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萍
一個表現不佳的律師,是否一定會導致審判無效呢?
美國憲法第六修正案保障刑事被告人有權獲得律師的幫助,這不僅僅是指刑事被告人必須由律師代理,而且要求律師提供充分有效的協助,而并非不稱職的無效協助。何為“無效協助”?很多法官不愿意僅僅因為律師水平的問題而推翻一個案件。
1984年5月14日,美國最高法院就斯特里克蘭訴華盛頓一案發表意見,借此機會對長期困擾美國刑事司法系統的問題作出回應,由此確立了關于如何判斷律師無效協助的里程碑式的判例。
1976年9月,大衛·華盛頓和兩個同伙策劃并實施了一系列的犯罪行為,其中包括三起殘忍的謀殺,以及虐待、綁架、攻擊、謀殺未遂、敲詐未遂和盜竊等。在兩名同伙被捉拿歸案之后,華盛頓向警方投降并承認了第三起謀殺罪行。不久之后,州政府就該起謀殺犯罪對華盛頓提出指控,并為他指定了一位經驗豐富的刑事律師擔任他的辯護人。
在認罪的討論過程中,華盛頓告訴初審法官,盡管他曾犯過一系列盜竊案,但他并沒有重大的犯罪記錄,而且在犯下本案一系列罪行時,他因失業和無力供養家庭正承受著極大的壓力。不管怎樣,他愿意為自己的罪行承擔責任。初審法官告訴華盛頓,他尊敬那些愿意挺身而出為自己的過錯承擔責任的人,但沒有對華盛頓可能的量刑結果發表任何意見。
律師建議被告人主張由陪審團量刑的權利,被告人再次拒絕了律師的建議,他選擇聽由法官量刑。
在準備量刑聽證時,律師與被告人溝通了解了他的背景,也與被告人的妻子和母親通過電話進行了交流。然而,他沒有為被告人尋找品格證人,也沒有要求對被告人進行精神檢查。律師的這一決定意味著,他認為即使品格證人或精神鑒定也無法改變被告人認罪的效果。律師還認為,被告人在認罪時已經向法官充分說明了自己全部身份背景和他在犯罪當時的精神壓力,這些信息足夠從正面影響被告人的量刑結果。而且,在量刑階段提出新的證據,可能導致公訴方就這些新證據對被告人進行交叉盤問,那樣反而可能更加不利。
律師還在量刑聽證程序中排除了他認為可能會對被告人不利的其他證據。他成功地排除了被告人的刑事前科檔案,因為他認為前科檔案對被告人有害無益,因為它會包括被告人所有的犯罪和被捕的歷史,從而將破壞被告人沒有重大犯罪前科的主張。
總之,律師在量刑聽證會上,沒有額外提供證據。他主要的策略,就是基于法官在認罪程序中的言論,以及該法官在量刑方面的口碑就是非??粗乇桓嫒说幕谧飸B度。律師認為,被告人誠信悔罪和愿意承擔責任的態度有理由使他免于死刑。律師還主張,被告人沒有犯罪前科,被告人在實施本案犯罪行為時處于極度惡劣的精神和情感困擾之下,因此符合法定的從輕量刑情節。律師進一步主張被告人應免于死刑,因為他已放棄為自己的行為辯護、坦白認罪并愿意幫控方作證反對同案犯??胤絼t主要是提供了描述犯罪細節的證據,律師沒有對控方證明受害者死亡方式的專家證人進行交叉盤問。
律師的預測被證明是錯誤的。法官認為所有三起謀殺的細節都涉及多次刺傷,犯罪方式殘暴、令人發指。而且所有這三起謀殺案都同時涉及搶劫,即為了金錢利益,三起謀殺案中都存在為了抗拒抓捕而妨礙執法的行為,這些都屬于加重的量刑情節。最終,法官認為律師所謂的從輕情節不足以抵消加重情節的效果,因而對被告人作出死刑裁決。
