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陸維釗書法藝術(shù)雄強恣肆、獰厲霸悍,與恂恂儒雅的正統(tǒng)知識分子身份之間似乎存在“斷裂”。采用詩詞與書法打通的研究方法,可以為此提供一種闡釋角度。陸維釗具有擔荷時代、負責時代的傳統(tǒng)儒家知識分子精神傳統(tǒng);早年關(guān)切現(xiàn)實的濟世之懷寄托為憂國傷時、沉郁蒼勁的詩詞;晚年在20世紀60、70年,詩詞抒寫的窗口被關(guān)上后,痛苦悲憤的心靈世界與游于藝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遂醞釀生發(fā)為同樣風格外露的獰厲恣肆的書法藝術(shù)。陸維釗的詩詞與書法之間具有深層的統(tǒng)一性。
關(guān)鍵詞:正統(tǒng);獰厲;陸維釗;詩詞;書法
弁言
書法是一種歷史久遠的文人“游于藝”的方式。書法并非作為純藝術(shù)存在于中國傳統(tǒng)社會,而是傳統(tǒng)文人“詩不能盡,溢而為書,變而為畫,皆詩之余”[1]的存在。從王羲之到顏真卿,從蘇軾、黃庭堅到趙孟頫、董其昌,再到何紹基、趙之謙,書法從不構(gòu)成對文人全幅精神世界與整體人生實踐的遮蔽,其人生實踐的各方面如道德、學術(shù)、辭章、仕宦等,皆能“寄跡”于書法之中。
然而“新文化運動”以來,白話文學逐漸取代舊體文學之際,書法卻產(chǎn)生了對“詩學”的嚴重的遮蔽,“書法家”這一身份仿佛“囚禁”了近現(xiàn)代新舊轉(zhuǎn)型期知識分子豐富而多向度的人生成就,例如書法家陸維釗先生病榻彌留之際仍發(fā)出“依舊詩人”的感喟[2]57。20世紀舊體文學創(chuàng)作普遍遭受學界與普通讀者的冷落,其相應的研究與批評體系發(fā)生斷裂。與舊體文學的式微相反,書法在20世紀60―70年代大力推廣于普通大眾,與工、農(nóng)、兵實現(xiàn)了親密結(jié)合,個體“游于藝”讓位于宣傳與學習。書法從此被割斷了文人士大夫“詩之余”的臍帶,切斷了由翰墨余韻上達詩詞文章、道德學問等廣闊精神世界的“血脈”。接續(xù)此一歷史進程的“新時期”書法,雖在20世紀80年代之后取得了平穩(wěn)健康的發(fā)展,朝著學科專業(yè)化方向邁進,但文人群體在書法家隊伍中的“大撤退”局面仍未改變,高等藝術(shù)院校的書法教育仍無法承續(xù)傳統(tǒng)社會的人文底蘊,而由此形成的“書法視域”必然具有偏見乃至謬見,導致對于近現(xiàn)代新舊轉(zhuǎn)型期知識分子群體的嚴重遮蔽,平湖陸維釗先生就是其中一位典型。
陸維釗(1899年―1981年),浙江平湖人,原名子平,改名維釗,字東武,后字微昭,晚年常署劭翁。畢業(yè)于南京高等師范文史地部,先后任職于上海圣約翰大學、杭州大學、浙江師范學院等。1960年,應潘天壽之聘,調(diào)入浙江美術(shù)學院。1963年,創(chuàng)辦中國唯一的大學書法篆刻專業(yè),任科主任。1979年,招收中國第一屆書法篆刻研究生。陸維釗一生以詩人自居,臨終前著《減字木蘭花》詞有“依舊詩人”之語,表示“并不很看得起書法家”[3],“想不到我這輩子竟落得個書畫家的結(jié)局”[4]216,“雖然一生酷愛書畫,但繪畫始終只是業(yè)余愛好,書法也是到美院之后,受潘天壽院長的委派……方才成為職業(yè)”,晚年對沙孟海感喟自己“算文章華國我猶未。書一紙,無他技”[5]109。他始終把書法視為“順便帶帶的”,感慨“以我的書名而顯,悲夫!”[6]但無法否認,因其對中國現(xiàn)代高等書法教育所做出的貢獻,“書法家”“書法教育家”這兩個身份判斷無疑將主導對于陸維釗的歷史評價,這是不受其主觀意愿所左右的。
