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品調查是我駐外報道中一條很重要的線索。這些年,我走訪了亞馬孫雨林深處的緝毒重鎮,跟隨警察在西南腹地攔截運毒的車輛,暗訪烏拉圭與巴西邊境的走私槍支黑市,采訪里約熱內盧的貧民窟販毒集團,曝光拉美“銀三角”的可卡因制作工序……
清晨時分,我們從巴西科帕卡巴納海灘出發。南半球的2月正值炎夏,但此刻的里約熱內盧還沒有完全蘇醒,整座城市依然沉浸在狂歡后的宿醉中。在行駛了一個多小時后,南區的湖光山色以及市中心的殖民老建筑都已經從后視鏡上消失。我們沿著巴西大道一路向西開去,這條和熱播電視劇同名的公路長58.5公里,是全巴西最長的市內公路,大道的兩側聚集著里約最危險的區域,如果可以給每天穿梭在巴西大道上的30多萬車輛過一遍X光機的話,你一定會大吃一驚。當然,沒有人會冒失地去檢查過往的車輛,特別是那些裝著茶色玻璃,車窗緊閉的小轎車,即使是警察也不敢隨便攔下。
沒多久,我們就已經置身于一個普通的城郊社區中。雖然臨近正午,但四周顯得格外安靜,仿佛和那個抬頭可見耶穌像的城市有著不同的時區。車拐入了一條較窄的小道,雖然已經很難辨別東西南北,但我卻能感覺自己正逐漸靠近貧民窟的中心。地面上開始出現做工粗糙的水泥減速帶,有的路口還用體積較大的石塊和纏滿鐵刺的木條攔住,這些都是毒販制作的路障,用來拖延警方的突擊行動。我的巴西攝像師阿力剛準備舉起攝像機,就立刻被司機,同時也是我們的線人制止住。
我是在2012年10月認識這位線人的,在經過了一年多的接觸后,我向這位線人表達了想要采訪販毒集團的想法。從2012年開始,每一年我都會制作一期關于毒品槍支問題的專題節目,我和攝像搭檔阿力沿著毒品槍支在巴西的足跡,試圖拼湊出完整的販毒鏈條,而打入毒販內部必然是最重要的一個環節。
車緩緩地停在了一戶人家門前,巨大的鐵門看似緊閉,卻時不時有人進出。而在另一個方向,一個看上去十五六歲的小伙子正向我們走來,他打著赤膊,肩上背著一把步槍。線人讓我們先待在車上,他先下了車,徑直推開鐵門走了進去。這時候背著槍的小伙兒已經來到車旁,好奇地打量著我。我搖下車窗,和他打了聲招呼,但他卻不理我,口中念念有詞地走了。
線人向我介紹了一個身材結實的年輕女孩,戲稱她是老大,待會兒會給我們開門,女孩笑著向我晃了晃手中的鑰匙后就走開了。
根據計劃,今天我們要拍攝可卡因加工窩點。能夠有機會身處現場,我既興奮又焦慮,因為線人只給了我們半小時的拍攝時間。幾個小時過去了,路燈亮起后沒多久,拿著鑰匙的女孩又出現了,她招呼著大家朝巷子里走去,線人依然讓我們等在原地。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快速地停靠在路口,車上下來了一個背著書包的人,昏暗的光線中我看不清他的臉。車離開后幾分鐘,線人仿佛接收到了無聲的信息一般,終于說:“我們走吧。”
進入可卡因加工窩點的那一刻,我們仿佛走到另外一個世界中。屋內有兩張鋪著舊報紙的長方形木桌,其中一張桌子上放著三大包塑料袋,其中兩袋還系著口,另外一袋已經被解開,里面有兩個裝滿白色粉末的中號保鮮袋,袋上用圓珠筆標注著一列數字,但似乎和重量無關。每一個窩點都有一個負責人,在販毒集團內被稱作“經理”。
當晚的“經理”是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打著赤膊,戴著一頂黑色的鴨舌帽,看起來非常精神,一把左輪手槍放在他身邊。“經理”打開保鮮袋,利索地把可卡因倒在幾個碟子上,分給了坐在桌旁的人,拿到碟子的人用一根細細的鐵勺將可卡因一勺一勺地舀進細長的塑料包里。鐵勺約有十厘米長,勺頭只有小拇指指甲的大小,勺子的中段還用透明膠布裹了厚厚的一圈,應該是為了手感更舒適便于操作。