(1)開設“茶產品分析與檢驗”課程是人才培養適應茶產業發展的需要。傳統茶學專業普遍開設有“茶葉審評與檢驗”課程,內容一般包含有了茶葉審評、茶葉標準、茶葉的理化檢驗等,其中的茶葉理化檢驗內容僅是針對茶葉標準中檢驗項目,未能涵蓋其他茶產品,如液體茶飲料、茶食品等,而除茶葉之外的其他茶產品是產業發展的重要領域,對其進行分析與檢驗是保證產品品質的重要環節。而且在“茶葉審評與檢驗”課程中,重點集中在茶葉的審評,對茶葉的檢驗居于次要地位。所以,將“茶葉審評與檢驗”分為“茶葉審評”和“茶產品分析與檢驗”2門課程,可以起到強化培養學生對茶產品進行分析檢驗能力的作用,可以適應茶產業發展對產品品質控制的需要。

>>美國聯邦最高法院迄今為止的四位女性大法官,自左至右分別為奧康納、索托馬約爾(Sotomayor)、金斯伯格、卡耿(Kagan)。 資料圖
被告人隨后以多種理由在州法院系統內尋求救濟,其中包括律師在量刑程序中提供了無效的協助。被告人從六個方面對律師的協助提出了質疑:律師沒有申請延期以更好地為量刑程序進行準備,沒有要求對被告人進行精神鑒定,沒有調查和提供品格證人,沒有要求對被告人進行背景調查,沒有向法官提出有價值的量刑論點,以及沒有對控方醫學專家證人的報告進行調查和交叉盤問。
為了支持自己的主張,被告人提交了來自朋友、鄰居和親戚的14份證言,聲稱愿意為被告人的品格作證。他還提交了一份精神病學報告和一份心理報告,指出被告人雖然沒有受到嚴重的精神或情感的干擾,但在犯罪時由于其經濟困境而長期處于沮喪和低落的狀態。
佛州法院認為,被告人沒有表明律師的協助行為有任何實質或嚴重的不當足以影響量刑結果。法院明確裁定:本案記錄無疑表明,即使律師在宣判之時做了被告人指控律師沒有做的每件事,也沒有任何可能會使量刑結果有所不同。一個明顯的事實是,本案的加重量刑情節是壓倒性的,是無法推翻的。
被告人隨后向聯邦法院請求救濟,他先向佛州南區地方法院申請了人身保護令程序,被以同樣的理由駁回。
被告人繼續向聯邦第五巡回上訴法院提出上訴,該法院就本案組成的合議庭認為,被告人必須首先證明,“如果不是律師的無效協助,審判(不一定是審判結果)會發生對他有利的改變”。此外,即使被告人滿足了這一條件,法院也必須在“無害錯誤原則”的框架下進行審查。依該原則,上訴法院不會因審判過程中的輕微或無害的錯誤而撤銷原審法院的判決。因此,第五巡回上訴法院對原判部分予以肯定,部分予以撤銷,并要求地區法院根據自己確立的關于律師協助無效的標準重新進行審議。
隨后,當第五巡回上訴法院決定全體法官共同審理這個案件時,原審判決被撤銷了。上訴法院對“無效協助”制定了不同的標準,并將案件發回,要求原審法院根據這一新闡明的標準進行重審。
華盛頓隨后向聯邦最高法院申請調卷令。最高法院注意到下級法院關于何謂“無效的律師協助”存在不同的標準,特別是在判斷無效的律師協助是否給被告人造成損害這一方面的差別很大,因此就此案發出調卷令,希望借此案統一聯邦和州法院關于“無效律師協助”的判斷標準。
聯邦最高法院認為,憲法第六修正案要求向被告人提供的“律師協助”必須是“律師的有效協助”,但何種水平的專業表現才能構成有效的律師協助呢?或許從程序上來講,從反面提出這個問題更為得當:何種律師辯護行為構成無效協助,從而應該撤銷原判呢?
