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為聯合國五大常任理事國之一,擁有著一票否決權。但在很多人印象中,中國對于這個否決權使用的次數并不多。事實上,中國投過很多次反對票,其中,以1981年那一次最為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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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1981年來臨時,庫爾特·瓦爾德海姆面臨一個重要的抉擇。
此時的瓦爾德海姆,是在任的聯合國秘書長,而1981年,正是他第二個五年任期結束的日子。
這位出生在奧地利的著名外交家,經過再三考慮,在1981年9月10宣布:將參加下一屆聯合國秘書長的競選,爭取再一次連任——如果連任成功,他將成為聯合國歷史上任期最長的秘書長。
瓦爾德海姆參加連任競選是有底氣的:第一,他才63歲,精力充沛,經驗豐富;第二,他在任期內確實口碑不錯,不少成員國也支持他連任;最重要的是第三點,美國和蘇聯兩個“超級大國”也都對他的連任表示同意——這是最關鍵的。
聯合國秘書長的產生必須同時滿足兩個條件:第一,在5個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和10個非常任理事國的投票中至少獲得9票;第二,5個常任理事國不能出現一票反對,不然就要重新推選。
從以往的經驗看,只要美國和蘇聯都同意的聯合國秘書長人選,還從來沒有被否決過。
但是,瓦爾德海姆卻完全沒有想到,他的連任計劃遭到了另一個常任理事國的堅決反對。
這個國家,就是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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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說,瓦爾德海姆其實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
1971年,當瓦爾德海姆以“黑馬”的姿態出現在聯合國秘書長的競選行列中時,與芬蘭代表雅克布森最終對決的關鍵一票,是中國投給他的。當時中國才剛剛重返聯合國沒多久,瓦爾德海姆對此也心存感激。他原先就發表過自己的觀點,支持中國重返聯合國(奧地利當時投的也是贊成票):“隨著時間的推移,情況越來越令人不可思議了:一個僅控制了1600萬人口、位于中國大陸邊緣的島上政府,竟試圖代表占人類總數1/4的10億中國人講話。關于中國恢復聯合國席位問題的爭論已耗費了太多的時間和精力。”
而在中國重返聯合國之后,當時作為奧地利常駐聯合國的代表,瓦爾德海姆也做過歡迎致辭:“我們相信,中國參加聯合國的生活將加強這個組織,并且大大改進它促進和實現《聯合國憲章》的宗旨與目的的能力。……我曾在這個講壇上說過,人們普遍認為,沒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充分參加聯合國的各項活動,我們就不可能期望這個組織所面臨的許多問題取得顯著進展,這些問題是同聯合國的基本目標即保持國際和平和安全有關的。”
瓦爾德海姆當選后不久就訪問了中國,成為第一位訪問中國的聯合國秘書長。1977年他連任之后,再度訪問中國。但是,中國也確實有自己的理由,無關瓦爾德海姆個人——聯合國秘書長不能總是由來自發達國家的歐洲人擔任。
從聯合國成立開始,第一任秘書長是挪威的特里格韋·賴伊,第二任是瑞典的達格·哈馬舍爾德,第三任好不容易是來自緬甸的吳丹,還是因為達格·哈馬舍爾德在剛果出差飛機失事后,作為副秘書長轉正的(后連任一屆)。到了第四任瓦爾德海姆,做了兩任之后還要再做一任的話,聯合國的4任秘書長中3任都是來自西方發達國家,第三世界國家的聲音實在太微弱了。
那么,中國有沒有自己中意的候選人呢?
