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霽 周麗


2020年11月,江蘇省南京市17歲男孩與其母發生口角并產生沖突,致其母死亡。時隔一月,黑龍江省哈爾濱市巴彥縣15歲女孩與其母發生矛盾,將母親殺害后藏尸冷庫,直到3個月后才被警方發現。這些聳人聽聞的案件讓人不寒而栗,正處花樣年華的青少年,竟然感受不到寸草春暉,觸摸不到世界的美好。我們不禁思考,生活條件越來越好,可孩子們為什么變得越來越“冷漠”?
在社會快速發展的今天,“冷漠癥”正在兒童青少年群體里悄無聲息地蔓延。微博上,“中國加入聯合國50周年”話題沖上熱搜,不少網友流下感動的眼淚,部分學生卻表示對此并沒有太多感觸。生于安樂的“新生代”,享受著現代文明的成果,學習著多元的知識,可是卻“聽不見鳥語”“聞不見花香”,甚至對世界失去了敬畏。未曾想,這樣的質變,背后隱匿著眾多微小而不易察覺的量變。
被“遺失”的感受力
宋思文是一名初二學生,在她看來,感受力就是能觀察生活、感受生活的一種能力。母親節那天,語文老師布置了以《我的母親》為題的作文,宋思文一邊抱怨著老師為什么要“蹭熱度”,在本就繁重的作業上又加一項,一邊習慣性地在網上搜索“母親作文”的詞條。她點開幾個范文閱讀了一下,然后花十五分鐘就寫完了這篇600字的作文。轉天,老師點評他們的作品“沒有靈魂”,因為交上來的作文幾乎都是如出一轍的“頭上多了幾根銀白的發絲”“臉上布滿了皺紋”……“一開始我們覺得很好笑,后來才發覺我們很少有人能真正走進母親的生活,仔細觀察母親,所以又覺得有些內疚。”
宋思文是一部分青少年的縮影,他們習慣用“技巧”替代“感受和認知”,缺少直接的生活體驗和沉浸于自然的機會,不善于觀察細節,也不會進行情感的傳遞。他們每天家庭、學校兩點一線,就像生存在一個沒有時間感和空間感的盒子里,無法躍出來體驗精彩的世界。
“現在的學生在現實生活中接觸的內容太單一,缺少審美能力和生活閱歷,對文學的感知力也在逐漸下降。”來自杭州的一位中學語文教師說道。讓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是在教《故都的秋》時,讀到“從槐樹葉底,朝東細數著一絲一絲漏下來的日光”,他的內心感受到無比安逸,但望向學生,卻發現他們早已昏昏欲睡。還有一次是教《背影》一課時,在講述了父親到車站送作者離開,給作者買橘子的情節后,他問學生“感受到什么樣的父愛”,講臺下的學生一臉茫然地問他“橘子和父愛有什么聯系”。對此,他深感無奈:“一些書中所描述的經歷,他們不能感同身受,也就無法與文本產生共鳴。學生真實生活經歷和感知的匱乏,讓我在教課的過程中常常感覺很吃力。”
這樣的教學困惑同樣出現在高中歷史教師王謙的身上。“學生們對于從古至今的中西方思想和制度演變的理解非常有限,對于那些璀璨的世界文明,他們內心毫無波瀾,一般都是考試前死記硬背那些知識點。”在講到抗日戰爭時,王謙特意在班里播放了電影《無問西東》,想讓學生感受歷史的厚重,珍惜現在的生活。課后他問起學生的感受,有學生表示“挺無聊的,不知道是文藝片還是愛情片”。
不久前,一條“云南高三教師暫停講課讓學生走出教室欣賞晚霞”的新聞備受關注,人們紛紛呼吁“應該多一些這樣的教師”。可見,在“高考”重壓之下,學生連享受風景的時間都很稀缺,更別提靜下心來感受自然萬物對心靈的蕩滌。“學生成績好,家長才覺得教師培養得好。情感傳遞到位了,但成績沒提上去,家長只會覺得教師能力有問題。”王謙感嘆道。
在我們的認識中,孩子的感受應該是外露的、強烈的,但日漸“冷漠”的青少年讓我們意識到,孩子的感受力正在被“偷走”。除了學校教育的“偏頗”,家庭教育也是很重要的因素。專注于兒童心理成長教育的公益機構“藝啟夢想”的副總干事劉艷表示,在家庭教養的過程中,家長的過度關注和疏離都可能導致孩子形成負面的認知習慣。
崔紅梅是一名高二學生的母親,她覺得自己孩子的“情感張力”越來越小了,看到別人遇到困難時會覺得“這么點小事都解決不了”,看到美景也經常拋出一句“有什么好看的”。“家長已經把他需要面對的困難都解決了,他沒有什么機會能夠自己去探索生活、探索世界。”崔紅梅之前還會帶孩子看話劇、旅游,但孩子上初中之后,她將對孩子的關注重點轉移到學習上,“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至少得上個好大學,找份好工作啊”。
缺乏感受力的人是暗淡無光的
“感受力”一詞,眾說紛紜,聽起來也有點“玄”。簡言之,感受力就是一個人對人、事、物、情等的敏感度。“感”從何來?“感”由“心”生。毋庸置疑,感受力強的人,生命具有更加豐富細膩的體驗,靈魂也處于更為舒展的狀態。
在鋪陳了一個個彌漫在教育、生活中難以察覺卻又“細思極恐”的事例后,我們試圖追問,為何要警惕兒童青少年感受力的失落?感受力之于兒童青少年的成長有何重要性?
