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法制文明與東方第一大港

江振平

福建泉州，古稱“刺桐城”，素有“海濱鄒魯”“光明之城”的美譽。泉州港是福建省泉州市東南晉江下游濱海的港灣，北至湄洲灣內澳，南至圍頭灣廈門市同安縣蓮河，海岸線總長421公里，歷史上曾以三灣十二港著名于世。三灣有泉州灣、深滬灣、圍頭灣;十二港有兩泉州灣的洛陽港、后渚港、法石港、蚶江港，深滬灣的祥芝港、永寧港、深滬港、石湖港，圍頭灣的圍頭港、金井港、安海港、石井港。泉州港已有1500多年的歷史，是我國古代著名的海外交通重要港口之一。這里文化底蘊深厚，商業貿易頻繁，是宋元時期蜚聲海外的“東方第一大港”，也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唯一認定的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在中國海外交通史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梯航帆影天威壯

早在公元6世紀的南朝，印度僧人拘那羅陀于陳武帝永定二年（558年）和陳文帝天嘉六年（565年）兩次到泉州，在泉州西郊九日山上翻譯《金剛經》，后由泉州乘船到棱加修國（今馬來半島）和優禪尼國（今印度）。隨著我國南方社會經濟、文化的發展，泉州港的海外交通日益繁榮。唐代，泉州、廣州和揚州等，并稱為我國對外貿易的大港口。

唐王朝特在泉州設參軍事，管理海外交通貿易事宜。唐代來泉州貿易的外國商人主要是阿拉伯人和波斯人，還有東南亞以及印度、埃及、日本、朝鮮等國家和地區的人。7世紀初，阿拉伯正式派遣使節到中國，隨后來者日多。“至武后時（684～704年），阿拉伯人經商于廣州、泉州、杭州諸良港恒數萬”。當時泉州港也因“南海蕃舶”常到而“島夷斯雜”，出現了“市井十州人”的盛況。為了表示對外商的關懷，唐文宗大和八年（834年），特下令保護廣東、福建的外商，規定“除舶腳、收市、進奉外，任其來往通流，自為交易，不得重加率稅”。

五代時，泉州為閩國轄地，閩王王審知很重視海外貿易，“招來海中蠻夷商賈”，泉州的海外交通得到進一步發展。五代后期，泉州擴大了城市范圍，并增辟了道路和建置貨棧，以適應海外交通貿易發展的需要。

公元10世紀到14世紀，當歷史走入宋元時期，中國和海外各國的交流，無一例外地都聚焦到了刺桐城。自1087年北宋在泉州設置福建市舶司以來，泉州與國外往來的有58余個國家和地區。這一時期，以泉州為起點與終點的交通航線主要有六條，即泉州至占城;泉州到三佛齊、阇婆、渤泥等地;自泉州經馬六甲海峽至印度、波斯灣;自泉州經南海、三佛齊入波斯灣，沿阿拉伯海岸航線行至亞丁灣及東非;泉州至菲律賓古國麻逸、三嶼等地;泉州至朝鮮半島、日本的航線。南宋末年，泉州逐步超越廣州，成為全國第一大港，開始進入極盛時期。

到了元代，海商貿易已涉及近百個國家和地區。貿易范圍往東到日本、朝鮮半島;往南及西南到菲律賓、渤泥、馬來亞和印尼，并穿過馬六甲海峽到緬甸、孟加拉、印度和錫蘭等地，再沿印度半島西岸抵巴基斯坦、伊朗、阿拉伯和東非、北非的地中海沿岸國家。泉州港一躍成為世界最大港口之一。彼時的泉州已然成為亞、非兩大洲海上交通輻射格局極其重要的東方支撐點，托起了一個橫跨太平洋、印度洋的貿易圈。

1254～1324年，意大利旅行家、商人馬可波羅，17歲時跟隨父親沿陸上絲綢之路前來東方，在中國游歷了17年，并擔任了元朝官員。1295年，馬可波羅回到意大利，在一次海戰中被俘，在獄中他口述寫下《馬可·波羅游記》，講述他在中國的見聞。“以船舶往來如梭而出名。船舶裝載商品后，運到蠻子省各地銷售。運到那里的胡椒，數量非常可觀。但運往亞歷山大供應西方世界各地需要的胡椒，就相形見絀，恐怕不過他的百分之一吧。刺桐港是世界上最大的港口之一，大批商人云集這里，貨物堆積如山，的確難以想象。”

