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萍
當律師職業倫理同公眾的普世道德觀念發生沖突時,如何取舍?
斯伯丁訴齊默爾曼一案是研究美國律師職業倫理的經典案例,它幾乎出現在每一本關于法律職業倫理的教科書中,在美國的所有法學院中都被使用。它將拯救人類生命的價值與律師職業倫理“對立”起來,以探討當律師全力為客戶利益進行代理時可能出現的普世道德觀念和職業倫理上的緊張關系。
1956年8月24日,在明尼蘇達州的布蘭登市,20歲的大衛·斯伯?。―avid Spaulding)遭遇了一場嚴重的交通事故,當時他正搭乘約翰·齊默爾曼(John Zimmerman)的車回家。19歲的約翰駕駛的汽車與15歲的弗洛里安·萊德曼(Florian Ledermann)駕駛的另一輛汽車相撞,大衛傷勢十分嚴重:腦震蕩、鎖骨骨折、胸部被壓碎。當時美國大多數州成年的法定年齡是21歲,明尼蘇達州也不例外,因此,大衛在法律上是未成年人,兩位司機同樣也是未成年人。于是,大衛的父親替他起訴了兩位司機和他們的父母,即齊默爾曼和萊德曼兩家人。
事故發生后,大衛的家庭醫生和另外兩名醫學專家——一名骨科專家和一名神經學專家——分別對大衛進行了檢查。大衛的醫生們均認為,除了頭部和胸部嚴重受傷之外,他的心臟和主動脈看起來正常。但神經學專家布雷克醫生推斷大衛可能有永久性的腦損傷。他建議斯伯丁夫婦至少在一年內不要解決這個案子,因為損害可能還沒有顯現出來。
根據法律和合同的規定,被告的汽車保險公司為其聘請了律師,在審前準備程序中,保險公司也派出了自己的醫學專家——神經科專家漢納醫生對大衛進行了檢查。漢納醫生在大衛的心臟主動脈上發現了一個主動脈瘤,它可能會隨時破裂從而導致大衛的死亡。由于缺少事故前的X光片,漢納醫生無法確定動脈瘤是否由事故造成,但后來的檢查表明,這是大衛在事故中受到的嚴重損傷之一(如果動脈瘤被發現,保險公司將面臨更大的責任)。
漢納醫生向被告的律師之一報告了大衛的體檢結果,然而該律師既未將動脈瘤的信息告知大衛本人,甚至也未告知其客戶即兩位被告,自然也未與被告們商議是否應將此信息披露給大衛。
該案于1957年3月4日開庭審理,當時大衛和家人都不知道動脈瘤的存在,相反,他們認為他正在從事故中受傷的傷勢中恢復。

>>美國律師協會 資料圖
之后雙方達成了一項和解協議,大衛和他父親同意以6500美元解決所有因事故引起的損害。由于大衛不滿21歲,還是個未成年人,與他有關的和解協議必須得到法院的批準。大衛的律師向法院提交了和解申請,申請書對大衛傷情的描述完全是基于大衛自己醫生的診斷。被告律師清楚,大衛的律師對動脈瘤的存在全然未覺。
1957年5月8日,也就是大衛21歲生日的16天前,法院批準了6500美元的和解方案。此后近兩年的時間里,大衛一直生活在動脈瘤不斷惡化并隨時危及生命的危險之中,對此他和家人都一無所知。
差不多兩年后,大衛被陸軍預備役要求做一次體檢,他是預備役的一員。為此,他再次請自己的家庭醫生為他檢查。在這次檢查中,醫生發現了危及生命的動脈瘤。然后,醫生重新檢查了在交通事故之后不久拍攝的X光片,確定是兩年前的事故導致了動脈瘤,并建議大衛立即進行手術。手術去除了動脈瘤,但由于手術的遲延,大衛永久性地喪失了幾乎全部的語言能力。
