詩酒猖狂，唱一曲歸來未晚，歌一調湖海茫茫。逢時遇景，拾翠尋芳。”如此的閑雅，恰似松下聽琴，月下聽簫，澗邊聽瀑布，山中聽梵唄，將日子過得山清水秀，潤澤而曠達。

剛剛三月末，莞城的氣候卻徑直趕往初夏去了。空氣像發酵著的一壇蜜，甜蜜得叫人沉醉。所有的春花都開遍了，開遍之后是開過。花兒走了，留下青翠的枝葉在奔跑，奔向下一個春天。但于我，今春的花期，終究是錯過了。也不難過。人生難免會有缺憾，不在這里，就在那里。

想起我昨晨還在的北方海濱，春日遲遲。到處仍是哧溜亂竄的料峭春寒，柳樹只舍得吐出一點兒嫩黃，像久病初愈的人的臉。而更多的樹木矜持地抱著褐灰的殘枝敗葉，讓人徒然白生了一茬茬的期望。但故土難離，禁不住想念它的幽涼，在千里之外。

人挪活。我需要一點兒閑心和不同地氣的滋養。鄰居劉先生友好地讓我蹭網。他生得白皙而瘦，笑容靦腆，是地道的老廣。我時常收到的善意，讓我對置身其中的世界保持著不間斷的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