日本漢學家宮崎市定發現了馬可·波羅瀟灑走一回的秘密：“馬可·波羅沿著所謂絲綢之路進入中國，在大都謁見元世祖，又南下從泉州出發前往波斯灣。即便帶有公務性質，如此大規模的旅行也需要龐大的費用。他并不是出發時就攜帶了全部旅費，而是到一處，先購買商品，再到下一處售出，在精明的買賣中前行。”

1303～1377年，穆斯林旅行家伊本·白圖泰22歲開始了周游各國，歷時28年。元順帝至正六年（1346年）六月到中國游歷，在中國停留半年時間。他目睹了中國各地貿易盛況，后將旅途的奇聞講給人聽，記錄成書《異域奇游勝覽》，俗稱《伊本·白圖泰游記》。他這樣記載泉州：“吾入海行后，首先登陸之城為刺桐城……刺桐港為世界最大海港之一，竟可謂為世界極大之海港。我在港中見有大舶約有百艘，至若小舶未能以數計。”

1265～1331年，意大利人旅行者鄂多立克大約于1314年從威尼斯起航開始了其東方之旅。在中國，游歷了廣州、泉州、福州、明州、杭州、金陵、揚州、北京等地，取道西藏回國。后在病榻上口述東游經歷，由他人筆錄成書《鄂多立克東游錄》。他在書中記載道：“我來到一個叫刺桐的著名城市，……該地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此城中有大量各種生活必需品。你用不著花半個銀幣就能買三鎊八的司的糖。”“該城有很多善男善女的寺院，他們都是偶像崇拜者，我在那里訪問一所寺院有三千和尚和一萬二千尊偶像。”

日本學者宮崎正勝《航海圖的世界史》認為：“蒙古帝國將陸上的草原之路和海洋上的陶瓷之路統合在一起。在海上，元朝最大的港口泉州與波斯灣的霍爾木茲形成了主要的航線。福建泉州是歐亞大陸的中心港口之一。元朝初期，泉州有1.5萬艘戎克船從事海外貿易活動，航線遍及東南亞、印度、波斯灣、東非等地。泉州，可以說是蒙古帝國大商圈的海上起點。”

美國學者施堅雅說：“泉州是11～14世紀中國東南沿海宏觀區域的核心地帶。”美國學者休·克拉克說：“在12世紀，甚至還可以追溯到11世紀末，泉州已取代廣州成為大宋帝國最主要的海港。”歐洲學者肖婷·安吉拉則將這一歷史時期的泉州港稱為“世界的大貨倉”。

中國學者張鎧將1250～1350年稱為“泉州—威尼斯軸心時代”。中國臺灣學者李東華說：“泉州簡直是元代中國的總吞吐港。”中國學者傅宗文說：“刺桐港在10～14世紀的數百年間，是亞非兩大洲海上交通輻射格局極其重要的東方支撐點，它托起了一個橫跨太平洋、印度洋的貿易圈。”

“蒼官影里三州路，漲海聲中萬國商”。宋元泉州是中國海外交通史上最光輝燦爛的泉州時代。據泉州史料記載，當時泉州港內風檣鱗集，云帆遮天，海舶穿梭奔忙。城南頻江碼頭車水馬龍，晝夜不停地裝卸舶貨，中外各國商賈云集，市場上終日熙熙攘攘。南關“聚寶街”和臨江一帶貨棧，以及“舶司庫”里，堆積的香藥珠寶奇珍琳瑯滿目，一片繁榮昌盛的景象。

伴隨著商貿的發展，各國宗教、文化匯集于此，交流激蕩、同生共榮，使海納百川、包容并蓄的泉州贏得了世界多元文化中心的美譽。中國先哲進行海洋商貿時，始終秉承和平友好、公正貿易、互信互惠宗旨，使海上絲綢之路，逐漸向西、向南、向北縱橫馳騁、綿延萬里，為東西方文明對話和包容互鑒開辟了新路徑。

千載文都，運起宋元。泉州人的記憶里，回眸便是那漲海聲中萬國商、滿街皆圣人的宋元泉州。泉州璀璨的文化里，始終嵌刻著來自宋元的榮耀和輝煌。中西文化的交流匯集，留下了燦若星瀚的海洋文化遺產。文興渡閱盡滄桑、開元寺雙塔巍峨、老君巖云霧繚繞、天后宮香火鼎盛、真武廟依山傍海、洛陽橋長橋臥波……22處遺產點星羅棋布，展現了宋元中國完備的海洋貿易制度體系以及多元包容的文化態度。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仿佛都蘊含海上絲綢之路文化獨有的精神內核，充滿著喚醒和治愈的力量。

