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明霞



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以諜戰的思維和電影化的質感,講述了發生在上海解放前夕的一段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紅色故事。每當大幕落下,觀眾們都紅著眼眶、輕聲抽泣,久久不能回神。它的出現為藝術市場樹立了全新的樣式與標桿,
毋庸置疑,此劇之所以有如此大的感染力,其音樂功不可沒。大片般的音響效果在帶來感官刺激之外,更是用宏大的厚重感和細膩的人文性刻畫了來自平凡人群的英雄,讓故事真正入情,讓角色刻骨銘心。
《永不消逝的電波》凸顯著強烈的地域氣質、諜戰片風格與紅色情懷,對于出生在和平年代的八零后楊帆來說,要找尋作品的精神氣質,會有哪些挑戰呢?
這位畢業于中央音樂學院、如今在中國交響樂團原創中心任職的青年作曲家,實際上大約三分之一的人生都是由上海雕琢的。從上海音樂學院附中到大學,這段光陰足以讓他對這座城市了如指掌,從上海的天氣特征到小洋樓與故主們的軼事,楊帆聊起來滔滔不絕。路旁茂密梧桐的斑駁樹影、腳下石板路的顏色、各式弄堂中的晾衣桿和走廊、狹長小路邊咖啡館傳來的香氣,無不深烙在他的腦海與心頭。就連曾經在課余彈琴“掙外快”時出入的老式酒店,乃至為了避開老師、溜出去抽煙時躲進的巷子,也都成為了他的創作素材儲備。“所以在尋找音樂語言上,我是沒有障礙的。”難怪弄堂間的叫賣歌謠、十里洋場的妖嬈探戈、彌漫在氤氳之中的老唱機曲調等,這些滬上風情都點綴得恰到好處。每當導演描述出一個劇中場景,那些片段便能被迅速激活,匯成帶著溫度的畫面,讓他在創作時進行真切的表達和精準的刻畫,還能為團隊提出具有參考價值的建議。

要為“長于抒情,拙于敘事”的舞劇寫出敘事感,為《永不消逝的電波》寫出諜戰片氣質的音樂,無疑是有別于常規舞劇音樂寫作的挑戰。而楊帆恰恰是個電影迷,對諜戰片亦是如數家珍,除了《碟中諜》以外,他還向我“安利”了很多屬于上一代人的諜戰老片,比如《鍋匠、裁縫、士兵、間諜》《春天的十七個瞬間》《德黑蘭四十三年》等。大量的觀影積累不僅讓他深諳諜戰片的音樂風格,更讓他悟出了創作視角:“其實你會發現,很多經典的電影,無論多大的時代背景,都要落在‘人上面。”這也正是《永不消逝的電波》最珍貴的地方,它沒有著力打造以往紅色題材中只有勇敢剛強、堅韌不屈的鐵漢英雄,而是刻畫了一個個會無助恐懼,也有深情與柔軟的血肉之軀。

翻閱資料和采風的過程讓楊帆感慨萬千。“李白烈士真的很了不起!作為一個尋常的男人,如果為了保護家人而放棄發那份電報,其實無可厚非。但是他既保護了妻兒,又完成了自己作為黨員的使命……”楊帆不禁感嘆道:“其實他也是普通人,英雄之舉往往是瞬間的抉擇。所以要把握這種革命浪漫主義情懷,我的切入點很簡單,就是‘人性,關于普通人的東西。”
當英雄從崇高回歸平凡,就從神壇走近了你我身邊,因為真實,所以動人。作為英雄主人公的李俠,如何與敵人周旋、克服困難完成工作,如何經受敵人的折磨,這些在紅色電影中塑造英雄形象的重頭戲和慣常手法,在舞劇中都被弱化和壓縮,取而代之的是刻畫他作為“人”的一面;同時更加強了對所處險惡環境的描摹,增加了他與革命同志們的互動,這便更加突出在風詭云譎的時代洪流裹挾中,一個“小我”在堅定信念的支撐下奮力前行時的艱險與勇敢;而那些與他一起并肩作戰、為革命理想犧牲的人們同樣偉大。正如該劇編導之一韓真所言,這部戲力圖“從地理空間這個‘骨架向著人文空間的‘血肉無限延展、滲透。”所以這部戲不僅僅是一個上海的諜戰故事,而是濃縮了所有對“愛與信念”懷抱理想者的頌歌。
盡管曾在部隊文工團工作多年,涉獵過大量軍旅題材、主旋律作品的創作任務,但面對《永不消逝的電波》的主題,楊帆坦言,這個過程磨了很久。他說:“我不能用自己的理解去寫主人公,避免音樂視角的過度抽離。有一天我突然想,不行,我一定要回到那個年代去,找到一個男人要對女人說的話。”采取“體驗派”的視角后,他苦苦尋覓的靈感翩躚而至。他把寫好的主題音樂交給韓真和周莉亞兩位編導后,就去忙其他事情了。多日后,兩位編導跟楊帆約了視頻電話。“當時她們在上海歌舞團的一棟小洋樓里,和著這段音樂談感想,說著說著,她們就把自己給說哭了。”楊帆比劃著她們擦淚的動作,顯然未曾預料到這一幕:“她們說這個音樂一點問題都沒有,就是它了!”由此,《永不消逝的電波》的音樂主題就被敲定下來了,幾乎未做修改,這讓楊帆不禁感嘆“很難得”。

