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成業/遼寧大學
孝哲毅皇后阿魯特氏(1854—1875),清朝入關后第八位皇帝愛新覺羅·載淳的原配皇后,也是中國歷史上最后一位蒙古族皇后。阿魯特皇后的一生猶如天邊流星,片刻的燦爛過后便轉瞬即逝。學界對于這位皇后的專門研究少之又少,本文通過綜合阿魯特皇后較為完善的社會關系,結合其生平經歷和相關后宮制度,嘗試還原其符合歷史事實的真實形象。
選秀制度古已有之,其根本目的是充實后宮,為皇室開枝散葉,因此歷朝歷代尤為重視。清代的選秀制度沿襲明制,有所改進。總體保持“三年一大選”,“每三歲選八旗秀女,戶部主之。”滿蒙漢二十四旗符合條件的適齡女子應選盡選。如果選秀時皇帝尚未成婚,那么皇后也將在秀女中產生,并且帝后將舉辦盛大的婚禮,昭告天下。
清代秀女大多都是有一定家世背景的世家女子,多來自滿軍旗上三旗。清朝入關初,曾經有“滿蒙聯姻”的舊俗。主要是由于政權方立,根基不穩,需要一個強有力的后援幫助鞏固政權,兵強馬壯的蒙古是不二選擇。聯姻是最簡單有效的手段。因而清朝初年,帝王后妃大多來自蒙古。如皇太極的孝端文皇后和孝莊文皇后;順治帝的廢后、孝惠章皇后。
到康熙年,清朝已經逐步取得了對中原地區的絕對統治權,這時后妃的來源進一步擴大到了權臣、功臣、顯赫之家。皇家通過政治聯姻達到鞏固皇權、籠絡權貴的目的:
圣祖康熙皇帝的孝誠仁皇后赫舍里氏,乃索尼之孫;孝昭仁皇后鈕祜祿氏,乃遏必隆之女;孝懿仁皇后佟佳氏,乃佟國維之女;世宗雍正皇帝的孝敬憲皇后烏喇那拉氏,乃費揚古之女;敦肅皇貴妃年氏,乃撫遠大將軍年羹堯之妹;高宗乾隆皇帝的孝賢純皇后富察氏,乃察哈爾總管李榮保之女;慧賢皇貴妃高氏,乃大學士高斌之女;仁宗嘉慶皇帝的孝淑睿皇后喜塔臘氏,乃副都統、內務府總管和爾經額之女;孝和睿皇后鈕祜祿氏,乃禮部尚書恭阿拉之女;宣宗道光皇帝的孝穆成皇后鈕祜祿氏,乃戶部尚書布彥達賚之女;文宗咸豐皇帝孝貞顯皇后,乃廣西右江道穆揚阿之女。
通過以上列舉可以看出,清朝皇后及高位嬪妃大部分來自權臣顯貴之家,她們充當著維系前朝、后宮穩定的重要角色。
據統計,清朝自順治皇帝入關以來,十位皇帝共24位皇后,其中正式冊封15人,追封9人。其中,鈕祜祿氏皇后6位,那拉氏4位(葉赫那拉氏、烏喇那拉氏及乾隆繼后那拉氏),佟佳氏、博爾濟吉特氏各3位(含世祖廢后),董鄂氏、烏雅氏、魏佳氏、薩克達氏、赫舍里氏、富察氏、喜塔臘氏和阿魯特氏均各只有1位。本文的主人公孝哲毅皇后正是清代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阿魯特氏皇后。
阿魯特氏源自元蒙阿爾剌部,在清代隸屬正藍旗。孝哲毅皇后出身的這支阿魯特氏起初在蒙古旗內地位并不高,入旗始祖下五代均為白身,直至第七代阿魯特·景輝于嘉慶七年考中翻譯舉人,方躋身官宦人家。1816年,景輝子阿魯特·賽尚阿由翻譯解元挑筆帖式入仕,在道光朝任侍郎、尚書,入軍機處,奠定了科舉世家基礎,令阿魯特家族邁向了第一個高峰。