然而更為重要的是,陸維釗強烈的詩人身份意識,值得學術(shù)界對當前書法研究的視野與方法引起反思。20世紀以來隨著書法創(chuàng)作中文人背影的日漸消逝,書法研究也日漸與文學研究“分道揚鑣”。書法學作為一門學科掛靠于美術(shù)學之下,仿佛將幾千年以來與書法“打成一片”的傳統(tǒng)文史之學“放逐”出去了。
回應陸維釗“依舊詩人”的身份期許,梳理、總結(jié)陸維釗留給后世的詩詞、書法遺產(chǎn),準確評價陸維釗一生豐富多面的文藝創(chuàng)作成就,我們有必要跨越現(xiàn)代學科體系的人為界限,將詩詞與書法打通。本文即擬對此略做探究,以覘知陸維釗“正統(tǒng)”的詩詞創(chuàng)作與“狂肆”書風之間的張力,提供一種闡釋的角度,以期就正于方家。
一、書風的獰厲恣肆
提及陸維釗書法,一般人都會想到“蜾扁書”,其實他的篆隸與行草書都形成了自身的藝術(shù)特色。沙孟海評以“自有機杼,敢于創(chuàng)意”“自用我法,脫巾獨步”[7],沈鵬則以“奇趣”[8]二字評之。
具體而言,一方面在篆隸書上,陸維釗以“草書之氣勢運而出之”,“圓熟而有精悍之氣,凝練而具流動之勢”[9];另一方面,他在行草書上也頗具現(xiàn)代意識地參用“篆隸北碑法”,做得熔篆隸行草于一爐。陸維釗書法的整體藝術(shù)特征,如陳振濂所分析:“抓住細膩準確、無懈可擊與雄強恣肆、擴張獰厲這兩極,把書法藝術(shù)語匯推向一種盡可能充沛開闊的境地”,“狂放、張揚、恣肆、剛狠,以及還有刻意變形、野性十足的種種‘相,代表了他對傳統(tǒng)的深邃理解”[10]35-48。姜壽田也說陸維釗書法的生辣獰厲、“狂肆霸悍在現(xiàn)代碑學家中可謂是僅見的”,其“對碑學予以現(xiàn)代性理解”“堪稱一個現(xiàn)代破壞者”,“火山爆發(fā)式的情感奔突,使人完全難以將其與一位飽受古典文化熏陶的恂恂儒雅的學者聯(lián)系起來”[11]。
以上關(guān)于陸維釗書法藝術(shù)風格的評價,在學界已具有一定的共識。我們可從其現(xiàn)存代表作品中明顯感受到此一獰厲恣肆的藝術(shù)特征,如《天地乘龍臥,關(guān)山躍馬過》五言對聯(lián)、《抽寶劍縛蒼龍》三言對聯(lián)、《草書周恩來詩》《草書毛澤東詩》《西泠印社七十五周年書聯(lián)》等。
然而接下來,一個藝術(shù)風格學的難題便擺在我們面前:既然說“書如其人”,可陸維釗這樣一位恂恂儒者,一位具有深厚文史功底的傳統(tǒng)文人,何以在20世紀60年代就在書法創(chuàng)作上表現(xiàn)得如此“叛逆”?何以與文人書法所謂的“書卷氣”南轅北轍?這一問題的闡釋——在筆者看來,局限在當前的書法學內(nèi)部是無法完成的。原本作為詩人“余事”的書法,在陸維釗晚年人生里究竟發(fā)生了怎樣的轉(zhuǎn)變呢?我們需要跨越學科界限,將陸維釗詩詞、書法打通研究,也許能找到較為準確的答案。