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志杰
冰心先生曾說:一個“人民藝術家”“語言大師”“文藝界的勞動模范”的事跡和成就是多方面的,每一個朋友對于他的認識也各有其一方面,從一個側面投射出一股光柱,許多股光柱聚合在一起,才能映現出一個完全的老舍先生!
舒舍予,原名舒慶春,筆名老舍,齊魯大學文學院文學教授兼國學研究所文學主任,官方行文稱之舒舍予教授,師生則習慣喊他老舍先生。
從1930年7月到1934年9月,以及1937年8月到年底,老舍兩次在齊魯大學任教,時間約合四年六個月。他主編《齊大月刊》,撰寫《文學概論講義》,創作了大量的散文、隨筆、小說、譯文,是他文學創作的第一個高峰期,也是他豐富的人生履歷中第一個黃金期。
作為齊魯大學學報性質的《齊大月刊》第一卷第一期,于1930年10月10日出版,編輯委員舒舍予。他以老舍筆名致“發刊詞”:“《齊大月刊》便是——假如有加以解釋的必要——山東私立齊魯大學的月刊。既名月刊,內容自然也和別家出的月刊差不了多少,出不去:學術研究、文藝創作、校事報告等。有這樣的內容,刊行目的也便簡單得很:一、校事經過及計劃的有系統的報告;二、研究興趣的表現。”
“發刊詞”盡顯老舍的幽默與用字如鑿的寫作風格:“我們的態度,不是以這小小的刊物來滿足自己,也不是炫示學校的成績(我們的國文成績、算數演草等,并不在這里陳列)。因為像老秀才那樣朗讀自制的八股,在這個時代,似乎有點不知好歹。像老太婆夸示自家女兒習字簿上的硃圈很多,也覺得太小家子氣。我們只能說:我們像一群小學童,事事要問個明白,想到的便愿發表。求知無已,正因學無止境,研究的成績不一定高明,而研究的興趣總不是惡的趨向。我們明知自家的學問有限,往往把寫出的文字拋在廢紙筐里去。研究的態度,偏遇上這個愧餒的心理,我們又不能不怨自己太乏勇氣。現在我們決定了:忠實地讀書,大膽地發表,如果能引起一些研究與批評的興趣,也就足以抵得住‘不善藏拙之誚了。”
從時間上算,老舍于1930年7月底到校,兩個多月的時間就完成了從籌劃、約稿到出版的全流程,也是高效了。首期發表了署名老舍的《一些印象》之一,除此還有署名舒舍予的《論創作》。文章開門見山:“要創作當先解除一切舊勢力的束縛。文章義法及一切舊說,在創作之光里全沒有存在的可能。對于舊的文藝,應有相當的認識,不錯,因為它們自有它們的價值。但是不可由認識古物而走入迷古,事事以古代的為準則,便是因沿,便是消失了自身。即使摹古有所似,究是替古人宣傳。即使考古有所獲,究是文學以外之物,不是文學的本身。”老舍進一步闡釋:“不因沿才有活氣,志在創作才有生命。”下面的話讓人讀來更是入心入腦:“我們自身有感情,何必因李白、白樂天酒后牢騷,我們也就牢騷。我們自有觀察力,何必拿‘盈盈寶靨,紅酣春曉之花;淺淺蛾眉,黛畫初三之月等敷衍。我們自有判斷力,何必借重古句古書。因襲偷巧是我們的大毛病,這么一個古國,這么多的書籍,真有高超思想、妙美描寫的,可有幾部?”這樣犀利的語言,不看作者可能沒有幾個人想到出自溫文爾雅的老舍之筆。文章還闡述了文學創作與文藝批評的關系:“批評家可以不會創作,而沒有一個創作家不會批評的。在他下筆之前,對于生命自然已有了詳細的觀察,極嚴格的批評,然后才下筆寫東西。讀文者是由認識而批評而指導,正如作者之由認識而批評而指導。”看老舍的小說,讀他的散文,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娓娓道來的抒情言世,想不到,舒舍予的《論創作》竟也如此精彩。難怪《論創作》后來被很多小說創作者視為寫作綱要,被各種“怎樣寫小說”之類書籍奉為寶典。
在本期的附錄中刊出了《私立齊魯大學印行月刊簡章》,定“每月月中出版,年出版八期,六、七、八及一月停刊”,停刊期屬暑假和寒假。老舍對編輯、印刷、內容、經費、投稿等做了詳盡說明,還把“齊大月刊編輯部委員姓名”一并公布:周干庭、尤家俊、張惠泉、陳文彬、謝凝遠、舒舍予、郭傳經、許世鉅、王墨圜、王介忱、陳闌芳、李克斌。其中,周干庭是國文系主任,張惠泉是醫學院院長,尤家俊是留學奧地利的皮膚病專家(中國皮膚病學的奠基者),陳文彬是物理系主任,編輯陣容齊整,學術水平甚高,保證了《齊大月刊》的出版質量。
最后“編輯部的一兩句”雖未標注作者是誰,但其文風、筆法、用詞,明顯也出自主編舒舍予之手,道出了辦刊之不易:“忙中有錯,誠哉言乎!開學后三四禮拜,便要出本月刊,稿子既不能從天而降,自然大有困難。學生正在選課、交費、檢驗身體,教師正在預備功課,忙個不了,誰來起個三更給月刊寫稿子呢!所是編輯員苦矣!加以編輯部的成立才不過半月,不用說為征集稿子著慌,就是筆墨、硯臺、稿紙也是臨時購置呀。忙中有錯,有錯兒還是小不了!”“但是,人非上帝,孰能無錯?在這么忙迫的時候,這么短的期間,居然能把這本小冊子按預定的日子出版,好壞先擱在一邊,究竟算有點辦事的勇氣。‘手急眼快是變戲法的必要條件,編輯員也確乎學了點。”
