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神秘的非洲部落布須曼人,是世界上最早人類形態的代表,能夠在獅群中來去自如而毫發無傷;知道如何騙過鴕鳥,使其變成“母雞”為自己下蛋;更知道如何在荒漠中保存好珍貴的水資源以備不時之需。他們征服了世界上最貧瘠的土地,卻在近代以來的殖民侵略歷史中敗下陣來,被所謂“文明人”污蔑為骯臟的野蠻人、無恥的小偷、殘忍的野獸而肆意虐殺,終至于行將滅絕。
我出生在靠近“大河”一帶的地區,有好幾千年的時間,這里一直是布須曼人的大本營。雖然他們現在實質上已經不在那里了,但我自出生后,就生活在許多有關布須曼人及其文化的動人傳說中,以至我總覺得和他們十分親近。他們雖然已經從這片土地上消失了,但仍悄悄潛藏在周遭有色人種的血液里而不為人知,一如他們從前悄悄追蹤著非洲大陸上那不計其數的獵物時一般。我出生后,他們出現在我第一個奶媽的眼睛里,她閃亮的眼睛暴露了某個古老悠久的非洲時代令人無法置信的第一道光芒。他們也出現在其他人種身上:這里一點布須曼人的血統,那原本好看的班圖人的臉上,就有了一對不搭調的細長的小眼睛;那里一點布須曼人的血統,又使得一個好看的中非黑人有了杏黃膚色,或是說起話來像布須曼人那樣不時迸出類似彈舌的擬聲詞,那是布須曼人為侵入者原本鏗鏘有力的腔調所添加的元素。
我越長大,越遺憾沒能早一點出生,沒機會在布須曼人原來生存的自然環境中認識他們。有許多年我都無法接受一個事實,那就是與布須曼人相通的大門已經關上了。我不斷尋找和他們有關的各種新聞、消息,好像隨時準備迎接那扇大門再度開啟,而他們會再度出現在我們中間。事實上,我相信我人生中第一個有關生命的客觀問題就是:“布須曼人到底是怎樣的人?”無論種族、膚色,只要是有可能曾和布須曼人接觸過的人,我都向他們提出過這個問題,甚至問到了令許多原本有耐性的人也受不了的地步。那時還是孩子的我,執拗又不懂事,事實上,他們已經告訴了我不少,但他們所說的卻只會讓我想知道更多。
他們說,布須曼人是一群個子很小的人,但并不是侏儒,也不是小黑人,只是身高不高,只有約一米五。他們四肢勻稱,身材結實有力;肩膀很寬,手腳卻極小。我們最老的索托仆人告訴過我,只要你在沙漠里看過一次他們那細小的腳印,就永遠也不會忘記。他們的腳踝細瘦,跟賽馬一樣,雙腿柔軟靈活,肌肉放松,跑起來像一陣風,又快又遠。事實上他們移動的時候從來不用走的,而是像瞪羚或野狗般輕快地小跑。在大草原和大圓石上,沒有人可以跑得像他們那樣快。你可以在大太陽底下發現許多巴蘇陀人和科拉納人孤單的枯骨,足以證明其想遠遠超越布須曼人的企圖,只不過結局是全然失敗。他們的皮膚松垮,很容易就變得處處皺紋。當他們大笑時,臉上會出現無數細小的紋路和褶皺,縱橫交錯,織成可愛的圖案,而他們又很愛大笑。
我那信仰虔誠的外公解釋說,他們這種松弛的皮膚是“上帝的杰作”,因為可以使布須曼人一頓就吃下比歷史上其他任何民族的人都要多的食物。由于他們以狩獵為生,也就必須盡可能地將大量食物貯存在自己的身體里。結果,當飽餐一頓后,他們的肚子就像懷孕的婦人那樣鼓起來。在狩獵成果甚豐的季節里,他們的身體會像魯本斯畫筆下的丘比特那樣,前凸后翹。不僅如此,這些原始的小布須曼人的身體還有一項特色,即他們的臀部功能恰如駱駝的駝峰!大自然賜予他們這一能力,好讓他們儲存額外的珍貴脂肪和碳水化合物,以對抗干旱和饑餓的時刻。我想我所學到的第一個科學名詞,正是解剖學家賦予布須曼人身體這種現象的名詞:臀脂過多。
有一夜在火邊,我似乎記得我的外公和大阿姨說,每逢艱苦的季節,布須曼人的屁股便會縮小,直至和一般人沒什么兩樣;唯一的差別是,在他們光滑的臀部和柔軟靈活的雙腿之間,多了很多細密的褶皺。但是在狩獵季收獲甚豐的時候,他們的臀部就會再度突出,而且可以在上面擺放一瓶白蘭地,外加一個高腳酒杯!我們聽到這里都笑了,不是嘲笑,而是帶著一種驕傲和欣喜的感嘆,因為在我們自己的家鄉竟然有這么獨特的一類人。