手術之后,大衛起訴要求撤銷先前的和解協議,理由是雙方在和解時對動脈瘤的存在不知情,即對案件事實的認識存在嚴重錯誤。被告律師出示了漢納醫生關于動脈瘤的報告,以證明被告已經掌握動脈瘤的信息,只是原告不知情罷了,因此并不存在雙方共同的事實認識錯誤??紤]到辯方在和解時已經知道了動脈瘤的存在而未能披露,大衛修改了他的訴狀,指控被告對其隱瞞病情的行為是欺詐性的,并且被告違反了向法庭披露事實的義務,因此應該撤銷之前的和解協議重新確定賠償數額。
初審法院同意辯方的意見,認為沒有任何欺詐行為,因為辯方律師在達成和解時沒有做出任何虛假陳述。法院的理由是,由于雙方當事人之間的對抗關系,被告或其律師沒有義務披露有關動脈瘤的信息。
然而,初審法院同時認為,在向法院提交批準和解的申請時,雙方的對抗關系已經結束,應共同致力于協助法官在案件事實的基礎上確定一個公平的和解方案。此時,被告律師應該對原告申請書中有關大衛所受傷害的信息進行修訂和補充。被告律師未能如實向法院披露其所掌握的重要案情,這給了法院撤銷原和解協議的自由裁量權,因為法院在判斷和解協議對大衛是否公平時,沒有掌握全部事實,尤其是有關損害的重要事實。
明尼蘇達州最高法院維持了初審法院的判決,并將該案發回重新審理,讓大衛有機會就其受到的全部損害重新主張救濟。大衛后來與被告達成和解,和解金額不詳。
斯伯丁案發生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那時的律師職業倫理適用的是美國律師協會1908年版的《職業道德準則》(ABA Canons of Professional Ethics,下文簡稱“道德準則”),與現今的《職業行為示范規則》(ABA Model Rules of Professional Conduct,下文簡稱“示范規則”)有些差異。我們將在當時的規則之下來分析律師行為的合理性,也會嘗試探討在現有規則之下如何評價本案律師的行為。
(一)律師是否應向對方當事人披露重要信息
初審法官羅格舍克認為,被告律師不必向原告披露動脈瘤信息,這完全符合當時法律和律師職業倫理規則的要求。根據當時所適用的“道德準則”第33條,律師必須保守客戶的秘密信息,只有兩種例外:1.律師被客戶起訴時,律師不再需要保守與被指控的事項有關的客戶信息;2.當客戶明示了自己的犯罪意圖時,出于避免客戶的犯罪行為傷及他人的必要,律師可以披露客戶秘密。斯伯丁案不涉及這兩種情形,因此,被告律師未能向原告方披露動脈瘤信息的行為并不違反職業倫理規則。羅格舍克法官在判決中寫道:
由于某些原因,原告醫生未能發現動脈瘤。由于原告律師沒有使用證據發現程序,導致原告醫生和他的所有代表都不知道被告及其代理人知道動脈瘤這件事。……毫無疑問,兩名被告的律師都有良好的信譽,在談判過程中,當雙方處于敵對關系時,被告或其代表不需要披露這方面的信息。
今天的明尼蘇達州已經轉而采用1983年版的“示范規則”,該規則1.6條允許律師在合理必要的范圍內,披露客戶信息的例外情形已增加為七項,其中的第一項例外即為“為了防止合理確定的死亡或者重大身體傷害”,這是將他人的生命價值放在首位,允許為防止合理確定的死亡或者嚴重身體傷害進行合理必要的披露。這一規則的適用極為嚴格,要求這種傷害是合理確定會發生的,而不是推測性的傷害。即,該傷害會立即發生,或者如果律師不采取必要措施消除威脅的話,該傷害必然會發生。如果斯伯丁案發生在今天,被告律師未能向大衛披露的行為是否有違職業倫理呢?未必如此,即便我們認為動脈瘤的存在會危及大衛的生命,被告律師也并非“必須”向大衛披露這一信息。因為1.6條(b)的準確表述為,這些例外情況下,律師“可以”而非“必須”進行披露。