長久以來,陸維釗的詩詞創(chuàng)作為世人所忽略,一方面書法學界甚少關(guān)注舊體詩詞;另一方面,關(guān)于20世紀舊體詩詞創(chuàng)作的研究,在古典文學界本身即處于學科邊緣。胡迎建所著《民國舊體詩史稿》雖提及嘉興籍“詞壇三少”陸維釗、徐震堮、胡士瑩,但對陸維釗的評價僅有簡單一句“得唐風之高華”,況且并不準確[12]。陸維釗現(xiàn)存的“焚馀”詩詞作品僅以線裝本《陸維釗詩詞選》刊印1000冊,流播未廣,一般讀者難以尋覓,客觀上也阻礙了世人對其詩詞創(chuàng)作的接受與評價。
二、詩詞的沉郁蒼勁
西泠印社2005年出版了線裝本《陸維釗詩詞選》,存600余首作品,并不能反映陸維釗詩詞的全貌,因其多部詩稿已在“文革”中被燒毀。饒是如此,單就現(xiàn)存作品的藝術(shù)成就而言,陸維釗也自可在20世紀中國舊體詩詞史上占一席地。
周退密先生在《陸維釗詩詞選》序言中,對陸維釗詩歌藝術(shù)有一些簡明扼要的分析,大體上是較為準確的,如說陸維釗詩“出入唐宋,清俊瀟灑,沉郁秾至,諸境靡不有”[5]2,可與宋代陳后山、陳簡齋、陸放翁等相媲美;又稱贊《勝利行》一首詩,“可與少陵《三吏》《三別》諸作抗衡千古也”。周退密還對陸維釗詩作了摘句批評,如認為“四十無聞?wù)胬洗螅簧鷧捑魄凤L流”一聯(lián)不輸鄭海藏(1860年―1938年)之“三十不官寧有道,一生負氣覺全非”,海藏詩有霸氣,陸維釗則學道有得。又如“歌哭何曾生有僻,江湖長往世無人”與“婦病一家全陷寇,貧交廿載未留餐”蒼茫感慨,得風人之旨。周退密只評論了詩歌,對陸維釗詞的藝術(shù)成就并未涉及。周退密之外,學界關(guān)于陸維釗詩詞的研究大多僅停留在主題內(nèi)容的分析上,而于藝術(shù)風格取徑方面所論甚少。以下,我們嘗試對陸維釗詩詞的藝術(shù)風格做進一步探析。
詩集中有一篇較早的《寥廓》,自注云:“余年十五始學為詩,蓋初入嘉二中時也。其后與徐聲越、胡宛春相唱和,乃請業(yè)于嘉善張?zhí)旆健⒄昼娮觿住⒔絼⒆痈壬菜哪甓竹牵洿娲寺梢约o當年。”詩云:
寥廓成何事,微生似客舟。
夜寒風病燭,林重鳥蘇秋。
骨肉遲明月,關(guān)河歷敝裘。
緇塵今欲化,誰與惜前游。[5]12
此乃早歲規(guī)模老杜之作,格律深穩(wěn),鍛煉如“病”“蘇”字,沉郁蒼茫如“骨肉”“關(guān)河”一聯(lián)。作者時尚年少,閱歷未深,故深老之語寫來稍嫌拘謹,然全詩已臻高格,于焉可見陸維釗詩才與詩識。又如《斷雁》一首:
斷雁度平林,哀猿響遠音。
霜凄千市月,日落萬家碪。
刀尺閨情遠,江湖客思深。
遙憐荒徼外,未解白頭吟。[5]12
整體頗有盛唐詩氣象,雖有模擬痕跡,境界自是高華夐遠。
陸維釗早期詩詞作品,主要呈現(xiàn)為境界闊大、英氣勃發(fā),尤其是一些登臨之作,懷古傷今,憂愁風雨,指點江山,抒寫了20世紀初一代青年人的人生理想與抱負,具有很強的代表性和感發(fā)力。如《與同學登天堡城繞后湖至太平門而還》:“無邊形勝逐煙塵,淘盡英雄換世新。”《與孫雨廷為霆趙斐云萬里登鼓樓暢觀閣》:“一春自愛天容凈,片語誰憐國是新。”《侍柳翼謀師游燕子磯三臺洞同來天民》:“大江如我意,浩浩向東行。”《金陵雜詩》:“收拾英雄下棹歌,枉將遺事托微波。”
