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春寧 朱興國
2021年3月23日,佳士得香港有限公司晚間拍賣專場再出新高,尚·米榭·巴斯奇亞(Jean-Michel Basquiat)的《戰士》由一名亞洲藏家以3.23億港元競得,成為亞洲拍賣史上成交價最高的西方藝術品。在一片關于藝術競價的熱議聲中,我們不妨借助法國哲學家讓·鮑德里亞于20世紀80年代提出的“冷記憶”視角,回到20世紀60年代巴斯奇亞的出生地——美國布魯克林來審視涂鴉藝術。
《戰士》的出場能夠讓人聯想到童年記憶中的某一幕。在藍黃相間的涂鴉墻背景中,手持利刃寶劍的黑色戰士不正是幾乎每個20世紀60年代布魯克林街區中孩童心中的英雄嗎?作為家中長子的巴斯奇亞一定程度上受到了來自波多黎各的母親和來自海地文化的父親的交融性影響。更重要的是,20世紀60年代的布魯克林實則繼承了哈勒姆在20世紀20年代非洲文化的國際中心地位,以多元主義的方式推進黑人文藝的復興。哈勒姆非洲文化中心地位的確立以“桂冠詩人”蘭斯頓·休斯為代表,主要通過“自白詩”的形式描繪普通非裔美國人的生活,以尖銳的態度揭示美國社會中黑人所遭受的恥辱,也在幽默和諷刺中激發同理心和共情。
相對應的,布魯克林文化地位的崛起,尤其得益于通過博物館、美術館推動黑人藝術家作品展覽和收藏而形成的良性的藝術生態,包括持續對黑人藝術進行的學術研究。以時空圖譜建構黑人藝術系列展覽,布魯克林博物館不僅在確立美國黑人藝術地位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更深深地影響和拓展了巴斯奇亞的藝術觀和世界觀。雖然巴斯奇亞并未進入任何藝術院校接受系統的藝術專業教育,但童年的巴斯奇亞經常與母親一起參觀紐約布魯克林各大博物館和大都會藝術博物館,不僅對古典大師的畫作非常熟悉,也對那些深受非洲藝術影響的現代畫作印象深刻。與此同時,他也能有機會親眼見證那些來自非洲的圖騰,以木雕和印染的方式傳遞出的古老的部族神話。
一些人認為《戰士》的靈感之一源自西非約魯巴族的持劍戰神奧貢。戰神雙眼圓睜,緊咬牙關,酷似巴斯奇亞所繪制的“童年英雄”,散發出守護的力量。也有人認為巴斯奇亞繪制的修長腳趾酷似剛果能量釘像,渾身的細長鐵釘承載著劇痛,也預示著神力爆發。無論如何,巴斯奇亞以其在1982年這一最佳創作年代完成的《戰士》,提供了一種后現代語境中的涂鴉記憶,這印證了古羅馬史學家老普林尼所提出的有關繪畫藝術起源于記憶的觀點。他也在《博物史》中記述道:“非洲多神奇部眾,有尼格羅者,王只一目;有塞納默吉者,顱作犬形;有阿塔巴提泰者,四足而行。”千年以來,這些部族形象都被“忠實”地反映在地圖上,盡管從未有人看到過他們。
但不是所有人都善于記憶,事實是遺忘不斷發生。而巴斯奇亞以《戰士》之名,以頭戴桂冠、寶劍出鞘、隨時進擊的黑色巨人(或曰“殺手”)樹立了自己族群的英雄。巴斯奇亞于1977年開始在紐約下東城和蘇豪區的廢棄建筑內創作噴漆涂鴉,直至涂鴉明信片受到安迪·沃霍爾的關注,被藝術評論界稱為“光芒四射的孩子”,并成為第一個登上《時代周刊》封面的黑人。作為生活在美國的黑人藝術家,巴斯奇亞的作品映照了藝術家在多元文化交織背景下矛盾的內心世界。但同時,隨著新表現主義藝術的興起,他也因充滿童心和野心的形象書寫,在20世紀80年代逐漸在黑人藝術譜系中樹立起核心地位,并通過與知名音樂家等人的合作鏈接躍入更廣泛的公眾視野,進而推動了黑人藝術的被關注和被熱議。他曾表示:“我的大部分畫作均以黑人為主角,我發現很少畫作會描繪黑人。”令人欣喜的是,有更多的藝術家,譬如美國的克里·詹姆斯·馬歇爾、尼日利亞的尼基德卡·阿庫尼里·克羅斯比,不僅以多元媒介刻畫自身,更以“拒絕隱身”的方式凸顯黑人形象特征并呈現黑人民眾。
回到作為圖像的《戰士》,我們也似乎看到了一種生命的讖言。這幅作品所塑造的不僅是有利的“戰神”“殺手”,亦是一副骷髏。完成這幅作品六年之后,巴斯奇亞在周遭對他近似瘋狂的熱愛和追捧中英年早逝。《戰士》作為極具殺傷力的自畫像,承載著這位藝術英雄的記憶重構,也成為其文化身份的“遺照”。在新的拍賣語境中,這幅作品向我們闡釋了“繪畫何為”,或者說“藝術何為”。筆者認為,恰恰是藝術之記憶功能,提供了藝術家借用涂鴉的形態,以流行文化之驅力,匯聚了更為廣泛的社會關注,關注黑人歷史和文化身份的建構,同時更是藝術家自我記憶的重新書寫。藝術能夠幫助我們將心愛的人和事物珍存在心中,哪怕他或它們已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