泉州真武廟是宋元時期的官方祭海場所，泉州郡守每年春秋兩季都在此舉行祭海儀式。真武廟殿內塑像基座上至今仍保存有宋代官職“承信郎”題記的銘文，筆力雄健、古樸蒼涼。宋武職共有52階，“承信郎”屬武職官最后一階。這種承載歷史滄桑的銘文，總能喚起超越時空的久遠記憶……

緩征薄稅迎萬商

南宋淳熙元年（1174）十二月初一日，九日山下，通遠王祠，人馬車轎，綿延數里;九日山前，晉江江面，旌旗蔽日，百舸云集。市舶提舉虞仲房，偕同幕屬洪子用、朱彥欽，以及部分皇族成員，來到延福寺旁的通遠王祠上香。祭壇上擺好祭品，鼓樂齊奏，檀香裊裊。虞仲房宣讀祈風文，向海神通遠王祈風。

這是遵照宋朝舊例舉行的祈風祭海儀式。為鼓勵商舶來泉貿易，泉州地方官員、市舶司官員及南外宗正司皇室成員等官方代表，每年會舉行祈風祭典，祈禱海上商舶順風平安。祭典完成后，他們會登游九日山，并將祈風經過鐫刻于石上。

上述事跡，記載于九日山一方現存最早的祈風石刻。

九日山東西雙峰崖壁上，至今留存10方宋代航海祈風石刻，記載了1174～1266年的官方祈風盛典，是世界僅存的為往來商舶祈求順風平安的文字記錄。10方碑文中，記載歷次參與祈風的市舶司官員共9人，泉州地方軍政要員共58人，有18人為皇族。從皇族宗室，到泉州郡守、通判，再到提舉市舶、提舶市丞，印證了典禮規格之高、分量之重。這也說明祈風祭典已非單純的民間信仰行為，而是已上升到國家制度和法律層面，由官方主導，以國家力量保障和管控海洋貿易發展。

頒布市舶條法和建立市舶司制度，是宋元時期海洋貿易最值得濃墨重彩的一筆。

元豐三年（1080），宋朝政府重新修訂《廣州市舶條》，頒布了《元豐市舶條法》。《元豐市舶條法》系統地規定了海外貿易的主管機關、貿易主體、出入境管理、外商保護制度等內容，構建了古代海商法的基本框架，是迄今為止所發現的世界上最早的成文海商法，其“不僅行于廣州，而且遍行其他諸路”，成為當時官府進行海外貿易管理的基本法律依據。

宋哲宗元祐二年（1087），為適應泉州海外貿易的發展要求，在泉州知州陳偁多次上疏請求下，宋王朝正式在泉州設立福建市舶司，“以來遠人，通遠物”，從此，泉州市舶司，和在明州（今寧波）的兩浙路市舶司及廣南市舶司，并稱為三路市舶司。泉州市舶司的建立，自此確立了泉州重要貿易港的歷史地位。

市舶司具有招徠、抽解、禁榷、博買、綱運、發放公憑、祈風、管理外商及解決貿易糾紛等多項職能。

船舶管理：主要包括對進出口貿易船舶裝載貨物進行檢閱、查驗;向出海經商的海商發放公憑，并嚴格執行回舶期限和國家禁令等。

征榷：主要包括抽解、禁榷、博買。抽解是指對舶貨實行征稅;禁榷是指國家不允許某些商品的交易而實施專賣壟斷;博買是指朝廷對舶貨的強制性購買。

招徠、迎送、祈風：主要包括招攬安撫舶商;由市舶司的官員與地方官共同主持祈風儀式;設宴款待來泉舶商等。

查緝走私：主要包括嚴格口岸檢查制度、禁止偷運銅錢、鐵器、馬匹等違禁品出口;處理風劫事故等。

外商管理、解決糾紛：主要包括設驛接待外商、救援海難漂流民、設置管理蕃坊、保護戶外商財產、獎勵外商、設蕃學教育外國子弟、外商違法犯罪懲處等。

其他職責：主要包括治理港口和修筑城池;維護地方治安、剿滅盜賊;監督海上貿易事務官員，禁止官員從事海上貿易;向中央綱運交納錢物等。

長期以來，西方學者認為中國古代并沒有形成具有現代意義的海洋意識，不同文明之間的溝通主要靠陸路聯系，缺乏自由的海洋貿易觀念。事實上，宋代市舶司的設立，專門貿易法律的制定，以及貿易稅收、貿易品種的規定，都表明中世紀中國已經開啟海洋法治文明。