楊帆特別強調了和樂手交流的重要性,作曲家要聆聽演奏者給出的建議,如舒服的音區、適合的演奏技法、最佳的表現力等,寫出讓樂手、聽者都舒服的作品,而不是只顧作曲家的個人意圖。“僅就我個人的感受而言,在配器上,精進技術固然重要,但跟演奏家們溝通有時比書上寫的理論有用。”楊帆特別報出一串名字,他們是來自北京各大樂團的首席及優秀獨奏家,擔任本劇音樂演奏,還有將音樂混編出交響樂聲場的杰出錄音師、混音師們。楊帆滿懷感激地說:“聽音樂時我們不能忘記幕后的演奏家們,正是他們賦予了作品生命。”通過他們精良的技藝和卓越的藝術修養,為觀眾們詮釋出最貼合作品氣質的樂章。
劇中除了使用雷雨聲、鐘表嘀嗒聲來勾勒場景和氣氛以外,楊帆更是找來了很多動效,“塞”到了音樂的縫隙中。“既然要往電影化的方向創作,不妨就用上電影的手段。”那些我們日常司空見慣的聲響,諸如倒水聲、翻紙聲、打字機聲和相機快門聲,配合著情節和表演令人眼前一亮,饒有趣味。這些聲響既放大了動作,為場景聚焦,強調了角色的行動,又為之后角色的反轉以及戲劇的高潮做好了鋪墊。自不必說,李俠發送電報時“滴滴滴”的聲音,更讓觀眾心潮澎湃,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舞劇的音樂如同臺詞,替無言的角色將內心外化,渲染著極致的情感,成為舞蹈的靈魂。楊帆補充道,舞蹈亦賦予了音樂靈魂:“優秀導演的最可貴之處,是他會從音樂中抓出‘點,做出令人意想不到的設計。”在第二幕的雨夜特務追捕中,楊帆效仿維瓦爾第《四季》中疾風勁雨般的快速下行音階來描繪追逐的緊張感。后來觀看排練時,他發現其中一個長號的漸強音被編導做成了特務急奔時的滑步效果,沖擊力十足。這個視覺化的設計讓楊帆格外驚喜,他贊嘆道:“并不是我音樂寫得多好,而是與她們編排的舞蹈結合得特別好。”相應地,舞蹈也為音樂創作帶來了啟發。劇中的“名場面”舞段《晨光曲》,原有一個音樂版本,后在上海歌舞團團長陳飛華的建議下改用了任光先生的《漁光曲》。要把這支小曲按照編導的要求改編成長達七八分鐘的段落,并沒有預想得那樣簡單,無論怎樣調整,編導們始終認為速度過快。直到他看到演員們坐在板凳上安然閑適地擺弄手中小蒲扇的視頻時,楊帆終于領悟到意境所在。于是他改用一種“緊打慢唱”的方式,在溫暖安寧的弦樂長音中,鋼琴以固定音型演奏分解和弦,靈動地填滿了空間。“這是音樂上磨得最久的一段了。”事實證明,這樣的音樂處理與舞蹈動作相得益彰。當悠長連綿的樂句以極為舒緩的速度配合這一場景,從聽覺到視覺,《晨光曲》都猶如一幅被賦予生命的油畫,徐徐展開。
《永不消逝的電波》的音樂沒有成為從屬于舞劇的“配樂”,而是與之旗鼓相當的表現手段,兩者緊密結合,形成相互解釋、補充,彼此點睛、升華的一種“互文”關系。同時,該劇的原創音樂也成為具有內在邏輯、可以被獨立欣賞的佳作。
“其實,現在中國一點都不缺人才,人才濟濟,每個人擅長的東西都不一樣。”楊帆能加入《永不消逝的電波》的主創團隊,始于韓真與周莉亞兩位編導老友的力薦。編導們和團隊的充分信任也給了楊帆充足的創作空間,絕大多數情況下,他們會先等他寫出音樂后再去編創,這樣就避免了通常舞劇作曲被要求效仿“代用音樂”創作的窠臼。他沒有把《永不消逝的電波》當作是創作“任務”,而是把它當成一次難得的創作機會。歷時五個月的音樂創作,讓他感嘆這是他迄今“打磨得最狠”的舞劇音樂,但包括文華獎在內的多項桂冠和來自觀眾們空前的高分口碑,令這一切付出都值得。