第一次鴉片戰爭中賽尚阿頗受看重,其時擔任協辦大學士,春風得意。咸豐元年,官升文華殿大學士、軍機大臣,奉命鎮壓太平天國起義軍,次年卻鎩羽而歸,被革職抄家,家道再度衰落。
而真正讓阿魯特家族崛起的是賽尚阿的第三子——阿魯特·崇綺(1829—1900)。崇綺在道光二十九年時考中舉人成功入仕,卻因其父賽尚阿戰敗獲罪而被奪職。閉門苦讀后于同治三年再次參加會試,竟一舉奪得狀元,破了清代“滿不點元”的舊例,成為了清朝唯一一位旗人狀元,自此深得清廷器重。
出生于書香世家的阿魯特氏自幼深得父親耳濡目染,通詩書翰墨,容德甚茂,尤擅左手寫大字。《清宮詞》稱贊她“蕙質蘭心秀并如,花鈿回憶定情初。珣瑜顏色能傾國,負卻宮中左手書。”選秀前夕就已聞名遐邇,滿蒙各族“皆知選婚時必正位中宮”。
同治十一年,皇帝大婚被正式提上議程,皇后人選無疑是萬眾矚目的焦點。二月初三是正式選秀的日子,京中此前傳言,皇后早已“內定”,正是翰林院侍講官崇綺之女阿魯特氏。這并不稀奇,皇帝大婚是一場政治權力的內部角逐,包含著民族關系、國運穩定等一系列因素,“選秀”從來與“選美”無關。數百名秀女中僅有十人脫穎而出,后又從這十人中遴選出四人,將是未來的一后一妃和兩嬪。但在皇后人選上,兩宮皇太后意見不一。慈安太后主張立阿魯特氏為后,慈禧太后則看好刑部員外郎鳳秀之女富察氏。
慈安太后堅持立阿魯特氏,一方面是看中其世家出身。阿魯特家三代科舉,才情斐然。又比同治皇帝年長兩歲,成熟穩重,有國母之風;另一方面,其外祖父端華的嫡福晉鈕祜祿氏是慈安太后的親姑姑,論輩分阿魯特氏是慈安太后的姑表外甥女。立阿魯特氏為后,有助于鞏固慈安太后在宮中的地位。

圖1 孝哲毅皇后主要社會關系圖示
慈禧太后對此深憂,再者鄭親王端華及其同父異母弟肅順都是“辛酉政變”中“顧命八大臣”的核心人物,慈禧恨之入骨,因而執意主張立富察氏為后。
兩宮太后互不相讓,最終由同治皇帝一錘定音,阿魯特氏被立為中宮皇后,富察氏被立為慧妃。一同入選的還有瑜嬪赫舍里氏和珣嬪阿魯特氏,而這位珣嬪正是賽尚阿的幼女、崇綺的妹妹、阿魯特皇后的親姑姑。雖然輩分高,但年齡卻比皇后還要小三歲。
阿魯特氏成為了母儀天下的大清皇后。皇后冊封詔文贊其“秀衍桂林/瑞徵椒殿/淑身維則/慎德有常/著端范于閨闈/早嫻女訓/肅莊容于宮壸/允式母儀”。
同治十一年九月十五日,鳳冠霞帔的阿魯特皇后在層層簇擁下由大清門抬入紫禁城,婚后入主儲秀宮。然而,這只是她一生悲劇的開始。
孝哲毅皇后在同治十一年九月進宮,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穆宗駕崩。僅僅七十五日后,孝哲毅皇后便隨大行皇帝而去。在這短短兩年多的深宮生活中,阿魯特皇后過著怎樣的生活呢?