北宋時期泉州尚無翼城，故泉州市舶司設在城外晉江畔，后設在河邊的南津門（又稱南薰門、通津門，俗稱水門）附近，以方便蕃舶靠近。當時外來的船舶都能直接航行至泉州城南的晉江岸靠泊，上下貨物，抽解后的舶物則收薦在城內的市舶庫中。到了南宋以后，由于泉州城南沿江一帶逐漸淤淺，外來船只的停泊有向下游轉移的趨勢。

泉州現在的水仙宮前身就是宋代福建市舶司遺址，即泉州市內水門巷竹街南薰門（水門）遺址西北，西到水仙宮，東到三義廟，北到馬坂巷洪厝山。探尋市舶司舊地，經過馬坂巷，有一口長滿青苔的古火井。經過市舶司庫巷，深宅偶會傳來南音，五六人在小院里演練。門匾上寫著“道德世家”四個字。據說，這一帶都是古市舶司的倉庫。泉州市舶司古地址總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記。

南宋建炎三年（1129），宋朝皇族三百人遷居泉州，管理皇族的南外宗正司隨之設在泉州西街舊日肅清門外的水陸寺（后為梨園劇團駐地），是管轄泉、漳兩郡趙宋宗室的衙門，最高官員叫知南外宗正司事。這批皇族開始只有340多人，慶元間（1195～1200年）有1700多人，紹定間（1228～1233年）有2300人左右。

南外宗遷入泉州，以及政治中心的南移，使泉州在國內的政治地位提高。定居泉州的皇族宗親在朝廷和地方官府中有較大影響力，且更便于與皇室互相溝通。元政府曾在泉州立行中書省，設泉州路總管府，在泉州歷史上也是第一次。

宋元皇族的遷居和政務級別的提高，直接影響泉州市舶制度，使泉州市舶制度具有廣州、寧波、揚州等城市設有的獨特特點，即州衙、市舶衙、宗正司衙為一體的體制，保證了市舶制度的權威與執行力。泉州市舶司官員中，南宋宗室任職多，人數多達25位，任職時間長。?

此外，泉州市舶司作為國家官方口岸，是法定海上往來船只的登記港口，經濟地位重要。特別是南宋乾道二年（1166），朝廷詔罷兩浙路市舶司，泉州市舶司與廣州市舶司成為當時南宋僅有的兩個市舶司。

由于泉州市舶司特殊的經濟和政治地位，宋朝廷對泉州給予大力支持。

首先是加大市舶資本投入。建炎二年（1128），朝廷付福建度牒，師號二十萬貫，付兩浙十萬貫，充市舶本錢。南宋前期度牒每道約三十貫至二百貫，師號稍高。到了乾道三年（1167），朝廷又從福建泉、漳、福、建等州和興化軍的上供銀內，撥出二十五萬貫，專充抽買乳香等本錢，泉州市舶本錢又再度提高。

其次是在泉州設館受理外國進奉。據《宋會要輯稿》記載，乾道三年（1167），占城使者和淳熙五年（1178）三佛齊使者要上京進奉，朝廷都“詔免赴闕，館于泉州”。三佛齊在宋代曾派使節到中國朝貢，宋廷在泉州設館，授權泉州官員代表中央政府受理外國進奉，可見南宋朝廷對泉州的高度重視，也說明其時政府已經采取某些特殊靈活的市舶管理措施。?

泉州市舶司設立以后，蕃商紛至沓來，云集泉州。市舶收入對于當時的國家財政十分重要。南宋時，泉州、兩浙、廣州三路市舶司每年市舶收入高達200萬緡，約占全國歲入的五分之一。

元代時，泉州已成為東方第一大港。泉州市舶司在執行市舶法時創造性地施行“舶稅錢”制度，即對已經抽解完畢的貨物以“三十抽一”的標準征收舶稅后，不再進行禁榷、博買，舶貨可直接自由交易，有力地促進海商貿易發展。泉州所實施的關稅政策更優惠，其他港口“蕃舶貨物十五抽一”，“惟泉州三十取一”。元代泉州市舶收入占元朝全年財政收入的十五分之一。

因泉州收效顯著，1293年（至元三十年），元世祖忽必烈制定頒布《市舶則法》二十二條，將泉州的做法推廣全國，正式取消了對舶貨的禁榷、博買之制，而是征收舶稅錢，相較宋朝總體稅率更低。元朝的一些稅收法則，屢次都由泉州先行先試，而后推行到其他地區。

為實現貿易的法治化，市舶法律對非法貿易規定了嚴厲的刑罰。按照市舶法律規定，非法貿易的處罰力度從五十重杖到三年勞役不等，后者的嚴厲程度在宋刑法里僅次于流放。同時許人告捕，給舉報者誘人獎勵——船只和貨物價值的一半。法律明確且嚴厲的規定，使得大部分泉州商人遵紀守法，在法律的框架內進行貿易并享受官府提供的保護措施。?