陸維釗最為成熟的詩詞作品,主要創(chuàng)作于抗戰(zhàn)時期的上海。1927年,29歲的陸維釗任江蘇省立松江女子中學(今為上海市松江二中)國文教員,這是他與清華大學王國維助教一職失之交臂后的第一份工作。1933年,陸維釗與松江李吉蓉結(jié)婚;1937年,盧溝橋事變,日寇登陸金山衛(wèi),陸維釗舉家逃難;1938年,妻李吉蓉病故,借貸入殮,葬于奉賢莊行;1941年,長女病故;1942年,任教上海育英中學、上海圣約翰大學;1945年,抗戰(zhàn)勝利,47歲的陸維釗應浙江大學副教授之聘,離開上海。自1927年至1945年,在上海的18年歲月里,陸維釗由青年邁向中年,經(jīng)歷日寇侵華、喪妻喪女之痛,舉家逃難,身居“孤島”,其曲折深刻的人生體驗,將一己的身世之感打并入黍離麥秀之悲,小家與大家融合無間,從而使得陸維釗的“海上”詩詞創(chuàng)作取得了極高的藝術(shù)成就,是他一生留存的詩詞作品中最精彩的部分。
這一時期的代表作,有《旅感》《中秋》《亂中返鄉(xiāng)》《幾年》《寓申有感》《書感》《丁丑冬十二月室人李吉蓉歿于奉賢之莊,干戈滿地,旅櫬凄涼,首七既過,始為詩以哭之》《醉春風·亡室吉蓉移殯》《浣溪沙·吉蓉忌日》等。 其中,可舉七律《憶江清覺明昆明聲越季思龍泉詩以代柬》與《驀山溪·寄聲越》二首杰作為例:
為釋為儒兩不倫,出門負手獨酸辛。
百年未盡偏多病,萬里裁書計及春。
歌哭何曾生有癖,江湖長往世無人。
天涯若問刀兵劫,處處哀鴻動比鄰。[5]35
空江喬木,啼宇春歸也。吟思冷蒼煙,壓危欄、亂山青瀉。新鶯知客,為我報先聲,驀回首,舊亭臺,寂寞花開謝。 十年塵夢,聽盡殘僧話。歌哭又長淮,滿西風、送人車馬。荒城一發(fā)、倦眼集林鴉,忍半壁,懷霞拖,旂影森纛下。[5]83
此一詩一詞,可體現(xiàn)陸維釗詩詞的創(chuàng)作水準。時摯友浦江清、向達、徐震堮、王季思分別執(zhí)教于西南聯(lián)大、浙江大學龍泉分校,陸維釗居滬上孤島,以詩代柬,通問友人的同時,抒寫憂國傷時的懷抱。“百年”“萬里”一聯(lián)顯系學杜甫,用語壯闊,感慨深沉。“歌哭”“江湖”一聯(lián)為周退密所稱賞。“何曾”一句質(zhì)問,寫出對國事的關(guān)切與無奈;“江湖無人”,表達身居“孤島”的寂寞。結(jié)句以“哀鴻”為喻,“處處”兩字見國難之普遍深重。相較于詩,“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王國維語),《暮山溪》同樣寫“歌哭”,但更注重意象構(gòu)建、辭藻錘鍛,彰顯了詞在抒情上的深婉細膩。上闋“吟思”一韻中“冷”“壓”“瀉”三字,皆出手不凡,尤其一“瀉”化靜態(tài)山色為動態(tài),構(gòu)思脫胎于唐宋前賢如米友仁“蒼翠濃欲滴”等詩句。下闋“荒城”一韻,倦鳥投林之景,中原一發(fā)之感,半壁江山,斷腸殘照,情景交融,感慨無限。
在承襲、化用古典傳統(tǒng)的同時,陸維釗也常寫出生新獨造之語,大多數(shù)作品能見錘鍛之功,時有自出機杼的警句妙語,于焉可見陸維釗在詩詞創(chuàng)作上的用心投入。如《偕黃蔚青憲祖赴寧過丹徒作》:“乍霽山如中酒起,過江帆欲拍天飛。”將雨霽之后的群山比作中酒而起,新穎處未經(jīng)人道。又如《又游白云庵》:“墻低盡見山頭角,地僻渾忘世濁清。”形式上的對仗新巧與內(nèi)容上的感慨時事融合無間。又如《百尺樓故址與表兄劍石同游作時兄將赴南京》:“茶緣月到香能活,睡與愁耽悄不支。”工整細膩,不讓放翁。《丁丑歲除日寇肆虐而吉蓉新逝相對惟女多多猶未足四歲也》:“衷有難言終委命,生無余戀可貪書。”