有。這個人,就是來自坦桑尼亞的代表薩利姆。
薩利姆在20世紀60年代擔任過駐中國兼朝鮮大使。薩利姆擔任過近十年的坦桑尼亞駐聯合國代表,當時是坦桑尼亞的外交部長。在1981年6月,由50多個國家組成的非洲統一組織一致同意,推舉薩利姆代表非洲大陸競選聯合國秘書長。而中國也希望和第三世界國家一起,推舉薩利姆擔任新一任的聯合國秘書長。
薩利姆當時競選聯合國秘書長時才39歲,毫無疑問,新一任的聯合國秘書長之爭,最終將在瓦爾德海姆和薩利姆之間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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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10月27日,較量正式展開。
在安理會的一個小會議廳,代表們都拿到了選票,中國代表和美國代表幾乎都沒什么猶豫,迅速勾上了候選人的名字。
第一輪投票結果:薩利姆11票,瓦爾德海姆10票。
兩人都過了“至少9票”這個第一要求,但都沒達到第二個要求——因為各有一個常任理事國投了反對票。
雖然投票采用的是無記名方式,但常任理事國投出的票會被特別標記,所以大家都知道薩利姆和瓦爾德海姆各自遭到了一個常任理事國的反對,而且這兩個國家都非常明顯:
中國對瓦爾德海姆投了反對票,而美國對薩利姆投了反對票。
于是,投票只能宣布無效,重新開始第二輪投票。
由于美國代表開始在各個代表間運作,第二、三、四輪中,薩利姆的得票數直線下降,第四輪僅僅得到了6票,已經不符合“最低投票數”的規定。而瓦爾德海姆的票數一直穩定在10票。
但是,瓦爾德海姆卻始終無法當選,因為中國在這四輪投票里每輪都投出反對票。
在這樣的情況下,投票只能暫停。第二天,聯合國安理會再次進行了兩輪投票,薩利姆兩輪都得了8票,瓦爾德海姆兩輪都得了11票。
雖然瓦爾德海姆依舊領先薩利姆3票,但還是沒用——中國又在兩輪投票中投出了反對票。
投票再次暫停。
11月4日,在經過6天的磋商、呼吁和各種溝通之后,安理會再次進行了第七輪和第八輪投票,但結果還是一樣:薩利姆先后獲得9票和8票,瓦爾德海姆兩輪都獲得10票,但依舊沒人能夠當選——中國和美國在總共8輪的投票中,每輪都互相投了對方推舉的候選人的反對票。
在1981年的聯合國秘書長競選過程中,由于號稱“非洲國家天然盟友”的蘇聯一直投的是棄權票,所以堅持投反對票的中國在非洲人氣急劇上升。尤其是坦桑尼亞的工作人員,在看到中國的工作人員時,都要用斯瓦希里語說一句:“薩利姆!其納(中國)!拉菲克(朋友)!”
這時候,中國和一些第三世界國家受到的壓力明顯增大,有部分國家開始指責中國在“故意制造麻煩”,而一種說法開始在聯合國各個角落流傳開來:中國只是做做樣子,在投了8輪反對票之后,已經在非洲兄弟們面前做足姿態,接下來就會妥協。
因為在之前的聯合國秘書長選舉中,中國就是在前兩輪都投了反對票,但在看到自己支持的非洲國家候選人競選無望的情況下,最終還是妥協了——拿到中國選票的那個人,就是瓦爾德海姆。
但是,中國很快再次表明立場。聯合國的成員國已達157個,其中不結盟國家幾乎占2/3,非洲國家占1/3。但自聯合國成立以來,擔任過秘書長的4人當中,僅有一人來自亞洲,其他3人都來自歐洲。這同聯合國的組成和第三世界國家在聯合國所起的作用相比,極不相稱。
投票還將繼續。
也就是在這時候,中國駐聯合國代表凌青接到了國內鄧小平發來的指示,總結下來就是4個字:一否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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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7日,在投票暫停了近兩周之后,戰幕再度拉開。
在這一天,聯合國安理會一口氣再次進行了8輪投票。結果是:第一輪,瓦爾德海姆得11票,薩利姆得10票;第二輪,瓦爾德海姆得10票,薩利姆得9票;最后六輪,瓦爾德海姆都得9票,薩利姆都得8票。
雖然各輪票數略有差別,但有一個情況一直沒變:中國和美國又連續8輪各自投出了8張反對票。
整整21天,16輪投票,在其他3個常任理事國都棄權的情況下,中國直接和美國“正面交鋒”——連投16輪反對票。
這種情況在聯合國歷史上從沒有出現過,該怎么收場?
此時,兩個備選方案被提了出來:第一,瓦爾德海姆連任一年或兩年后再次進行選舉;第二,瓦爾德海姆和薩利姆分享下一任聯合國秘書長的5年任期。
隨即,又有一種說法傳出:中國準備接受第二種方案。
中國代表迅速發表聲明:“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中國支持第三世界候選人的立場都不會改變。中國不能容忍的是一兩個超級大國對聯合國事務的控制和操縱。”
1981年11月20日,中國副總理兼外交部長黃華在結束對尼日利亞的正式訪問時,專門向尼日利亞電臺記者強調:“中國堅決支持第三世界國家的人選!”