根據史料記載，蘇軾曾查處四起宋與高麗進行民間海上貿易的典型案件。如泉州商人徐戩違反法規將印刷的佛經《華嚴經》運送到高麗，并以三千兩銀子的價格售賣，蘇軾就將其發配到一千里以外的州縣;閩商徐積利用過期公憑，擅自發船高麗，并搭附高麗使入貢。蘇軾特此奏明朝廷，請求重申相關貿易法規，建議朝廷收回半年內所發的貿易公憑，對逾期不繳、私自執用之人，鼓勵告捕。由于法律命令禁止非法貿易，泉州海洋商貿在法律框架內有序開展并逐漸繁盛。

宋元泉州作為“天子財庫、天子貨倉”，海貿管理肩負重任。市舶官員主要管理對外貿易事務，參與的經濟活動較多。為杜絕開港地方官吏之貪縱，穩定國家的財源，宋皇帝任用泉州太守和提舶特別審慎，對市舶官員的監督也非常嚴厲。宋代市舶官員一經發現有貪狀，就給予罷官等處罰，而元代《市舶則法》中就有9個反貪污條款。?

《宋刑統》卷19《盜<宋刑統>差賊類》記載∶“官員強賣蕃商貨物，以監主自盜罪論處;如侵吞絲綢五匹者，徒刑2年;每增加五匹，罪加一等;數量達三十匹者，最高可判處絞刑。”《宋會要輯稿》專門對市舶司官員的獎罰做出具體規定∶?

升遷者∶乾道四年（1168年），泉州市舶提舉程佑之“以課最聞”“職事修舉”，升遷廣南東路提點刑獄。罷免者∶淳熙十四（1187），泉州市舶提舉潘冠英“苛斂誅求，誘致無術，蕃商海舶，畏避不來”，被罷官革職。

仁宗延佑元年（1314），元朝政府重新修訂頒行新的“市舶則法二十二條”（即《延佑市舶則法》）。元朝市舶法律基本延續宋朝，其中重要的改變是加大了對舶商和官員海貿違法行為的懲處力度，同時對特權階層參與經濟活動予以禁限，要求其合法參與海外貿易。

泉州市舶司設立之后，在1087～1098年的12年間，年平均收入為40萬貫;在1102～110的9年間，年平均收入為100萬貫。短短二十年間，泉州海外貿易總收入翻了一番。到元代，泉州市舶司收入約占元朝政府全年財政收入的十五分之一。

法德并濟留蕃心

宋元時期，海上對外貿易帶來了泉州經濟的繁榮，而經濟的繁榮又帶動了社會的融合與發展。政府面對接踵而至的蕃商，充分尊重其習俗和信仰，在貿易經商、生活居住、婚姻繼承、教育文化、宗教信仰等各方面都制定了相關規定，在法律層面上給予他們諸多保護。

蕃坊蕃巷。宋朝允許來華外國人自由居住，對蕃商“聽其往還，許其居止”。蕃客聚居之地，逐漸形成“蕃坊”，又稱番坊、蕃人巷。《方輿勝覽》中有關于泉州蕃人巷的記載：“諸蕃有黑白二種，皆居泉州，號蕃人巷。”至晚自兩宋之交時起，泉州城鎮南門附近即逐漸形成蕃商聚居街區，南宋年間，在州城之南，即泉南形成所謂的“蕃坊”。乾隆《泉州府志》卷七五記載：“郡守陳公偁請置市舶于泉州，終宋世，享其利，胡賈航海踵至，富者貲積巨萬，列居郡城南。”城南，即泉州舊南門之外瀕江一帶，又稱作泉南。泉南地臨晉江，便于出海，故置蕃坊于此。