兒童教育專家李躍兒在其創辦的芭學園設定了15項教育目標,“使孩子成為具有感受力的人”被置于第二項。之所以重視感受力,與李躍兒此前的教育經歷有關。在創辦芭學園之前,李躍兒曾在公立學校從事美術教學多年。其間,她愈發深刻地意識到,很多孩子五六歲剛開始畫畫時“簡直就是世界級大師”,但經過學習后,他們畫出來的只是繪畫的技術,而失去了從心靈流淌出的對于所畫對象的獨特感受。
不只是美術教學,山西孝義崇德小學音樂教師岳曉麗表示,音樂作為美育課程之一,是以審美來觸發學生的。在音樂課程標準中,感受與欣賞被作為音樂教育四大領域之首。然而,學校的音樂教育乃至社會上各種藝術特長生的培養,往往都只側重于對學生技能的單一、機械化訓練,而忽略了藝術本體及其本質上的功能和作用。一項針對全國義務教育階段音樂教育的抽調結果顯示,很多學校的音樂課“教了和沒教一樣”。
這種本末倒置現象充斥在各學科的教育教學中。在李躍兒看來,如果只講求知識、技術,而忽視靈魂,人類無異于機器人。人類要求的并不只是知識、技術,籠罩在知識和技術上的,應該是一種人格的光輝和可以刻在人的概念之中的東西。“最重要的就是人的感受力、情感,還有同理心、洞察力等。這些都不是在課堂上通過教師講述、問答、抄寫的方式能夠學到的,而是需要慢慢熏陶的。”
“很多人認為孩子不跳樓、不自殺好像就是正常的,但是孩子的承受力、感受力、壓力、恐懼、焦慮……我們忽略得太多,沒有看到。”吉林省公主嶺秦家屯鎮二中教師李素懷曾發現班上有一名男生,常常用圓規的鋼尖把胳膊和手劃傷,舊傷未好又劃上新傷,平時也很少與同學交流、玩耍,從未見過他大笑,也沒見過他流淚。在教育生活中,李素懷發現越來越多孩子變得“麻木”。
“忽略孩子的心靈會讓他們變麻木。”兒童性教育專家胡萍認為,一個人的幸福感是從豐盈的生命、豐富的生活體驗中獲得的。孩子的感受如長期被忽視和破壞,會導致他們把連接心靈的通道關閉,讓他們的內心變得粗糙、麻木、冷漠,從而侵蝕他們的幸福感。
“一個缺乏感受力的人是暗淡無光的人,也會使身邊的人感覺到暗淡無光、痛苦不已。” 李躍兒道,兒童青少年的感受力準確說是單一。造成這種單一的原因不僅在于孩子直接生命體驗的匱乏,也在于成人正確引領的缺位。“成年后,我們變得準確無比,那種人類的、生命的、情緒的、不可說的東西不見了。”由于自身缺乏感受力,且沒有經過這方面的熏陶和訓練,很多教育者對孩子感受力的培養無從做起。孩子的感受力像洪水一樣亂淌,沒有人給他們疏通,挖一個正向的渠道,朝著對人類有利的方向去引領,朝著美好、建設性、利他的方向去培養。“這是教育的一個很大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