“至于印刷呢,更是件困難事,許多符號洋字須臨時造板,篇幅的大小也是第一遭排定,雖然,我們‘一日三催,而印工依然是不能不‘一字三嘆地慢慢作起。
“得了,事已如此,報委屈是多此一舉,抱歉也無濟于事。只能再說一句,希望下一期按時交卷,并且比這一期的內容好。”
讀“編輯部的一兩句”,頓悟文無須多長,簡練、明了就是好文;詞藻無須多華麗,能讓讀者記住、一目了然就是好文,面孔無須板著。這與老舍一貫的寫作風格一脈相承,也是一種閱讀的享受。一個月后出版的《齊大月刊》第二期仍有“編輯部的一兩句”,篇幅明顯小于第一期:“我們對于陳文彬教授十分抱歉,并且為本刊叫苦。陳教授有篇《美麗組織論》,隨著第一期的稿子一同送到印刷局去。印工費了九牛二虎的力量把它拼好。及至叫陳教授一看,他只剩下了皺眉,稿中所有的公式——全篇中差不多滿是公式——半個對的也沒有。所用的符號和希臘字母等,全變成了阿拉伯數碼和英文字母。無法,只好把稿子留起,等本刊發了財時到上海去印吧!對第一、第二期的內容形式我們歡迎批評,以便改善。如蒙賜教,祈將文函交本刊編輯部。”
老舍主編《齊大月刊》總共兩卷八期,時間從1930年10月到1932年6月止。粗略統計,老舍在《齊大月刊》發表散文、小說、新詩、譯文、論文,以及發刊詞、編輯部的“一兩句等文”,非常之多。其中論述文章有《論創作》《論文學的形式》《小說里的景物》、譯著有《批評與批評者》,當是老舍在創作之余,對文藝理論與寫作研究最為卓著的時期,成果豐盛,對他以后的創作起到了很好的理論支撐。
老舍利用自己英文優勢,翻譯了很多西方英文版文藝作品和人物傳記,很多人對此了解不多,甚至連老舍本人也少有提及。據統計,僅在齊大期間的翻譯作品就有十篇之多,如《出毛病的大么》,署名舍予譯,《齊大月刊》第一卷第二期;《隱者》,舍予譯,《齊大月刊》第一卷第四期;《客》,舍予譯,1931年5月《魯鐸》雜志第三卷第二期;《但丁》,舍予譯,《齊大月刊》,第二卷第三至第六期連載;《維廉·韋子唯慈》,舍予譯,《齊大月刊》第二卷第七、八期;以及刊載于《齊大月刊》第二卷第七期、第八期,《齊大季刊》第一期、第二期、第四期的《批評與批評者》。老舍是個但丁迷,對但丁情有獨鐘,翻譯《但丁》他下了狠功夫的。后來老舍說:“使我受益最大的是但丁的《神曲》。我把我所能找到的幾種英譯本,韻文的與散文的都讀了一過兒,并且搜集了許多但丁的論著。有一個不短的時期,我成了但丁迷。讀了《神曲》,我明白了何謂偉大的藝術。”
《齊大月刊》于1932年6月出版第二卷第八期之后,按學校日志,就放暑假了。暑假回來,也沒有像往年一樣接續出版第三卷,而是于1932年12月出版了由王獻唐題寫刊名的《齊大季刊》,何思源題寫刊名的《齊大月刊》壽終正寢。從辦刊風格、內容安排到細微的卷、期及其出版時間,都有很大改變,看不出“季刊與‘月刊是承繼關系還是改良,更像另起爐灶,絕后開新。其間發生了什么,為什么辦得風生水起的《齊大月刊》突遭夭折,不得而知。《齊大季刊》編輯委員會發啟云:“茲擬將《齊大月刊》改為季刊,形式內容均希有所改善。本校學友投稿(以學術研究或介紹為主,文藝創作副之),如經選登給以每千字一元之酬金。投稿務須抄寫清楚,如系翻譯須注明原書名稱、出版年月及著作者姓名。對一切稿件本會有刪改權,未經選用之稿件本會代為保存以便投稿人索取。第一期稿件至遲須于本年10月15日以前送交本會委員(謝凝遠博士、陳文彬主任、欒調甫先生、侯寶章大夫、郝昞蘅主任、舒舍予先生),過此期限即留交第二期稿件審查會審查。投稿諸君務希注意。”倒是發現這一時期的齊大高層確實發生了變化,在經歷了非常短暫的孔祥熙校長時期后,1931年6月國民政府教育部常務次長朱經農接任,意想不到的是第二年8月被國民政府以借調名義調往湖南省教育廳任廳長,文理學院院長林濟青代理行使校長之職。林濟青就是那位去火車站接老舍,被老舍稱之為“頂牛”的林院長。從聘請老舍,到兩個人“頂牛”,及其先前在文學院的合作,沒有證據可證兩個人不和。對比“月刊”與“季刊”,從月到季,每年少出四期,僅此一筆開支,在當時就是大數。如此之變,大概率為節省經費,并無他因,更沒有必要由此聯想到1934年夏季,老舍辭齊大去國立山東大學的事。民國的文人很隨性,拎起包就走是那個時代文人的特征,不去過度解讀便是對他們的理解與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