前文提到,選秀時兩宮太后的意見就不統一,偏偏同治帝又和慈安太后達成共識,更是讓慈禧太后大為惱火。可想而知,對這位兒媳,慈禧并無好感。關于婚后二人間的婆媳關系,正史沒有記載,但各類野史和筆記的口徑相當一致,即慈禧太后想方設法刁難阿魯特皇后,加上皇后性格剛直,不愿曲意逢迎,因而婆媳關系頗為惡劣,竟至孝哲毅皇后激動之下說出自己是“大清門抬進來的皇后”之語。溥儀在回憶錄《我的前半生》中也曾記載過皇后探視病重的同治帝時遭慈禧太后責打之事,甚至認為皇后之死乃慈禧太后逼迫所致。
《清史稿》對于阿魯特皇后的記載寥寥,其中有這樣一件事耐人尋味:
“二年五月/御史潘敦儼因歲旱上言/請更定謚號/謂/后崩在穆宗升遐百日內/道路傳聞/或稱傷悲致疾/或云絕粒霣生/奇節不彰/何以慰在天之靈/何以副兆民之望/太后以其言無據/斥為謬妄/奪官/五年三月/合葬惠陵/上謚/宣統加謚/曰孝哲嘉順淑慎賢明恭端憲天彰圣毅皇后”。
皇后駕崩一年后,御史潘敦儼上奏折,請求為皇后改謚,以表彰皇后的貞烈和對穆宗皇帝的一片赤誠,但卻遭到了皇太后嚴詞拒絕,并被罷官。皇太后懿旨曰:“本朝恭上列后謚號/均系恪遵成憲/敬謹舉行/孝哲毅皇后已加謚號/豈可輕議更張”。
《清史稿》四百四十五卷中特意提到了這位潘姓御史,原文表述“默念穆宗嗣統未有定議,孝哲毅皇后又仰藥殉,遂疏請表揚穆后潛德,更謚號。”
此事側面印證了兩個問題:其一,民間對于孝哲毅皇后的死因存在爭議,由于官方的模棱兩可,至少存在“傷悲致疾”“絕粒霣(“隕”)生”“仰藥殉”幾種看法;其二,皇太后的態度顯示其對于御史言孝哲毅皇后的所謂“奇節”并不認同,且關于皇后之事不愿多談。而這兩個問題最終都指向皇后去世的真相。
對孝哲毅皇后死因的種種說法進行梳理,大致可歸結為以下三類觀點:
一是自然病死說。這也是正史給出的答案。《清實錄》載,“痛經大行皇帝龍馭上賓/毀傷過甚/遂抱沉疴”。帝師翁同龢作為清惠陵的承修大臣之一,曾在光緒元年的日記中作《惠陵吉祥花次醇邸韻二首》詩,云“連理木成天慘淡,吉祥花好地蕃滋。靈蓍端為神人出,斑竹應留帝女思。”表達了對同治帝后英年早逝的無限哀痛,也反映了帝后夫妻情深,因而同治皇帝的駕崩讓皇后憂慮成疾是合乎情理的。《清實錄·德宗實錄》有兩宮皇太后赴儲秀宮視疾的記錄:
“丙戌/上侍慈安端裕康慶皇太后慈禧端佑康頤皇太后幸儲秀宮/視嘉順皇后疾”;
“丁亥/上侍慈安端俗康慶皇太后慈禧端佑康頤皇太后幸儲秀宮/視嘉順皇后疾/申刻復侍慈禧端佑康頤皇太后視嘉順皇后疾”;
“戊子/寅刻嘉順皇后崩”。
有人認為,丁亥日視疾慈安太后沒有前往,慈禧太后就在這時下毒手加害了皇后。這種想法缺乏依據。皇后崩逝前兩日,兩宮皇太后都攜小皇帝探視,特別是丁亥日探視后,“著慶春等傳知崇綺即行回京”,說明皇后此時已在彌留之際;再者若慈禧太后有心加害,更不必攜幼帝前往。
二是慈禧逼死說。這一說法在野史和民間傳聞中非常普遍,大致是說慈禧太后將同治帝的死怪罪到皇后頭上,逼令皇后自絕。但筆者認為這種觀點至少在兩方面恐難成立:其一,忽視了當時慈安太后在世的事實。前文提到,慈安太后和孝哲毅皇后是姨甥關系,如果慈禧太后要逼死皇后,慈安太后不會置之不理;其二,皇后對慈禧太后的權力不構成威脅。同治皇帝沒有子嗣,儲君人選是醇親王奕譞的兒子載湉,論輩分是同治皇帝的堂弟。既時名位已定,兩宮太后可以繼續垂簾聽政,慈禧沒有逼死皇后的必要。