與《柳翼謀師自貴州返滬晉謁于其海防路寓樓即呈一律》:“懷舊自多傷氣類,笑談寧復齒公卿。”皆虛詞斡旋,峭拔深折,為學宋詩之有心得者。詞作如《鷓鴣天·余而立之年未能為家,遑云救國,或有以近況見詢者,感于世事蜩螗,習于書生之憤懣,聊書一詞以代小柬》:“樓上紗留褪色痕,樓前風掃蝶馀魂。”“蝶馀魂”一語雖用《莊子》舊典,但構(gòu)詞獨造。又如《一萼紅》(傍城陰》之學姜夔,《踏莎行》(墨暈生苔)之學吳文英,《高陽臺》(苑甸花零)之學張炎等,皆可見出身于平湖的陸維釗一定程度上受清代浙西詞派影響,對南宋騷雅詞風的學習,這使得陸維釗那些愛國題材的詞作不是一味豪放粗豪,而是能兼取婉約、豪放之長,既蒼涼復深婉,保持了較高的藝術(shù)水準。
三、正統(tǒng)與獰厲之間
整體而言,陸維釗詩詞風格,以沉郁蒼勁為主,間有淡雅深婉之作。陸維釗取法乎上,以唐宋大家為學習對象,廣采博收,尤對杜甫、陳與義、陸游、辛棄疾、姜夔、張炎等繼武較多,
陸維釗幼受庭訓,祖父陸少云對李白、杜甫、韓愈、柳宗元、歐陽修、辛棄疾尤有偏愛,以為“作品得天地之正氣,足以和神怡性”[13],對于陸維釗日后詩詞的取徑產(chǎn)生一定影響。陸維釗《聲越詩詞錄印成率題一絕于后》詩中說:“一百年來誰作者,水云詞卷伏敔詩。”提及晚清詞人蔣春霖、詩人江湜,二人皆以抒寫家國之感、善著危苦之詞著稱,于焉可見陸維釗自身的創(chuàng)作傾向。陸維釗詩詞中,優(yōu)秀的憂國傷時之作甚多,如《九一八前夕遼東將軍戀舞女于天津感賦》《一二八戰(zhàn)后聞東方圖書館被毀柬館中友人》《書憤和欣夫蒙安險韻》《念奴嬌·和季思抗戰(zhàn)》《水龍吟·放翁生日與廖懺庵吳眉孫二丈及鄭午昌胡宛春呂貞白黃清士諸君同賦》等,不勝枚舉。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陸維釗也寫了一些詩詞謳歌新時代,如《滿江紅·建國十五周年獻詞》4首等。在詩友酬唱寄贈中表達勉勵之懷,陸維釗在寫作手法上明顯學習辛棄疾,如《月華清·和聲越》:“轉(zhuǎn)乾坤萬里,雅音重奏。”《念奴嬌·和季思抗戰(zhàn)》:“完卵覆巢寧有此,誓把匈奴殲滅”等。
有論者指出陸維釗詩詞“獨尊正格”[14],若就師法淵源而言自是不錯;但就藝術(shù)風格而言,陸維釗并非傳統(tǒng)詩詞中平和沖淡、溫柔敦厚一路。我們?nèi)魧㈥懢S釗詩詞與同樣詩書兼擅的沈尹默作品并置一處,即能感受到藝術(shù)風格上的天壤之別,后者明顯趨于溫和平淡、內(nèi)斂深藏,而陸維釗詩詞則更為風格外露,更將詩人的目光投向整個時代。
陸維釗自命為詩人,絕非僅僅吟風弄月,而是極為強烈而自覺地用詩詞紀錄時代、表現(xiàn)時代,有繼承杜甫“詩史”傳統(tǒng)的強烈意識,要做一位對時代負責、擔荷的詩人。這種強調(diào)詩詞現(xiàn)實功能的創(chuàng)作意識,決定了陸維釗的創(chuàng)作絕無可能內(nèi)斂深藏,而必然是向外發(fā)露的。詩詞不僅是吟詠的,在某種程度上也是陸維釗“濟世”的一種方式。陸維釗青年時代即接觸維新人物,早年作詩《與向覺明、劉掞藜、繆贊虞聽梁卓如師話戊戌舊事,戊戌正余誕生前一年也》,以“萬死歸來剩此心,市朝猶記倡維新”稱頌梁啟超,《金縷曲·懷聲越》說:“早歲文章期濟世。”晚年作《水調(diào)歌頭》(去日已堪惜)追憶當年的慷慨激昂:“記得韶年白下,同坐梅庵清話。溧叟善談詩。新會丹徒在,慷慨每陳詞。”