接蕃商迎蕃貨。宋時，泉州城有清源驛和來遠驛等驛站，清源驛設在城北。來遠驛設在城內，位于泉州南門聚寶街車橋附近，用于接待外國官員、貢使。泉州對來泉貿易的異域蕃商形成一套俗制。每當市舶司開港貿易之際，泉州當地人都載歌載舞迎接蕃商、蕃貨，俗稱“迎蕃貨”。這些人裝扮成異域蕃商、胡賈的模樣，穿著印度洋各地的奇裝異服，手持珠寶、犀象等寶物，在迎接棧道上載歌載舞，盛情歡迎異域蕃商前來泉州貿易。朝廷還有專門的財政支出，由市舶官員設宴款待舶商。當蕃商貿易完畢返航之時，則為其設宴歡送，并以泉州當地特產相贈，祝其一路順風、平安到達，名曰“送順風”。元朝不僅啟用蒲壽庚等蕃商來管理市舶貿易，還將長期定居在本地的外國商人編入戶籍，視作中國居民看待。元《通志條格》記載∶“（外國商人）見住處與民一體當差回回、畏吾兒戶……不揀什么人……只那住的地面內，和那本處民戶差發鋪馬只應一體當者。”

司法裁決權。構成蕃坊，首先要有足夠的蕃人聚集于城市中;其次，有經朝廷任命的蕃人統領，也就是蕃長，他的主要職責是協助政府管理蕃人事務，招徠海外商舶以發展貿易;再次，蕃長具有一定程度的司法裁決權。宋代朱彧《萍洲可談》記載：“廣州蕃坊，海外諸國人聚居。置蕃長一人，管勾蕃坊公事……蕃人有罪，詣廣州鞫實，送蕃坊行遣……徒以上罪，則廣州決斷。”由此可知，蕃坊內部的蕃人犯罪，是按其所犯罪行的輕重作為處罰標準，即以徒刑為界限，徒以下罪由蕃坊內部蕃長裁決，徒以上罪則由當地政府決斷。

蕃漢通婚。在婚姻家庭方面，宋朝法律允許蕃商與華人通婚，蕃商與華人通婚己是比較普遍的現象。宋朝甚至允許蕃商在一定條件下與皇族宗室通婚，不過增加了附加條件，即規定外國人來華后，居住時間未及二代人，則不得和宗室通婚，已及二代的，其中一代必須在華做官，才可以和宗室通婚。由此可見，兩宋時期蕃商在中國享有婚姻自由權利。

蕃學。宋朝越來越多的蕃商在華成家立業，生兒育女。為滿足蕃商子弟的求學愿望，促進中外文化交流，宋朝政府設立蕃學。據《鐵圍山叢談》記載：大觀政和（1107～1118年）間，“天下大治，四方向風，廣州、泉南請建蕃學”。蕃學為民間蕃商子弟設立專門學校，選擇優秀人才為蕃學教授，蕃商子弟有機會學習宋朝文化和習俗禮儀，還可以參加科舉考試，有機會參政議政。蕃學的建立，滿足了蕃商子弟的求學愿望，有效地傳播了中華文化，也促進了中外文化交流。

承節郎承信郎。說到政治權利，還要提及宋朝“存恤遠人，優異推賞”的政策，即對能招徠外國商船、增加市舶收入的市舶官吏和蕃舶綱首，政府按貢獻等級授予官職。《宋會要輯稿》記載，南宋紹興1131～1162年，大食蕃商蒲羅辛造了船只，船只裝載滿倉的乳香駛往泉州，彼時泉州“市舶計抽解價錢三十萬貫”。由于他的勤勞經商，當時朝廷授予蒲羅辛“補承信郎”。宋武職共有52階，“承信郎”屬武職官最后一階。蒲羅辛離華前，宋朝政府特別吩咐，要求其多加勸服其他蕃商來華貿易，若數目增多，將施恩犒賞其他人員。泉州蒲氏家族其先祖早年從阿拉伯遷徙至占城，因貿易致富，被稱“占城貴人”。北宋時，蒲氏舉家遷往廣州，因勵精圖治而富甲一方。南宋時，蒲氏家道中落，蒲開宗攜家帶眷遷至泉州，定居泉州后渚港法石鄉云麓村。因宋廷重視招徠蕃商前來貿易，故對蒲氏家族舉家遷徙之舉頗為歡迎，對蒲開宗亦十分照顧。定居泉州之后，蒲開宗重操香料貿易。南宋嘉泰四年（1204），蒲開宗又任安溪縣主簿。后因貿易有功，被授予承節郎官銜。泉州“蕃舶綱首”蔡景芳，因招徠商販貿易，自建炎元年至紹興四年，收獲凈利達九十八萬余貫，朝廷授予承信郎。泉州真武廟殿內塑像基座上至今仍保存有宋代官職承信郎的題記。