三是自盡殉節說。明清時期均推崇“婦節”,順治年間清廷又針對滿族宗室頒布了表彰宗室節孝貞烈事例,鼓勵八旗滿洲人起表率作用。孝哲毅皇后所在的阿魯特家族飽讀詩書,對于家族名節尤為看重。光緒皇帝即位后,尊大行皇帝皇后為“嘉順皇后”,沒有獲得皇太后名分的阿魯特皇后作為寡嫂,徹底失去了政治立足點,是極有可能產生悲觀情緒的。
“皇帝升殿登極后/詣嘉順皇后/千秋令節皇帝萬壽/及元旦各令節/皇帝均詣嘉順皇后前行禮。”新皇帝對阿魯特皇后的禮敬有加,對她而言未嘗不是一種精神折磨。史料記載,庚子年間京師陷落時,阿魯特·崇綺滿門老小自絕于家,“分別男女入坑生瘞/闔門死難”,崇綺聞訊后亦自縊殉國。可見,阿魯特家族是有忠君殉節之家風的。此外還注意到,孝哲毅皇后駕崩不日,《清實錄》中就先后兩次出現朝廷旌表民間節婦的記載,“旌表矢志守貞秀水縣張恩霖妻莊氏”“旌表矢志殉節崇陽縣劉樹鏞妻何氏”。這樣一個敏感時期,惜墨如金的《清實錄》接連兩次出現這樣的記錄,很容易讓人產生聯想。因而,這或許也是一種可能的推測。
孝哲毅皇后去世后,光緒元年(1875)五月上謚,九月暫安梓宮于隆福寺。光緒五年(1879)與穆宗合葬惠陵,祔太廟。經光緒、宣統兩朝加謚,最終謚號為“孝哲嘉順淑慎賢明恭端憲天彰圣毅皇后”。
光緒五年,惠陵奉安大典,御史吳可讀主動請隨。大典結束后,吳可讀只身來到薊州,留下遺折《奏為泣請懿旨將來大統仍歸承繼大行皇帝嗣子事》,安排好后事后自盡,用“尸諫”的方式請求兩宮太后為同治帝立嗣。清廷經過廷議,終于宣布“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再次明確以光緒帝的繼任者為同治帝的嗣子,理順了“建儲”或“繼統”問題與“繼嗣”問題的關系。
然而悲情的皇后生前沒有看到這一天。更令人唏噓的是,民國三十四年深冬,一伙土匪闖入清東陵,進行了肆無忌憚的搶掠。惠陵破壞尤為嚴重,最終帝后尸骨無存。
在清前中期,前朝后宮休戚相關,后妃在君臣盤根錯節的勢力角逐之間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前朝后宮的最終贏家往往對新朝后宮有著不可動搖的重大影響。歷朝歷代,莫不如此。近親通婚經久不衰,以至于紫禁城自同治皇帝降生后半個多世紀內不聞嬰啼,對于晚清立嗣問題的討論至今仍未曾休止。可以設想,假若阿魯特皇后當初能順利誕下一名皇子,不但她的命運得以改變,整個晚清的歷史進程都將會徹底改寫。
作為清朝最后一位蒙古族皇后,也是唯一的阿魯特氏皇后,更是清代僅有的五位由“國門”大清門抬入紫禁城的皇后之一,阿魯特皇后象征著家族的榮耀,但縱觀其一生,雖貴為國母,卻是紅顏薄命。短短兩年的婚后生活,因為慈禧太后的強行干預和刁難,她更多體會到的不是皇后的無上榮耀,而是無盡的神傷和憂慮,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她與同治皇帝伉儷情深,男才女貌,“宮中無事/恒舉唐詩以試后/后應口背誦如流/上益喜/伉儷綦篤/而居恒曾無褻容狎語。”奈何情深不壽,天妒紅顏,夫妻雙雙早逝。他們留在史書中的驚鴻一面,只留給后人無限的遐想與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