在舊體文學領(lǐng)域的研習、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絕對令陸維釗有“資本”產(chǎn)生“依舊是詩人”的身份期許。在嘉興秀州書院,陸維釗受業(yè)于嘉善張?zhí)旆健⒄宙R子勛、江山劉子庚、海寧朱蓬仙諸先生。在南京高等師范文史地部,名師云集,“朱宗萊講乾嘉考據(jù),劉毓盤講漢魏辭章,柳詒徵講中國文化史,吳梅講宋元戲曲”,[2]50畢業(yè)后,曾有機會成為王國維的助教。1938年居滬上,加入“午社”,詩詞酬唱,結(jié)識葉恭綽,協(xié)助其編纂《全清詞鈔》。筆者很認同斯舜威的觀點,陸維釗“最重要的意義在于,讓人們懂得,書畫真的只是‘余事而已”[4]216。
新中國建立以后,陸維釗依然用舊體詩詞來表達對時代的關(guān)注,只是這些作品目前留存不多。1960年調(diào)入浙江美術(shù)學院后,陸維釗才真正將工作重心轉(zhuǎn)到書法上,而1968年即被關(guān)進“牛棚”,1969年接受“審查”,1971年潘天壽院長被折磨致死。在此時局中,陸維釗一方面沉潛于書藝,在書風變革上有了突破性的邁進,另一方面卻焚毀了自己的詩稿。書法的形式線條,代替了詩詞的語言文字,成為抒寫心靈痛苦的一扇小窗口。陸維釗的書法在20世紀60年代是“孤軍”“野狐禪”“畸人”,呈現(xiàn)出“迥異于士大夫氣”的風貌。[10]41-44
沉郁蒼勁、關(guān)注現(xiàn)實的詩詞,在一片喑啞的大環(huán)境中不復能存在之后,陸維釗外露的自我表達的個性,不得不蟄伏蠖曲于書法的筆跡墨韻中,體現(xiàn)思想意識的語言文字,不得不被轉(zhuǎn)換為剝離內(nèi)容的更為抽象的線條形式。于是,在焚毀詩稿與揮灑筆墨之間,獰厲恣肆、生辣霸悍的書法風格遂逐漸產(chǎn)生了。這是筆者從詩詞、書法藝術(shù)共通性的角度,對陸維釗書法的一種觀照。此外,又由于陸維釗并不將書法視為人生實踐的主要部分,他更看重文學、詩詞;因此,他的書法創(chuàng)作更有一種“游于藝”的輕松自在,更少負擔與拘束,能夠擺落成規(guī),自出機杼,較一些視書法為人生主要抱負的人走得更遠。
綜上所論,關(guān)于陸維釗詩詞、書法之間藝術(shù)張力的闡釋,在筆者看來,可以概括為以下幾個主要層面:
1.陸維釗具有擔荷時代、負責時代的傳統(tǒng)儒家知識分子精神傳統(tǒng);
2.關(guān)切現(xiàn)實的濟世之懷,早年寄托為憂國傷時、沉郁蒼勁的詩詞,風格外露;
3.晚年在20世紀60、70年代,詩詞抒寫的窗口被強迫關(guān)上,痛苦悲憤的心靈世界與游于藝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醞釀生發(fā)為同樣風格外露的獰厲恣肆的書法藝術(shù)。
陸維釗的詩詞與書法之間具有深層的統(tǒng)一性。誠如論者所指出,陸維釗的“藝術(shù)是完整的”,“是綜合中國文化藝術(shù)精華的可貴的人”[15]。本文只是筆者的拋磚引玉,筆者希望學界盡可能以完整的視野對陸維釗作整體觀照,進行詩、書、畫的綜合研究,如此也許能更貼近陸維釗文藝世界的本真與精華。
(作者:韓立平,文學博士。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副教授、碩士生導師)