在斯特里克蘭訴華盛頓案中,主筆法官奧康納首先聲明,憲法要求律師提供有效協助的目的是確保公平審判,如果律師的行為嚴重破壞了對抗性程序的正常運作,以至于不能確保帶來公正的審判結果,那么被告人獲得公平審判的機會就被剝奪了?;谶@一前提,法院提出了證明律師無效協助的“兩要件”標準:首先,要構成憲法規定的無效律師協助,律師不合格的表現必須非常嚴重,以至于律師未能實際發揮第六修正案所要求的辯護職能;其次,被告人必須證明,律師的無效協助使被告人受到損害,即若不是律師的非專業錯誤,訴訟結果可能會有所不同。
關于第一個方面,如何判斷律師的表現是否合格,取決于具體案件的事實和訴訟實踐的一般規則。這些一般規則經常出現在律師職業倫理和執業指南中。例如,職業倫理規則要求律師在代理案件的過程中必須稱職、勤勉、避免利益沖突。美國律師協會在《刑事司法控訴和辯護準則》中規定得更為具體些,例如,關于勤勉的義務,該準則規定并解釋了辯護律師應該對案件進行充分調查、讓客戶了解案情、踐行證據開示程序等方面的責任。但它們仍然僅是指導性的原則,并沒有一套詳盡的律師行為規則可以評價辯護律師在面臨各種情況時應如何代理。任何此類規則都會干擾律師受憲法保護的獨立性,并會限制律師在做出戰術決策時必須具備的充分的意志自由。
在斯特里克蘭案中,被告人聲稱,他的律師在量刑聽證會上,沒有勤勉和稱職地履行辯護職責,如前所述他對律師的代理行為提出了六個方面的質疑。為了回應被告人的這一主張,法院詳細分析了案件的事實,包括律師做了什么和沒有做什么,以及律師如此行為或不行為的原因是什么,進而得出結論:律師的行為是出于訴訟策略的考慮,而本案律師的策略選擇完全在專業上合理的范圍之內。
因此,被告人未能證明律師的辯護行為不合格,這注定了他關于無效律師協助主張的失敗結果。盡管如此,法院還是繼續分析了第二個方面的標準。第六修正案的目的是通過賦予被告人必要的律師協助,以保證其獲得公正的審判,公正的審判結果才是目的。如果律師的錯誤行為不會影響審判結果,即沒有給被告人帶來損害,則不構成憲法規定的無效協助。法院認為,就損害這一因素而言,被告人的主張更加缺乏依據。被告人認為律師應該在量刑聽證會上提供的證據幾乎不會改變量刑的結果,尤其是被告人的刑事前科背景調查報告和心理鑒定報告,甚至可能對他更加不利。
本案就此確立了判斷律師無效協助的兩要件準則。這兩項標準對于被告人而言是非常難以滿足的。奧康納大法官在本案判決中明確指出,第六修正案提供有效律師協助的目的不是提高刑事辯護的質量——盡管這是對司法制度而言相當重要,而只是為了確保刑事被告人受到公正的審判。最高法院決不希望鼓勵當事人在審判之后,對律師的辯護行為進行無窮無盡的事后調查。也無意為評估律師行為提供詳細指南,因為那將導致無效辯護挑戰程序的泛濫,進而將破壞生效判決的確定性。對律師代理行為進行嚴格的事后審查也會削弱律師刑事辯護的熱情,并破壞律師與當事人之間的信任,進而破壞整個司法制度。
因此,法官在判斷律師的表現是否錯誤時極為謹慎,法官絕對不允許在這個問題上使用事后諸葛亮式的思維方式。須知律師的辯護是一個復雜的過程,需要做出大量的決定,需要制定多套訴訟策略。而就每一套策略所要求的事實進行全面調查并不可能,由于金錢或時間的原因,律師可能需要提前決定作出一些舍棄,事后證明律師失策,也不能說律師的辯護行為構成無效協助。
如上所述,斯特里克蘭案確立的標準是為了評價辯護律師的行為是否構成無效協助,從而是否應該撤銷案件。然而奇怪的是,法院開始逐漸根據斯特里克蘭準則,把檢察官和法官不當行為的責任都推給律師。簡言之,當檢察官或法官在訴訟過程中,分別有不當的檢控行為或不當的審判行為時,如果辯護律師沒能及時提出反對和糾正的意見,那么就應該認定律師未能提供有效協助并且給被告人造成了損害。因為如果律師能夠及時反對的話,程序的錯誤就不會繼續,也就不會給被告人造成損害。斯特里克蘭標準絕無此意,而這一擴大解釋使辯護律師成為訴訟過程中所有錯誤的“背鍋俠”,也就是說,刑事審判中各方主體的錯誤都應歸咎于辯護律師。
判斷一項規則的合理性,不僅要看它對本案的解決效果,而且要看它對于日后其他案件的影響,在判例法國家尤其如此。不幸的是,斯特里克蘭標準的可靠性在日后的訴訟實踐中被破壞了。