這等于中國向非洲國家再一次做出承諾。但是,照這樣的局面發展下去,哪怕再投16輪,依舊無法選出新的秘書長。
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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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首先作出改變的,是瓦爾德海姆。
瓦爾德海姆和中國的關系其實一直非常好,所以他直接找到了中國駐聯合國代表凌青,希望了解中國接下來究竟準備怎么做。
凌青對瓦爾德海姆也交了底:“中國堅持的是原則,中國的態度不是針對你個人的。聯合國成立只有36年,你一人就擔任了10年秘書長,這已經是很高的榮譽了。中國支持第三世界秘書長候選人的做法是合情合理的。”
在聽完中國的態度之后,瓦爾德海姆表示完全理解,并作出了自己的決定。
1981年12月3日,瓦爾德海姆寫信給安理會主席,要求安理會在之后推選新秘書長的投票中,不要再把他的名字寫進去——等于放棄參加競選。
5天以后,考慮到美國肯定不會改投贊成票,所以薩利姆同樣也宣布退出競選。
一場僵持了16輪的選舉,就此出現轉機。
12月9日,聯合國安理會宣布了另外9名聯合國秘書長候選人,他們分別來自阿根廷、伊朗、秘魯、圭亞那、巴拿馬、菲律賓、毛里求斯、厄瓜多爾和哥倫比亞——統統是第三世界國家。
1981年12月11日,經過新一輪的選舉,來自南美洲秘魯的佩雷斯·德奎利亞爾成為下一任聯合國秘書長。
這一次,中國投的是贊成票,而美國沒有投反對票。
61歲的德奎利亞爾就此成為聯合國歷史上第二位來自第三世界的秘書長。在宣誓就職時,德奎利亞爾特別強調:我不會忘記自己來自一個發展中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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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8月21日,德奎利亞爾訪問中國。鄧小平會見了這位新任聯合國秘書長,他說:“中國是聯合國安全理事會的常任理事國,中國理解自己的責任。有兩條大家是信得過的,一條是堅持原則,一條是講話算數。我們不搞政治游戲,不搞語言游戲。我個人愛好打橋牌,但中國在政治上不愛好打牌。”
鄧小平還向德奎利亞爾闡述了中國的對外政策:“中國的對外政策是一貫的,有3句話。第一句話是反對霸權主義,第二句話是維護世界和平,第三句話是加強同第三世界的團結和合作,或者叫聯合和合作。”德奎利亞爾之后也在聯合國連任了一屆。在連任的投票中,中國再次投出了贊成票。
事實上,1981年中國連投16輪反對票,還有個時代背景。
當時羅納德·里根剛剛當選美國總統不久,他在競選過程中對中國表現出了很高的敵意,在就任之初,更表示要支持臺灣,并向臺灣出售武器。當時中國和美國在售臺武器談判中陷入了僵局。
就在1981年1月,鄧小平通過與陳香梅(著名華人華僑領袖)的談話表達了中國的態度,概括來說就是:首先,我們希望中美關系繼續發展,但是,如果認為中國是一個無足輕重、不值得重視的國家,那美國就錯了;其次,如果認為中國現在有求于美國,而美國無求于中國,那也錯了;最后,哪怕中美關系倒退,我們也絕不可能在臺灣問題上讓步。
所以9個月后的那次聯合國秘書長競選的博弈,背后也有中國“敲山震虎”的目的。
就在瓦爾德海姆宣布退出聯合國秘書長競選的第二天,中美雙方開始在北京就美國售臺武器問題展開談判。8個月后,經過反復艱苦的談判,中美雙方發布《八一七公報》,美方做出較大讓步。這個公報和中美《上海公報》《建交公報》一起,成為日后中美關系健康發展的三大基石。而里根總統任內8年,也被認為是中美關系最好的時期之一。
在外交這個大舞臺上,何時強硬,何時妥協,尺度如何把握,實在是有太大的學問。
當然,一切的手段背后,關鍵還是自身要先有實力。打鐵還需自身硬。
(摘自中信出版集團《歷史的溫度5》 ?作者:張緯)
(圖注:時任中國駐聯合國代表凌青;佩雷斯·德奎利亞爾;庫爾特·瓦爾德海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