〔基金項目:2020年國家社科后期資助立項課題“北宋士人文藝世界研究”(20FZWB078);2020年上海市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立項課題“‘詩馀視域下蘇門文學與書畫關(guān)系研究”(2020BWY014)〕
注釋:
[1]蘇軾.蘇軾全集校注[ M ] .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2386.
[2]陸昭徽,陸昭懷.書如其人——回憶父親陸維釗[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3.
[3]章祖安.陸維釗書法論[M]//陸維釗書畫院.陸維釗研究.杭州:西泠印社出版,2008:21.
[4]斯舜威.萬山青擁一詩人[M]//陸維釗書畫院.陸維釗研究.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08.
[5]陸維釗.陸維釗詩詞選[M].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05.
[6]陸昭徽.陸維釗談藝錄[ M ] .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6:17.
[7]沙孟海.陸維釗書法選前言[M]//陸維釗書畫院.陸維釗研究.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08:2.
[8]沈鵬.有奇趣[M]//陸維釗書畫院.陸維釗研究.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08:79.
[9]章祖安.陸維釗書畫選序[M]//陸維釗書畫院.陸維釗研究.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08:4.
[10]陳振濂.陸維釗研究[M]//陸維釗書畫院.陸維釗研究.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08.
[11]姜壽田.現(xiàn)代書法家批評[M].鄭州:河南美術(shù)出版社,2003:59.
[12]胡迎建.民國舊體詩史稿[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5:420.
[13]邢秀華,鮑士杰.藝術(shù)人生——走近大師·陸維釗[M].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05:12.
[14]盧炘.書藝蘊詩性,書家本詩人——讀陸維釗先生詩詞書法有感[M]//陸維釗書畫院.陸維釗研究.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08:201.
[15]駱恒光.陸維釗先生書法和書論[M]//陸維釗書畫院.陸維釗研究.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08: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