不知怎的,我的心思和想象從此被布須曼人的體型這件事深深地占據了。雖然霍屯督人和他們長得也很像,而且我也一樣喜歡,但他們就是沒法像布須曼人那樣使我興奮——他們的個子太高大了。布須曼人則剛剛好,他們那短小的身材有一種神奇的魔力。每當我的母親講故事給我們聽,說到一個小矮人會耍弄神奇的把戲時,他的形象立刻在我腦海里轉換成布須曼人。也許我們這種人的人生——開始時作為孩童,渴望長大成人;長大成熟后,卻又希望找回自己的孩童本質——特別需要找到某種孩童與成人完美結合的清楚形象,就好比完美結合這兩種元素的布須曼人。唯有如此,我們那困惑的心靈才能稍稍釋懷,安適地留在于這兩者之間循環往復的短暫片刻中。
不過,盡管布須曼人的胃口、身材和肥臀相當驚人,這些也還不是他們的身體僅有的特征。我聽說,他們的膚色跟其他非洲民族不同,是一種好看的普羅旺斯的金黃。我曾提過的老巴蘇陀人告訴我,布須曼人最驚人的體質特征之一是,就算他們不穿衣服,皮膚也從不會被太陽曬黑。他們在炫目的非洲大地上移動時,像一抹金色的火焰閃過,仿佛中亞草原上年輕的蒙古族小伙子。他們的雙頰也像蒙古人,顴骨高高聳起,相距甚遠的兩只眼睛斜吊著。他們的瞳孔是暗褐色的,是一種除了羚羊之外,你在任何其他動物身上都看不到的那種褐色,清澈閃亮,像十分罕見的有露水的非洲清晨那褐色的天光,具有無比強的穿透力和無比高的精準度。他們可以看到其他人視力所不及的遙遠地方的事物,這已經成為非洲英雄傳奇的一部分。他們的臉型通常像心臟的形狀,前額很寬,下巴柔而尖;耳朵像牧神,尖而勻稱;頭發是黑色的,濃密地長成一卷一卷的,被我的同胞輕蔑地比喻成“胡椒子頭發”。他們的頭是圓的,輕巧平順地連接在細長的脖子和喉頭上,下面是寬闊的肩膀;鼻子通常寬而扁,嘴唇厚實,牙齒整齊而發亮;臀部很窄,而且就像我阿姨說的:“天啊,他們移動的樣子真是令人賞心悅目!”
關于他們的一切,似乎只有一點讓他們感到苦惱,那就是個子。我對他們無盡的反抗精神印象深刻,那是我所遇到過的許多矮個子人身上都具有的精神,同時我也看到這種精神無論是對他們,還是對其他生命所造成的深刻影響。我并未忘記在整個種族群體的情緒和政策的驅動下,這種反抗精神所帶來的災難。當我還是日本人的戰俘時,不斷被處以苦刑,我相信原因只不過是我的個子比那些俘虜我的人高。然而我懷疑,布須曼人對自己個子矮小的反應并非因此,那種反應是因為無力抵抗那些比他們高的人無情入侵他們的家園而產生的。事實上,那些人太高了,以至于布須曼人把他們一起畫在巖壁上時,簡直就像被巨人包圍!知道他們的人心里都很清楚,一提到個子,他們的神經就會變得敏感而脆弱。
如果在大草原上和布須曼人不期而遇,千萬不可露出驚訝的神色,以免被他們誤解為,若非因為他個子矮小,你早就看見他了。因此,當一個人因意外和布須曼人相遇而露出驚訝神色時,最好的辦法就是立刻責怪自己:“請不要介意。你想一個這么大的人怎么可能藏得看不見?但是我們搞不懂為什么剛剛才遠遠看見你,怎么一下子你就到了面前!”于是那對閃亮眸子中的怒火馬上熄滅,金黃色的胸膛立刻張開,他會非常有禮貌地歡迎你。事實上,老巴蘇陀人中年紀最大的一位曾經告訴我,最好是用布須曼人的方式向他們打招呼,也就是把右手打開,高舉過頭,然后大聲說:“特西雅姆(你好),我老遠就看到你了,我快餓死了?!?/p>
(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荒漠之心:神秘的非洲部落探尋之旅》.作者:[英]勞倫斯·凡·德·普司特 ? ?譯者:周靈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