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

鄭小瑛站在指揮臺上,右手拿著指揮棒。她的手靈巧、柔軟,善于表達感情,音樂家崇拜她的手,說她的手會唱歌。年輕時,她總穿一襲黑色長裙,身材高挑,舉止優雅,“她指揮的音樂與她的容貌一樣美麗”。如今,她年事已高,頭發灰白稀疏,她用發卡在腦后別了一個髻。
鄭小瑛是中國第一位女指揮,曾任中央音樂學院指揮系主任、中央歌劇院首席指揮。“在歌劇指揮這塊,我是第一個。”她自豪地自我介紹。長久以來,指揮行業由男性主導,沒有女性的立足之地。1930年,安東尼婭·布里克登上柏林愛樂樂團的指揮臺,成為世界上第一名女指揮。在電影《指揮家》中,當布里克說她想成為一名指揮時,聽眾們笑作一團。
1987年,鄭小瑛去美國丹佛市拜訪布里克,布里克問她的第一個問題便是:“你們中國是否歧視女指揮?”當得知鄭小瑛不僅是指揮,還是國家歌劇院的首席指揮時,布里克眨了眨眼說:“你是幸運的。”
在交響樂團,對女性的歧視一直延續到今天。2013年,一位著名的俄羅斯指揮家說:“如果一個靚女站在指揮臺上,那么樂隊成員腦子里想的就不是音樂了。”他還說:“一名男指揮站在指揮臺前,樂隊的反應會更好。女人有了家庭以后,就很難保持當樂隊指揮所需要的專注。”2017年,英國權威性古典音樂雜志《留聲機》發布排名,在前50位偉大指揮家中,沒有一位是女性。
而鄭小瑛在中國的地位就顯得極其特別。她成名很早。1960年,她被中央音樂學院選派到蘇聯留學,在莫斯科音樂學院學習交響樂和歌劇指揮。1962年,鄭小瑛快畢業時,通過導師的安排,在國立莫斯科音樂劇院指揮了歌劇《托斯卡》,成為登上外國歌劇院的第一個中國指揮。新華社很快在國內發了通稿,中央音樂學院院長專門發電報祝賀她。她回國后,有記者這樣寫道:“誰說母雁領頭飛不遠?”
在畢業的結語上,蘇聯導師如此評價她:“鄭小瑛具有非常清晰的音樂思維和富于激情的嚴謹……完全可以預見她從事指揮的光輝前景和她對其祖國交響藝術事業的發展將起到的作用。”
鄭小瑛常想,自己是一個很幸運的人:“在我那個時代,西方的女指揮都還受著壓迫呢!”她的蘇聯導師也不喜歡收女學生,除了鄭小瑛,因為她“才華出眾”。她的導師說,很多女指揮結婚后便不再工作,而培養一名指揮的成本很高。
鄭小瑛收女學生有自己的標準:“我要考察一下,她的性格夠不夠堅強,那種性格很脆弱,人家瞪個白眼就哭鼻子的,最好不要當指揮。她一定要有比較堅強的性格,有寬廣的胸懷,能夠分清楚,哪些是細枝末節,哪些是大局。”
鄭小瑛晚年在廈門度過,她喜歡廈門的天氣,風吹在身上很柔和。
去廈門之前,鄭小瑛去醫院做體檢,被查出患有直腸癌,已經到了中期。
“很奇怪,我這個人好像有點兒麻木。我沒有覺得這是多大的事兒,好像得了感冒一樣,生病了那就去治病唄。”鄭小瑛說。
她在醫院住了4個月,因為化療,頭發掉光了。痛苦時,她會想起貝多芬——這個經歷了巨大磨難卻能激勵人們的音樂家,想起他的《c小調第五交響曲》。在治療期間,她碰到了一位樂觀的大夫,他給了她很大的信心。她問大夫:“我還能當指揮嗎?”大夫說:“當然可以。”
1998年,鄭小瑛69歲,剛做完直腸癌手術,就去了鼓浪嶼。在鼓浪嶼,她和樂手們一起住在筒子樓。在去鼓浪嶼之前,她戴著假發,出國指揮了一場音樂會。
2015年,鄭小瑛再次被查出癌癥,這次的病灶在肺部的上半葉。
“大夫一跟我說,要進行靶向放療,我馬上就接受了。很方便,又不用住院,連續5天,每天做半個鐘頭。他給我做完后第二個星期,我就排練去了。”鄭小瑛談論癌癥就像在談論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鄭小瑛恐怕是目前世界上仍活躍在舞臺上的最年長的指揮家。她的指揮別具一格,這不是指她的臺風多么出格,而是她對待觀眾的姿態,不是高高在上,而是與觀眾親切、平等地交流,她真心希望觀眾能聽懂音樂。
1978年,中央歌劇院恢復演出,開始復排歌劇《茶花女》。最開始,鄭小瑛帶著樂團在北京市石景山區的影劇院演出。石景山有很多鋼鐵廠,來看歌劇的多半是工人及其家屬。人們已經有多年沒有看過歌劇,很多人甚至不知道歌劇是什么。鄭小瑛走進樂池,沒有人注意到她。《茶花女》的序曲非常安靜,需要輕輕地演奏,可是底下的觀眾吵吵鬧鬧,有聊天的,有吃瓜子的,搞得樂手們不知道怎么開場。

年輕時的鄭小瑛
“我很心痛,但是我不能怪他們,他們不知道要發生什么。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想,我得想辦法做點什么。”鄭小瑛說。