能被分配到這個工種的都是販毒集團中最有經驗,也最值得信賴的人,他們不僅需要在沒有稱重的情況下保證每袋的重量一致,而且速度不能慢,因為這決定著整個窩點的效率。“每一小包都是兩克粉,不多也不少,這可是長期練出來的。”
負責封口的人圍坐成一圈,每個人懷中都抱著一個盛有塑料包的臉盆,他們需要把可卡因捋到袋子的底端,然后排出袋中的空氣,再打上兩道活結,投擲到公用的臉盆中。如果出現可卡因重量明顯少于兩克的包裝,也需要專門挑揀出來。如果打出了非常漂亮的結,有的人還會拿在手里自己欣賞一番。他們一邊干活一邊聊天,讓我想起小時候回海邊老家過清明節時,鄉親們聚在天井里撬牡蠣殼的情景。由于打結的難度最小,所以各種人都可以加入,包括女性和未成年人。一個看上去10歲左右的女孩扎著滿頭小辮,穿著一件卡通圖案黃背心,操作非常嫻熟,看來并不是一個新手。坐在她身旁的似乎是她的姐姐,頭發理得很短,左手臂上有一個文身。
我在桌子上發現一沓厚厚的粘貼紙,那是毒販設計的標簽,上面印有可卡因的價格,販毒集團的名稱,貧民窟的名稱,貧民窟首領的標志。和所有巴西人一樣,毒販也喜歡公開自己在球隊上的喜好,所以還印上了弗拉門戈球隊的徽章。標簽上最顯眼的位置則留給了一位桑巴女郎,她的身旁用彩色的字母印著“狂歡節”。在標簽的底部竟然還有一行字:“如有質量問題,請到購買處申訴。”
每逢母親節,他們會印上一位慈祥母親的畫像,畫像原型據說來自其中一名毒販的母親。而在巴西世界杯期間,他們就印上了世界杯會徽和吉祥物,甚至在世界杯開幕前一個多月,里約警方就已經截獲了包裝上印有大力神杯和犰狳圖案的毒品。我很難設想自己如果是一個毒品消費者,在看見這么一張標簽時會有怎樣的心情,但如果與毫無標簽的可卡因相比,花哨但帶有生活氣息的包裝或許會讓消費者少了一點罪惡感。
由分包、封口、貼標這三步組成的流水線會持續整整一夜,為了保持清醒,販毒集團允許干活的人吸食可卡因,但酒精飲料是完全禁止的。“喝酒會壞事,我們必須在天亮前干完活。”在場的一個人對我說。但如果吸食了過量的可卡因,其實也會招來不少麻煩,因為會出現亢奮和易怒的情緒,引發無謂的爭吵,甚至導致流血沖突。
我看“經理”心情不錯,便問他“白粉”里純可卡因的比例,沒想到他臉上立刻顯出一絲惱怒,“我們的可卡因都是純的,是里約西區質量最好的。”很明顯,他并沒有說實話。“摻水”早已是行業內一個公開的秘密,摻入的雜質主要包括面粉、硝酸鹽、大理石粉等。
突然間,一個負責分包的男子呵斥住阿力,線人連忙上前一問究竟,原來鏡頭的存在讓這個人非常不安。我們向他承諾不會讓他的身份曝光,他于是緩緩地坐回桌旁,但似乎還是不放心,便把背心脫下來,蓋在頭上。一旁的男子停下手頭的活兒,徑直走到屋子的盡頭撒了泡尿。
阿力對我說,如果一味地避讓人臉和刺青,拍出來的畫面將是一大堆可卡因的特寫,顯得非常重復和單調。于是當下我們決定恢復正常的拍攝,后期剪輯時再給敏感的部位打上馬賽克。事后證明這個決定是非常正確的,因為從長遠來看,若干年后當販毒集團從城市中徹底消失時,我們手中的原始素材就是極其珍貴的影像資料。
時間的長短很多時候無法通過分秒來衡量,我感覺自己仿佛在毒品窩點里停留了整整一個晚上,但實際上不過30分鐘而已。在線人看來,這已經是相當長的時間,足夠讓我們喪命,因為沒有比開工中的毒品加工窩點更容易遭到突襲的地方,每一秒的停留都需要冒著極大的風險。無論是警方還是敵對的幫派,隨時都有可能對這里發起進攻,而在一場槍林彈雨中,我們和在場的毒販沒有任何的區別,生還的機會幾乎為零。如果警方將我們誤殺,并不需要承擔任何責任,因為他們對拍攝團隊的在場并不知情,而敵對的幫派就更不必在乎我們的性命。就像是美劇《國土安全》里的一句臺詞:“他們和恐怖分子在一起,就知道將面臨什么。”
(摘自人民出版社《陸上行舟》 ?作者:劉驍騫)
(圖注:貧民窟為可卡因銷售提供了場所;貧民窟的可卡因加工窩點;花哨的可卡因商標;販毒集團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