因此,披露與否成為律師自由裁量的事項,即便律師沒有披露有違一般的道德準則,但律師不應因此受職業懲戒。雖然律師具備普通人的同情心,可能傾向于披露這個信息,如果不是強制性的義務使然,律師自主性披露可能使他無法面對客戶的信任。進一步講,不利披露必然導致客戶賠償責任的加重,律師似乎沒有可能為客戶分擔加重的責任。那么,不利披露對客戶而言是公平的嗎?因此,即便在現有的職業倫理規則之下,被告律師可能也不會做出對客戶不利的披露,盡管動脈瘤可能隨時危及大衛的生命。
(二)律師是否應向法庭披露重要信息
如前所述,初審法院和明尼蘇達州最高法院都沒有認定被告律師隱瞞動脈瘤信息的行為,有違任何法律或職業倫理規則。事實上,初審法官說,如果大衛在達成和解時已經成年,他會斷然否決撤銷和解的動議,而讓大衛對他自己的醫生(未能發現動脈瘤)或律師(未能充分利用證據發現程序)主張賠償。法院意指,大衛的醫生未能發現動脈瘤,以及他的律師未能充分利用證據發現程序從對方那里獲得有價值的信息,都是不當的執業行為,大衛完全可以對自己的醫生和律師主張損害賠償。

>>資料圖
然而,當和解方案提交法院審議時,雙方當事人之間的關系就從對抗轉向合作,尤其是不得對法院隱瞞重要信息,因為法院將依賴雙方提供的信息作出裁決。各個時期的律師倫理規則無一例外都強調律師應該對法庭坦誠,不應有所隱瞞、欺騙和誤導。在“示范規則”3.3條的注釋中,美國律師協會認為,律師負有避免破壞裁判程序適正性之行為的特殊職責,在保守委托人的秘密的同時,其對委托人的責任受到其對裁判庭坦誠職責的限制。因此,雖然在對抗制程序中,并不要求律師無偏倚地羅列有關法律,或者對其在案件中提交的證據作出保證,但是律師不得讓裁判庭受到關于事實、法律的虛假陳述或者律師明知為虛假之證據的誤導。因此,基于被告律師的隱瞞行為,初審法官作出了撤銷原和解協議的裁決,并得到了明尼蘇達州最高法院的支持。
(三)律師是否應向客戶披露重要信息
既然被告律師囿于保守客戶秘密的職責不能將動脈瘤信息披露給原告方,那么,律師出于對大衛生命的關切,可否建議被告進行披露呢?當然可以,律師除了訴辯者的身份外,更應該是一個良善的建議者。根據“示范規則”2.1條,“在提供建議時,律師不僅可以以法律為依據,而且可以以諸如道德、經濟、社會和政治因素等可能與委托人的處境有關的因素為依據”。本案中的原告大衛和被告約翰相仿,是鄰居,大衛及其家人為約翰父親的建筑公司工作。事故發生時,大衛結束了一天的工作,搭乘約翰的車回家,兩個年輕人之間可能有不錯的友誼,約翰不致于對大衛的安全隱患守口如瓶吧?從時代的背景來講,案件發生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明尼蘇達州民風淳樸的鄉間,人們是很難對他人生命的安危漠視不管的。更何況,被告的賠償責任在保險額度之內的部分,實際將由保險公司支付,被告無須太擔心自己的賠償負擔。
美國律師協會注意到他人支付律師費用會導致律師面臨難以協調的利益沖突,因此在“示范規則”第1.8條中明確規定,律師不得接受源自非委托人的他人的酬報,除非:(1)委托人作出了明智同意;(2)對律師的獨立職業判斷或者律師-委托人關系不存在干預。