她寫了一張字條,貼在售票處,告訴觀眾,演出前,有一場20分鐘的音樂講座。怕沒人來,她就在劇院門口吆喝。第一天沒來幾個人,第二天人數成倍地增加,第三天座位幾乎坐滿了。這說明什么?說明觀眾需要。
在那20分鐘,鄭小瑛耐心地向觀眾講授欣賞歌劇的方法,她帶了一臺錄音機,播一段音樂,然后說:“大家注意聽,這是序曲的主題,就是這個聲兒,你們記住,每當表現愛情,表現悲劇,它就會出現。”
在交響樂的舞臺上,指揮一般不說話。指揮走上舞臺,背對觀眾,開始指揮,直至曲目完成。但鄭小瑛打破了傳統。在每首曲目演奏前,她面向觀眾,介紹曲子的時代背景,表達的思想和情感,如何在音樂中體會作曲家的情感,確保觀眾能夠聽懂,然后才轉身,開始指揮。這個習慣一直延續到現在。
21世紀初,鄭小瑛剛去廈門辦愛樂樂團,廈門人不理解,說搞交響樂團干什么,又花錢,演奏的音樂又聽不懂。在廈門,每周五,鄭小瑛都會舉辦一場交響音樂會,最便宜的票價一張只要50元。她經常去廈門的大學義務演出。她仍然在演出前為聽眾講解,因此她的音樂會總比一般的音樂會時間長,這逐漸培養了當地人進音樂廳的習慣。
程遠從2008年開始擔任鄭小瑛的助理,在鄭小瑛身邊待久了,程遠有時會忘記鄭小瑛是一名指揮。程遠有一次在新加坡觀看演出,當指揮從休息室換完便服出來時,有4名穿著新加坡國服的女士走在指揮前面,為他拿鮮花、拎公文包。她想,這是一個國家對指揮的尊重。鄭小瑛卻一點兒架子也沒有。有一次,鄭小瑛換完衣服,接送演員的大巴已經開走了,她就自己抱著演出服,坐公共汽車回家。早年,日本廣播協會來中國拍紀錄片,看見鄭小瑛正在騎自行車,覺得新鮮極了。
廈門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外聘的一名美國教授英健,是交響樂的忠實愛好者,每周都會去觀看廈門愛樂樂團的演出。2001年的一天,英健經過樂團的排練室,被眼前的景象驚得目瞪口呆:“一間小房間,看起來只能勉強容納參加排練的團員和他們的樂器,我正納悶指揮要站在哪里——因為已經沒有鄭小瑛的地方了。她緊貼墻壁站著,小提琴的弓和指揮棒在空中飛舞,像在爭自己的一席之地。團員們只能被排成長條,而不是常見的扇形,這使得其中一些人只能隱隱約約看見指揮。初夏的空氣有些悶熱,只有一兩臺電扇在墻壁上轉著,為了不吵著別人,所有的窗戶都掛著厚厚的窗簾。天啊!怎么會這樣呢?在這樣糟糕的條件下,他們如何工作?指揮甚至沒辦法讓所有的人看清她的手勢!連空氣都是那樣污濁,呼吸時很難受。”
這位熱心的美國聽眾繼續寫道:“首席指揮——鄭小瑛,她算得上世界最好的女指揮家之一。”
2021年國際勞動婦女節那天,鄭小瑛在網上發布了一篇文章——《30位華人女指揮的敬意》,并請人做了一段視頻,逐一介紹如今活躍在舞臺上的華人女指揮。她寫道:“我要在這個向國際勞動婦女運動致敬的節日里,為曾經遭遇職業排斥,而今已獲得歌劇、交響樂指揮職業資質的世界華人女指揮發聲,使她們能公正地得到人們的關注。這就是我組織這次活動的初衷。”
鄭小瑛知道自己是一個特例。直至現在,她仍是中國唯一在樂團擔任過藝術總監、首席指揮的女性。在接受采訪時,她直言不諱地說:“現在與我成長的年代不同了。在我們的男指揮身后,有一批女指揮給他們打底,做助理指揮,但沒有人知道她們,因為她們在二線,不會出現在節目單上,這很不公平。所以我要找機會把這些女性寫出來,讓大家知道她們,讓社會看到她們。她們是很優秀的。”
鄭小瑛1929年出生在上海。她的父親鄭維是庚子賠款第二期的留美學生,母親溫嗣瑛是重慶人,曾在上海學體育,是中國最早的女子體育老師。那時,女性解放的主題是反對男人納妾和酗酒,鼓勵女性放小腳。溫嗣瑛和鄭維一見鐘情,但由于二人的宗教背景不同,溫嗣瑛的父母反對這樁婚姻,溫嗣瑛就扛著被子,上了輪船,和家人斷絕關系,跟鄭維在上海結了婚。
在上海,溫嗣瑛積極參加婦女運動,被選為中華婦女節制協會的董事長,做婦女解放工作,主要宣傳男女平等。
也許是受母親的影響,自幼鄭小瑛就沒覺得做女孩有什么不好,女人和男人有什么不同。之后,她在金陵女子大學上學,更加感受不到性別的壓抑。直到進入社會,她才體會到傳統的性別觀念所帶來的影響。
下放期間,領導把他們組織起來,去太行山的“三線工廠”進行慰問演出,幾個人便扛著鋼琴上山了。在山區,鄭小瑛在臺上指揮,工廠的女工在臺下看她。第二天,她們跑來找她說:“昨天晚上,你在臺上胳膊那么一掄,大老爺們兒都得跟著你轉,哎呀,好解氣!”
