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論語·為政》
《論語》里有很多孔子對于“仁”和“禮”的講解。孔子有一句非常有名的話,表示他對治國平天下的理解。他說“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在這里當引導、領導來講,就是說要用行政的手段進行引導,進行引領。“齊之以刑”,就是用刑法的手段,用懲辦的手段,來規范邦國里的事物,規范邦國里的人民。這樣的話,“民免而無恥”,人民就不會去做那些違法的事情,不會去做那些會受到懲罰的事情,即使做了不符合規范、不符合禮法的事情而受懲罰,也不覺得害羞、覺得恥辱,因為這只是行政和懲罰的手段。
那么孔子理想的治國平天下的手段是什么呢?他說是“道之以德”,用道德、用美德來引領。“齊之以禮”,用禮法、用禮貌、用禮數來規范。“有恥且格”,老百姓自覺了,如果做違法的事情、不文明的事情、不符合道德規范的事情,是丟人的,是很恥辱的。“且格”也就是有了一定的格調高度了,所以叫“有恥且格”。把“禮”提高到治國平天下的一個很關鍵的部分,在其他國家或者其他重要人物的理論中,把“禮”提到這個程度的很少見。
“禮”確實還有很大的作用。孔子主張人的心性,應該以仁愛為核心,人的風度、人對自己的要求、人的自律,應該以君子為標準。古代行政不叫行政,叫為政,為政就是治國平天下,應該以一種仁愛和文明的態度。這些東西外化的表現就是“禮”,就是彬彬有禮,大家都講禮貌,都講謙讓,都講美德,成為一個有高度、發達、禮貌的邦國。
“禮”這個詞至今影響非常深,在我們的生活里仍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在先秦時期,一個詞就用一個字,比如“仁”,比如“禮”,比如“齊”。到了近代,尤其是到了現代,我們用口語用白話文,一個詞喜歡用兩個字表達。從孔子強調“禮”到今天,這個“禮”都包含了一些什么樣的詞,什么樣的內容?我們首先就會想到禮貌,禮貌是一種人和人相處應有的敬意、善意。禮,可以說是一種行為的規范,尤其是人際關系的規范;貌,指人的面容、舉止。禮貌沒有特別的規定性,但這是現代文明社會對一個人最起碼的要求,而且不分男女老少,不分地位,就算是一個很小的孩子,表現得很禮貌和表現得粗野無禮,給人的印象完全不同。
現在我們還常用的一個詞是禮儀,就是“禮”表現為一種儀式,儀式可能是非常重大的。現在來說,一些重大節日,都有很正規的儀式,這種儀式有它固定的內容,甚至于對著裝都有要求。和禮儀連在一起的說法,就是禮樂。在孔子那個時代強調的音樂不是老百姓的民歌,而是在一些重要的典禮上要奏樂,顯出禮儀的莊嚴、正規,顯出一定的感染力來。我們今天在一些重要的儀式上也是要奏樂的。
所以孔子講的奏樂,是禮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禮儀、禮樂包括了人與人相處,包括了邦國歷史上的一些重大節日、重大活動,也包括了今人對先人、對天地的祭奠。例如天壇是祭天的地方,地壇是祭地的地方,北京中山公園的五色土也是表達對土地的尊敬、祈禱。
還有禮節,禮節比禮貌更明確一點,帶有規定性。禮節尤其強調下對上、活人對自己祖先的禮儀規矩,行為、動作、言語必須符合要求。比如古代見了君王,要行拜叩之禮,有的還要三拜九叩,這可以說是一種禮節。還有一個很重要的詞叫禮法,就是把禮變成法律,把禮變成規則。如果違反禮法的話,會受到懲罰。
我在新疆的時候,西北地區還很喜歡用一個詞叫禮數,對于禮你要心中有數,禮數我覺得是講禮的一種系統。這個系統就像數字一樣:第一,它很明確;第二,它有先后的關系,次序很鮮明,不能隨便更改變化。另外,它又不只是一件事情,就像數字一樣,它是清清楚楚的幾加幾等于幾、幾減幾等于幾,哪個在先哪個在后都很清晰,用現在的話來說,禮數是一個系統工程。
禮行,是指一些禮的活動,比如說結婚,既有儀式又有一些有關的活動。比如說生育、添丁,就是家里添了人口,有的地區過30天或40天的所謂滿月的活動,這也是一種禮行。
“禮拜”這個詞就帶有宗教性了。用一種禮儀、禮節、禮行、禮數的活動來表達對神靈,或者是天地,或者是祖先的崇拜,這稱為禮拜。世界各大宗教對禮拜都有所研究。
禮遇,就是說對別人要講禮貌,要使他感到自己被尊重。還有一個詞是敬禮,是通過一定的姿勢,一定的身體動作,來表達對對方的敬意。比如鞠躬、握手,比如脫帽禮、注目禮,比如軍禮,還有一種撫胸之禮,這都是一種敬禮或者禮敬的方式。
近幾十年來,我們在強調精神文明的時候,其實也有一個禮貌的問題。我們還專門提倡過要學會用禮貌用語,比如,要說再見、謝謝、對不起。現在也有這種問題,一件事明明可以做得很好,但是偏偏不用有禮貌的說法,比如在一個公共場合,在那兒寫上“嚴禁吸煙”,雖然可以這么說,但是又不是用專政手段來管理的。什么叫嚴禁?就不如說“請勿吸煙”,也達到了同樣目的。類似的還有,當然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有時候公園里廣播宣布游園須知:一、不準隨地小便;二、不準大聲喧嘩。你想想人家買票進公園,是為了在這兒得到一個美好的休息,你現在預計他隨地小便,要吵鬧別人,這樣的預計和預防顯得不那么禮貌,不那么文明。我們在這些方面能夠改善的地方還很多。
最后還要提到,“禮”里有一個“貶義”詞,就是“禮教”,是我們在“五四”的時候提出來的,對于中國的舊的禮教的批評。因為舊的禮教當中對人的束縛太多,尤其是對婦女和兒童的束縛太多,所以,禮教曾經在一個時期成為一個很不好聽的詞。
(摘自天地出版社《王蒙講孔孟老莊》 ?作者:王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