死商錢物。在財產制度方面，與唐律相比，宋元法律更為完善，其最突出的便是關于蕃商遺產繼承權的法律規定。徽宗政和四年（1114）五月十八日詔令：“諸國蕃客到中國居住已經五世，其財產依海行無合承分人，及不經遺囑者，并依戶絕法，并入市舶司構管。”即諸國蕃客來中國居住凡經五世者，遺產則官管，如無繼承人或遺囑，即依戶絕法加以處分，仍入市舶司保管。

兩宋時期，來華貿易的舶商積累了大量財富，而且他們中間有許多在中國長期居住，有的甚至長居中國長達五世之久，這就必然會產生繼承問題。關于蕃商遺產繼承的問題，《宋刑統·戶婚律》中特別編入“死商錢物（諸蕃人及波斯附）”一門，新立了有關法律規范，明確了資產客體、繼承人范圍、繼承順序、財產的具體分法及各種情況下的處理原則，將民事關系中復雜的繼承制度有條不紊地確認下來，其詳盡程度在中國封建法制史上是空前的。與唐律相比，宋律擴大了遺產繼承人的范圍，既體現了中國法律的尊嚴和司法主權，又保護了外國人在華的合法權益，更有利于保護蕃商遺產，也促進了海商貿易的發展。

越訴權。除了賦予蕃長一定程度的司法裁決權，宋朝在涉外訴訟法方面的另一個進步是賦予蕃商越訴權。越訴是指越級申訴。我國古代歷來禁止越訴，違者要負刑事責任。為了有效保護蕃商的合法權益，宋朝政府賦予蕃商越訴權。《宋會要輯稿》載：“乞申飭泉、廣市舶司照條抽解和買入官外，其余物貨不得毫發拘留，巧作名色，違法抑買。如違，許蕃商越訴。犯者計贓坐罪”。除了官方的抽解和買之外，禁止官員低價收購蕃商貨物、巧取豪奪，否則蕃商可以越訴，對違反規定的官員“計贓坐罪”。政和六年，大食國進奉物品，由于廣東司嚴曹事蔡蒙休押伴，蔡氏半路故意滯留，強行買去香藥，卻不還價錢，蕃商上訴，宋徽宗下令提刑司審理懲罰，以自盜罪徒二年。此處蕃商即上訴朝廷而保護了自己的利益。

蕃教蕃墓。宋元法律充分尊重各國蕃商的生活習俗和宗教信仰，蕃商在華享有較大的自由權。

來華蕃商在宗教信仰方面，也和衣食一樣自由，他們大多數仍保持著本民族的信仰，并在僑居地修建廟宇，如泉州的清凈寺、懷圣寺，廣州的懷圣寺，明州的回回堂等，以方便自己進行宗教活動。在泉州，宗教自由造就了“世界宗教博物館”的美譽。《伊本·白圖泰游記》記載，泉州“穆斯林單住一城”“內有清真大寺和道堂，并設有法官和謝赫”，“謝赫·伊斯蘭，總管穆斯林的事務。另有法官一人，處理他們之間的投訴案件”。伊斯蘭教設有法官，處理教徒之間的普通糾紛，法官的審判權，除了來自宗教的教義，更重要的是來自中國法律的授權和讓渡。

1965年，泉州東郊的東岳山出土了一塊白花崗巖石碑，碑上方刻有阿拉伯銘文，之下則刻有“蕃客墓”3個漢字。從這塊出土的石碑和方位分析，與《諸蕃志》中所記載“有蕃商曰施那幃，大食人也。（僑）寓泉南，輕財樂施，有西土氣習。作叢冢于城外之東南隅，以掩胡賈之遺骸”是相吻合的。也就是說，自宋朝開始，東岳山一帶便有阿拉伯人的公共墓地，可見泉州一地聚居的蕃客人數之多。

自20世紀50年代以來，泉州及其附近地區先后發現大量的伊斯蘭教墓碑及石刻，而阿拉伯人的石棺式墓葬亦達數百座。從墓碑的記載看，埋葬在這里的包括阿拉伯貴族、官吏、傳教士和商人等不同身份的人，其中還有一些婦女及兒童。

泉州伊斯蘭教石刻上阿拉伯文、波斯文的記載，可補史籍記載的不足。它對于研究伊斯蘭教的傳入及其在泉州的歷史，外國穆斯林在泉州的生活、從事的職業，及其對社會、經濟和海外交通貿易興衰所起的重要作用，都是珍貴的資料。還是考證宋元時期穆斯林的聚居區域、伊斯蘭教寺獨特的建筑形式和風格的直接佐證。此外，來泉州的穆斯林學習漢文，使用中國歷法，與中國人相互通婚，中外的傳統風俗習慣如何相互影響、滲透，以及回族如何形成等，也都在這些碑刻中有所表現。