“當時我都不知道說什么好,我突然感覺到,我一定要做好。我實現了山區姐妹們的夢想,那就是男女平等,女人也能做領頭人。”鄭小瑛說。
前兩年,鄭小瑛的族人修族譜,邀請鄭小瑛作為鄭氏后代題詞,客家人仍然遵守著嚴苛的男尊女卑的傳統,女孩的名字不入族譜。于是,鄭小瑛題:“毛主席說,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
鄭小瑛說:“你們要是同意將族里的女性都列入族譜,那你們就用這個題詞,否則你們就不要用我的題詞,也不要錄我,我要跟姐妹們一樣。”
結果族譜印出來,增加了上過大學的女性的姓名,卻沒有算其他女性。可見性別平等不容易完全實現。
在人生的暮年,鄭小瑛開始為自己的一生做總結。除了指揮音樂會,她四處演講,向大眾普及音樂知識。從古典主義樂派到歌劇音樂欣賞,她一首一首地講,這是她為聽眾留下的寶貴精神財富。
剩下的時間里,她想多譯配幾部歌劇,把意大利文翻譯成中文,她說:“全世界都在用本國的語言介紹外國歌劇,唯獨咱們中國人除外。”2010年,她辦了一個歌劇中心,招學生排練中文歌劇,而且不收學費。她說:“如果因為錢而把有才能的人關在外面,那就太可惜了。”
很難再碰見鄭小瑛這樣的音樂家了,很多音樂家囿于自己藝術的領地,并不真正了解音樂和普通人的關系,而鄭小瑛為什么不是這樣的呢?
答案或許就在她的成長過程中。1948年,她19歲,不顧父母的反對,從上海出逃到解放區,在河南開封的文工團,正式成為一名革命工作者。短短的3個月里,她學習革命理論,批判舊的自我。工農隊伍上街游行,人們光著膀子,胳膊上綁著有鐵釘的皮帶,把鼓敲得震天響,她覺得特別震撼,人和天地好像產生了連接,那是她在上海看不到的、對她來說完全陌生的音樂。
在文工團工作期間,她跟隨中央訪問團去廣西采風。以前,她演奏貝多芬、肖邦的音樂時,總想:音樂是從哪里來的?是從這些聰明人的腦子里蹦出來的嗎?在廣西的山上,陪他們采風的當地翻譯和一個姑娘搭上了歌,兩個人邊走邊唱,姑娘一直跟著他們。等到了住處,人們都睡覺了,兩個人拉條板凳在門口接著唱。鄭小瑛聽不懂他們在唱什么,但看他們眉飛色舞的表情,就很受感染。是什么東西讓他們有這樣的激情?鄭小瑛想,這是生活的需要,音樂是他們的語言。“我當時就感受到,作為音樂家,不要太神氣,音樂的靈感來自普通百姓。”
在解放區,鄭小瑛樹立了指引她一生的文藝觀,“俄國作曲家格林卡說,音樂是由人民創造的,因此音樂應該反過來為人民服務”。
2016年,鄭小瑛在一次世界合唱比賽上見到來自云南的坡芽歌書合唱團。這支樂團由一群普通的民間音樂愛好者組成,他們聲音特別好聽,而且有多聲部,彼此配合得很和諧。她很震撼:指揮是怎么培養他們的?他們沒有接受過專業的訓練,卻能夠練出這么好的合唱。
2019年的秋天,鄭小瑛來到云南的鄉村,見到了這支樂團的成員。她問他們:“你們在合唱時最深的體會是什么?”有人回答:“合唱要懂得退讓。”
那是一個讓人陶醉的下午。他們早早地等候她的到來。見到她,他們拍著雙手,唱起了迎賓曲。陽光打在歌唱者的臉上,這是讓她奉獻終身的人民,他們真實地與音樂相伴。鄭小瑛看著他們,突然用手擋住眼睛,孩童般哭了出來。
(那時花開摘自微信公眾號“GQ報道”,本刊節選)