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正
偉大的鋼琴家兼指揮家巴倫博伊姆對杰出鋼琴家提出了如下評判標準:聽過杰出鋼琴家的演奏,聽眾或是嘆為觀止,認定自己絕無在琴鍵上接近其高度的可能;或是恍然大悟,發現作品本身是如此友善,以至于自己能效仿大師的詮釋。在巴倫博伊姆看來,這兩類鋼琴家的代表人物分別是奔放且擁有狂野技術的米凱蘭杰利與熱情洋溢且音樂表情細致入微的魯賓斯坦。聽完這次郎朗在上海東方藝術中心的獨奏音樂會,無論是他演奏的精巧《阿拉伯風》(Arabeske)還是雄偉的《哥德堡變奏曲》,都讓我從音樂與技術兩個層面上感到望塵莫及。我眼中的郎朗,顯然是第一類杰出鋼琴家。
郎朗本場演出以舒曼的《阿拉伯風》為開端,令我非常驚喜。我從不吝嗇贊美郎朗演奏的以肖邦與舒曼為主的浪漫作品,甚至認為它們并未得到應有的尊重與認可。我曾多次觀看魯賓斯坦大師告別舞臺后在耶路撒冷音樂學院指導青年鋼琴家的錄像。年近九旬的魯賓斯坦已幾乎失明,但他對音樂的熱愛卻絲毫未減,全神貫注地聆聽著學生們的演奏。“Articulation”(大意為“演奏或發聲方法”)是他最常用于點撥學生的詞匯,而“Articulation”的能力在音樂家中也是少見的。三個星期前,我觀看了郎朗在中央音樂學院的大師課。在郎朗對一位孩子彈奏的肖邦船歌的指點中,我從他對歌唱性的解釋與強調中看到了魯賓斯坦堅信的鋼琴演奏理念的傳承,而本場音樂會中的《阿拉伯風》在傳承的基礎上實現了巧妙的創新。

郎朗以左右手聲部交替的方法處理主題,并在旋律再現處微妙地調整基礎音量,將一絲不舍之情注入主題純真又幸福的基調中。進入憂傷的副部主題后,郎朗通過連續的深觸鍵與大膽的漸強充分展現了心靈的掙扎。主題再現前的過渡處,郎朗適度運用重力彈奏法提高了遞進旋律的彈性,使其恰到好處地承上啟下。來到結尾段落,郎朗夸張地拉開了音符的間距。該手法隱約呈現出一座橫跨浪漫時期作品與當今流行音樂的橋梁,令我一度產生郎朗在即興創作的錯覺。在郎朗彈出最后一個恬靜的音符并松開踏板后,我第一個鼓起掌,全場的掌聲也接踵而至。音樂廳的細節往往能反映觀眾的投入程度;就演奏溫柔的古典作品而言,但凡余音徹底消散后與聽眾席傳來熱烈掌聲前夾著片刻無聲的等待,音樂家便成功了。若不是出于對郎朗觸動人心的演奏的敬意,我希望曲目終了后的肅靜能更長久。

緊接著,音樂會進入了重頭戲——《哥德堡變奏曲》。盡管郎朗的《哥德堡變奏曲》已獲得國際權威音樂媒體的贊譽,它仍然是充滿爭議的,而這些爭議并非空穴來風。我的音樂記憶允許我借助樂譜回憶起音樂會半數以上的變奏曲的形象,但我更想談談欣賞郎朗演奏《哥德堡變奏曲》的內心感受。本次開頭的詠嘆調與我預想中郎朗的詮釋有較大出入,主因在于其深厚的音色與相對緩慢的裝飾音。聽說郎朗下午已完整彈過一遍《哥德堡變奏曲》,我猜想他或許略覺疲勞,也對作品后續的處理方式更加好奇。聽完第一到第三首變奏,郎朗靈巧的手指跑動與明亮的音色打消了我的疑慮,看來詠嘆調的處理是有所設計的。然而,相比先前的《阿拉伯風》,這三首變奏的詮釋不算復雜,以至于使意圖剖析它們的音樂愛好者無從下手。客觀而言,這三首變奏的高低音旋律架構比較直接,作為個體并不晦澀難懂。
郎朗的第五變奏是令我感觸最深的。在施坦威三角琴上,鋼琴家可以大膽地踩滿踏板,彈出華美而不失清晰的十六分音符。郎朗正是這么處理的,配合著節奏感十足的低聲部重音與敏捷的觸鍵,我甚至從中聽到了拉赫瑪尼諾夫的元素。而郎朗的《哥德堡變奏曲》中不只有拉赫瑪尼諾夫,我在第九首聽見了勃拉姆斯,第十首聽見了貝多芬,第十三首聽見了肖邦,第二十六首與第二十九首拉赫瑪尼諾夫重現,可謂包羅萬象。
也許習慣于“傳統”巴赫演奏模式的鋼琴演奏者與音樂愛好者無法接受《哥德堡變奏曲》成為具有多元化古典音樂風格的載體,然而作為古典音樂的奠基人,盡管受限于巴洛克時期的約束,巴赫仍在創作中拓展了許多新穎且具備發展空間的音樂形式,這一角度是多數巴赫欣賞者與演奏者所忽視的。問題在于對“傳統”巴赫的探索經過圖雷克、古爾德、朱曉玫等大師之手已經接近飽和,效仿他們難以實現新的突破。這些大師的詮釋相當趨近于豐富色彩與克制的均衡點,而模仿者的演奏無論強化任一方面都會削弱另一方,造成整體比例失衡,顯得黯然失色。在接近瓶頸時,另辟蹊徑未嘗不可取。不僅在藝術層面,人類在科學人文領域與政治組織形式上已無數次受益于以現有條件為基礎的再創造。這些偉大成就的前提不僅是創新精神與勇氣,還有承認自己在特定模式下難以取得突破的謙遜。我無法想象若肖邦以通過古典風格超越貝多芬為目標,或德彪西沿用浪漫派作曲手法,古典音樂界將會出現多大的損失。郎朗的《哥德堡變奏曲》演奏絕不是非巴赫的,樂句的勻稱、節奏的把握與聲部的呼應無一不吻合巴赫的特點。樂評人、音樂家與愛好者們應一定程度上解放自己的音樂審美,不先入為主地賞析偉大作曲家們較為陌生的一面,以此形成對作曲家及其音樂更為飽滿的印象。
郎朗音樂表情的豐富性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對慢板的處理或許有待商榷。盡管慢板音色相當優美,緩慢的節奏卻向聽眾,尤其是不熟悉曲目的聽眾,拋出了較大的聽覺與腦力挑戰。我個人認為巴赫的旋律不如后世作曲家的旋律符合當代審美,因此,拉長的巴赫旋律相對而言較難吸引聽眾的注意力。熟悉《哥德堡變奏曲》的聽眾或許能夠跟從音樂,但初聽該作品的聽眾,縱使具有較高的音樂素養,也得開動腦筋才能捉住旋律的走向。如果聽眾在緩慢的旋律中迷了路,他們便無法欣賞其優美的音樂設計,甚至會感到疲勞,精神渙散。當然,古典音樂聽眾來聽音樂會之前應當做好進行思考的準備,我并不確定音樂家挑戰聽眾與聽眾挑戰自我的平衡點處于什么位置。
結尾的詠嘆調相比開頭輕盈柔軟了許多。郎朗渲染出了意猶未盡的味道,像是在外游歷多年準備歸家的人,既不舍得告別自由狀態,卻又期待著回家后的平靜生活。演出到此結束,我的文章也至此為止。
感謝郎朗大師奉獻了一場對于偉大作品的另類演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