總而言之，蕃坊內設置宗教、教育、醫療、公共墓地等公共服務設施，已具備行政管理和社區自治職能。宋元法律對蕃民衣食住行、宗教信仰、文化習俗、財產權益、婚姻繼承及訴訟權利等給予諸多保護，切實考慮到蕃民國別多樣化、文化多元化、人員復雜化、需求豐富化的實際情況，充分體現宋元先哲卓越大成的管理智慧和以人為本的法律情懷，對于現代新型國際社區治理仍具有借鑒意義。

正是由于宋元法律文化的開放包容，在泉蕃商可以保留原有生活習慣和宗教信仰，人們各行其道，各信其信。時至今日，我們漫步泉州古街，仍隨處可見中西合璧、土洋結合的宅第、店鋪、教堂、廟宇。開元寺有二十四尊木雕飛天樂伎，融中國飛天、印度妙音鳥、歐洲天使造型為一體，栩栩如生，飄逸絕倫。不同宗教、文化不再角逐紛爭，而是你中融我、我中寓你，蔚為奇觀。

1991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海上絲綢之路考察團來泉州考察，考察團總領隊杜杜·迪安博士說：“我們看到泉州是一個不同信仰、不同民族相遇，文化交流和平共處的城市。”

絲路精神薪火旺

千百年間，刺桐港“吞吐四海云帆，鼓蕩八面來風”，海上絲綢之路在這里流溢著奇光異彩，展現出蓬勃生機。

雖然中華文明以農耕文明為主體，注重傳承、倫理、家庭、精細、崇文、平和，但宋元歷史畫卷印證了古老中國的海洋文明基因，為我們展現了中華海洋文明包容、互惠、和諧、平等的風范。“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的閩南歌詞，至今仍傳唱著宋元時代泉州先民遠涉重洋、開拓進取的拼搏精神。

當今世界，經濟全球化、區域一體化深入發展，各國相互依存、相互聯系更加緊密。順應時代潮流，2013年，習近平主席提出共同建設絲綢之路經濟帶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的合作倡議，致力于亞歐非大陸及附近海洋的互聯互通，建立和加強沿線各國互聯互通伙伴關系，實現沿線各國多元、自主、平衡、可持續發展。

順應時代發展潮流，秉持共商共建共享的全球治理觀，積極推進國際法治合作，是習近平法治思想關于國際法治系列重要論述的核心要義之一，也是中國對建設國際法治的重要貢獻。

歷史雄辯地證明，法律是治國之重器，良法是善治之前提。“良法善治”就是開啟宋元泉州海洋商貿大門的鑰匙和密碼。宋元先哲為鼓勵貿易、保護蕃商所做出的有益探索和良法善治，以及平等、互鑒、對話、包容的文明觀，和共商共建共享理念一脈相承，為中國今天推動“一帶一路”國際法治合作提供了厚重的文化土壤和充足的歷史養分。

2018年，最高人民法院以推動構建“一帶一路”國際商事爭端解決機制和機構為切入點，分別在廣東省深圳市和陜西省西安市設立第一國際商事法庭和第二國際商事法庭，為推動“一帶一路”建設走深走實、行穩致遠提供公正高效的法律服務和保障。

國際商事法庭是最高人民法院的常設審判機構，實行一審終審制，能夠高效、便利、快捷地處理國際商事糾紛。最高人民法院的權威和具有專業知識的法官在一定程度上促使國際商事法庭公平、公正地審理案件。同時還聘請一些在國際貿易和法律領域具有公認影響力的外國專家學者擔任國際商事專家委員會的成員，對于公正地處理國際商事糾紛有一定的促進作用。

國際商事法庭是在合理借鑒域外經驗的基礎上，尋求具有本土特色、符合我國國情的制度創新，與宋元法律為保護蕃商合法權益設立越訴權、蕃坊內由蕃長依俗而治等相關做法，仍有異曲同工之妙。

根植歷史，面向未來。在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和“一帶一路”合作倡議的新時代命題下，海上絲綢之路申遺和海上絲綢之路論壇籌辦正當其時。讓我們弘揚海上絲綢之路精神，深化交流互鑒，書寫更加豪邁壯麗的國際法治合作交流新篇章。

“萬里商機尋共體，千年文史續宏圖。”未來之泉州、未來之中國，也必將以更加開放的姿態擁抱世界，以更有活力的文明成就貢獻世界。

責任編輯/鄧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