無疑,楊帆是最適合《永不消逝的電波》的音樂“操盤手”。其實,主創團隊的每一個人又何嘗不是完美之選呢?他們似乎都是為這部戲而生,為彼此而存在。“我們大家三觀都很合,而且都是年輕人,彼此不會有面子上的顧慮,有問題也直言不諱。”為配合編導的藝術主張,有時他要做一些讓步,例如全劇尾聲處,他曾提議使用人聲,但最終還是充分尊重了編導的意見,使用純器樂(吉他)的處理方式。有時,他也會堅持己見。譬如劇中有場戲,是李俠被一聲炸雷從噩夢中驚醒。在第一次看聯排時,這聲炸雷把主創同事都嚇得不輕,楊帆就用海頓的《驚愕交響曲》和好萊塢驚悚片中慣常的手法向他們解釋:“當你覺得沒事了,‘啪!就用特效點你一下,我覺得這種刺激要有一個,所以我比較堅持這個設計。”回顧這段時,楊帆帶著一絲像是惡作劇得逞般的竊喜:“我有意把這個聲效加得比較大。第一次看聯排時我事先沒吱聲,結果‘轟的一聲,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他們還以為是音響壞了,哈哈哈!”對于這個小“心機”,他顯然很得意。
實際上,更多時候主創們會在共同碰撞中發現不謀而合的默契。劇中李俠回到裁縫店翻找情報時,以電影化的倒帶效果呈現,這其實是楊帆和編導們碰出來的火花。“音樂快要寫完時,我給他們打了電話,我們一致覺得不能再用慣常的正向敘事手法去營造緊張氣氛了……”他們想到了一些電影的處理方式,當偵探回到案發現場,通過腦海中的推理,如同目睹事情的經過。于是楊帆提議加入一點電子音樂里的逆行效果,“其實不用真的倒帶,只要加一點音效,穿插進去產生不真實的效果就夠了”。這個小設計有點石成金的魔力,這段戲最終呈現出了十分驚艷的效果。
熱愛攝影的楊帆經常帶著相機,為大家捕捉工作中的瞬間。在《永不消逝的電波》已聲名鵲起并斬獲文華獎后,一日他翻看到自己拍攝的照片,當時他和兩位編導在討論,攤開的劇本上有一道斜長的光線,明暗之間形成一個狹長的夾角,他隨手拍下了這個畫面。當這部劇合成出來時,在李俠乘黃包車離開以及雨夜奔走等多個場景中,也有如出一轍的燈光設計,楊帆連連驚嘆“一模一樣”。大家審美趨同,合作默契,類似的偶合也不止一次,這讓人無法不感嘆冥冥之中存在的某種“deja vu”(似曾相識)。我無法想象,若將任何一位主創換作他人,《永不消逝的電波》會變成何種面貌?他們就像榫卯結構那樣嚴絲合縫,彼此支撐,形成巨大合力,構成夢幻組合。
2020年末,上海交響樂團向先后生于二十世紀五十到八十年代的四位作曲家委約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一百周年作品。作為八零后的代表,楊帆創作的交響詩《父輩》正是脫胎于《永不消逝的電波》的主題音樂。《父輩》在2021年新年之際進行了試演版首秀,而最終長約二十五分鐘的完整版也在2021年5月完成首演。
楊帆還透露道,他正在策劃將《永不消逝的電波》一劇的音樂整理成一套組曲,未來以現場音樂會的形式由交響樂隊演出。與此同時,《永不消逝的電波》的新一輪巡演再度啟程,由南至北,從春到秋,邁向第三百場的里程碑,而楊帆譜寫的動人樂章也將繼續激蕩著劇場中每一顆跳動的心。“無論我今后會創作出怎樣的作品,相信這部舞劇的音樂將會是最特別的那一個。”在《永不消逝的電波》演出兩百場的紀念節目冊中,楊帆如是寫道。
在“永不消逝的電波”里,我們與偉大的靈魂共情;在轉瞬即逝的音樂中,我們與無形的聲波共振,捕捉并解讀那些關于“愛與信念”的密碼,相信這也是他們渴望我們傳遞給后世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