哈里斯訴湯普森(Harrisv.Thompson,698F.3d609,2012)一案是法院擴張解釋斯特里克蘭標準,使得辯護律師為法官的不當行為買單的典型案例。當律師試圖傳喚一名六歲的孩子出庭作證時,控方聲稱這個孩子不具備證人資格。法官隨即開啟聽證會,要求辯方證明證人具備作證能力。由于法律推定每個人都具備作證能力,因此當控方對證人資格提出挑戰時,應由控方對證人不具備作證能力進行證明,而非由辯方承擔證明責任。顯然法官錯誤地分配了證明責任,并在聽證之后裁定證人不具備作證資格。由于這個孩子是本案唯一的目擊證人,可以幫助被告人證明死者并非死于其謀殺行為,在失去這個證人之后,被告人毫無懸念地被判謀殺罪名成立。被告人隨之以“無效律師協助”為由要求撤銷原判。盡管此案的錯誤在于法官,上訴法庭還是宣布這一切都是辯護律師的失誤,指責辯護律師未能糾正法官的錯誤,而且由此對被告人造成了損害,因此從憲法上講律師的協助是無效的。因此,辯護律師被追究責任,而初審法官沒有正確地理解和運用一條基本的法律規則,卻沒有承擔任何后果。
在喬丹訴赫普(Jordanv.Hepp,831F.3d837,2016)一案中,由于對斯特里克蘭標準的擴張解釋,律師背鍋的對象由法官變成了檢察官。在該案中,陪審團的裁決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對證人可信性的判定。為了讓陪審團相信己方的警察證人,檢察官向陪審團提出下列論點:一定有人在撒謊,但絕不是警察,因為警察如果說謊會丟掉工作并承擔很大的責任,警察絕不會把自己的整個職業生涯賠在一個案子上。這段說辭貌似有理,然而從法律程序上是極不適當的,因為檢察官借此向陪審團傳達了一個并非證據的重要信息——如果辦案的警察沒有說出真相會承擔很大的責任。這段信息成為警察信用的“擔保”,并且是決定本案的關鍵,然而它并非記錄在案的證據,而是檢察官在辯論過程中夾帶的“私貨”,這違反了檢察官的職業倫理義務,違反了正當程序條款,也違反了被告人獲得公平審判的憲法權利。被告人被定罪后提出上訴,上訴法院立刻指責辯方律師在初審中未能及時反對檢察官的不當言論,并著手適用斯特里克蘭準則認定律師的不當行為構成無效協助。檢察官違反基本的法律,使用不正當的手段意圖贏得訴訟,沒有承擔任何責任,反而使律師遭受懲罰。這是斯特里克蘭準則的本意嗎?
須知,斯特里克蘭案的事實僅涉及律師被指控未能履行律師自身的相關責任,包括職業倫理責任、踐行法律程序的責任以及第六條修正案下充分辯護的責任。此案并不涉及律師對檢察官和法官的監督義務,更無意將兩者的錯誤歸咎于律師,進而認定律師的行為屬于無效協助。即便美國律師協會制定的《職業行為示范規則》和《刑事司法控訴和辯護準則》也沒有要求律師監督或保證法官和檢察官正當履行職責。
尤為重要的一點,聯邦最高法院特意在斯特里克蘭案件中,確立了很高的標準。也就是說,被告人主張律師的無效協助需同時滿足“兩要件說”的證明標準——律師的辯護行為低于一般標準并給被告人造成損害,這在多數被告人是難以達到的,從而使被告人不能僅僅主張律師不給力就贏得新的審判機會。這種難以滿足的標準可以確保法官不需要因為律師的錯誤而不斷重審案件,不致于滑向不斷重新審理案件的深淵,對于維護法院權威和既定判決的效力具有重要意義。而將法官和檢察官的不當行為也歸入律師的不當行為,僅僅因為律師未能及時阻止,這不僅對律師不公平,而且也擴大了被告人成功指控律師無效協助的機會。
判斷一項規則的合理性,不僅要看它對本案的解決效果,而且要看它對于日后其他案件的影響,在判例法國家尤其如此。不幸的是,斯特里克蘭標準的可靠性在日后的訴訟實踐中被破壞了。正如前文所分析的那樣,后續法院在援引斯特里克蘭規則的時候,不斷擴大了這一規則的適用范圍,其方式不僅是不公正的,而且是有害的。當年奧康納大法官在判詞中,警告應預防無效協助挑戰程序的泛濫,及其對律師-客戶關系以及整個司法制度的危害,如今已成為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