那么,被告在信息披露的問題上是什么態度呢?讓人意外的是,被告齊默爾曼和萊德曼兩家表示,他們對于大衛在車禍中遭受的未加披露的動脈瘤損傷并不知情,即被告律師并未向自己的客戶披露全部信息。被告律師的這一行為讓人頗為費解,但背后有一個現實的原因,即被告的律師是由其保險公司聘請的,保險公司雖然不是本案當事人,但將是最終為被告責任買單的主體,也是支付律師費的主體。這種情形帶來一個律師需面對的職業倫理問題,即誰才是律師的客戶,被告還是保險公司?雖然委托代理合同清晰地界定了律師和被告之間的關系,但實踐中保險律師往往將保險公司視為真正的客戶,從而傾向于為了保險公司的利益在保險額度范圍之內解決糾紛,很多案件信息的處理未經被保險人同意,這顯然違反了律師應與客戶之間進行充分交流的職業倫理義務。
斯伯丁案體現了保險案件中被告與保險公司之間顯而易見的利益沖突。即便在有些案件中保險公司以共同被告的身份出現,但無法改變其與被保險人被告之間的利益沖突,即律師費用和賠償責任最終將由保險公司承擔。而且,律師希望留住保險公司作為回頭客,會導致律師忽略被保險人的客戶身份,反而將保險公司作為真正意義上的客戶。美國律師協會注意到他人支付律師費用會導致律師面臨難以協調的利益沖突,因此在“示范規則”第1.8條中明確規定,律師不得接受源自非委托人的他人的酬報,除非:(1)委托人作出了明智同意;(2)對律師的獨立職業判斷或者律師-委托人關系不存在干預。
有一種看法認為,如果大衛了解到自己真正所受的傷害,可能會提出超過保險限額的賠償請求,超出部分將由被告親自承擔,因此被告律師隱瞞動脈瘤信息的行為是有利于被告的,被告不可能作出不同的決定,律師節省不必要的溝通不能說是不當行為。筆者認為這種觀點不能成立,理由如下:
首先,大衛在了解真正所受傷害后是否會提出超過保險限額的賠償請求是不確定的,而考慮到案件發生的時代背景及本案的具體因素,這種可能微乎其微。本案除大衛受到嚴重損害之外,兩輛車上的其他一些人也受到嚴重傷害,包括兩名乘客的死亡。包括大衛獲得的6500美元賠償在內,這起事故所產生的總和解金額是4萬美元,因此可以預計即便大衛的動脈瘤信息被披露,索賠的數額也不太可能超出5萬美元的保險限額。
其次,即便信息的披露可能導致被告額外的經濟負擔,也不能成為律師對自己客戶隱瞞信息的正當理由。客戶的利益不限于金錢方面,也可能包括道義方面,也許被告方寧可承擔超過保險限額部分的賠償,也不愿意因為自己的拖延導致大衛面臨生命的威脅。很多時候,律師把客戶的目標過于簡單化了,他們假設客戶只可能作出自私的選擇,一般的客戶都會害怕增加賠償責任。盡管律師本人在代理客戶時應遵循職業道德而非一般意義上的道德,但在對客戶提供建議的時候,律師不應放棄劃清道德與非道德的界限。律師固然不是客戶的人生導師,但處理金錢上的糾紛并非律師的全部工作,律師應考慮解決方案從道德、經濟、社會等各方面對客戶產生的影響,例如客戶從此能否獲得內心的平安、聲譽是否受損,以及糾紛是否可以獲得永久的平息。事實上,大多數客戶會遵從律師的道德和法律諸多方面的全面建議。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律師說服被告披露大衛所面臨的生命威脅是完全可能成功的,也是最終符合被告利益的,至少不應對被告隱瞞這一信息。
斯伯丁案的最終裁決使大衛獲得了更多的賠償,但由于失去了及時排除生命隱患的機會,兩年后的手術使大衛永遠失去了說話的能力,沒有人會認為這是一個完美的結果。而如果被告律師能真正尊重自己的客戶,與其進行充分的溝通和建議,或許可以避免這樣的遺憾,這是本案最重要的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